第八章 风雨如晦繁难国葬学问腾挪(7)
如是三日,这九队相地人马便将整个关中搅得沸沸扬扬。时当冬闲,“为王相地”的白色大纛旗召来了四野三乡的万千人众终日围观。堪舆师们也不避讳,但有歧见便径自高声嚷嚷,经好事者一番解说,围观人众自然也跟着七嘴八舌地争论不休。各种消息不断流淌,旬日之间,“国府相地大有争执”便成了朝野皆知的明事。
终于,九队堪舆人马齐聚渭水南岸的阴乡樗里 ,开始了会商议决。
一旦说开,九名堪舆师还当真是歧见百出争辩不休。整个秦川中东部的形胜之地被一一罗列,最后还是各有所长难分轩轾。有人说,东部桃林高地的潼山被山带河,为虎踞龙盘之象,昭襄王葬此秦必大兴。有人说,华山为飞龙之势,雁腾鹰举双翼飞张,其北麓为最佳王陵。有人说,骊山背依南山群峰,形势高远如仰天大壶吞吐大河,为腾龙四海之象,其势最佳。跟随老太祝的两个堪舆师却说,渭水之南,南山之北的麓口形势磅礴,脉理隐延如浮排铺毡,王葬最宜。然此说却遭到其余堪舆师的纷纷指斥,说渭南之地铺排无序,平野难聚天地之气,充其量是回龙之势,实在是下下之选!一时各执己见,争执得不可开交。
老太祝不禁大皱眉头。他原本看好这阴乡樗里的山塬形胜,此地紧邻章台,非但山清水秀,且更有未来“帝运”。惠文王时的上卿樗里疾通晓阴阳之学,生前便将自己的墓地选在了这里,死时曾对家人言及:“我死后百年,当有天子之宫夹我墓。”百年后为天子宫室,岂非秦国帝运?当然,此时的老太祝不可能知道,百年之后的“夹墓天子宫室”已经是西汉长安的长乐宫与未央宫了。这是后话。老太祝召堪舆师们到这里会商,实则是想提醒堪舆师们关注此地。不想这几个堪舆师争得面红耳赤,却没有一个人提及面前这方山水。反复思忖,老太祝终究还是没有开口明说。自己毕竟不是堪舆家,这些“专学”之师高傲非常,个个自视通灵知天,相互尚且全然不服,如何能赞同他这等术非专攻的俗见?对于相地这等术有专攻之学,纵然自己是权力上司,也无法使这些“属吏”听命。说到底,这既是“专学”之特异使然,亦是战国自由争鸣的奔放风习使然。譬如那个专司占卜的老卜人,你若要在钻龟解卦中提出与他不同的见解,除非你当真是占卜大家且说得确实有理有据,否则纵是君王也难以使他改口。老太祝属下“专学”吏员甚多,很是熟悉此等吏员的秉性,所以从来不在“专学”们面前抒发己见,如此方统领得这些能才异士,若自己事事都有高明见识,只怕太祝府早已经乱成了一锅藿菜羹。然今日这等争执却让老太祝颇烦。历来相地最多半月之期,眼看已是十三日,相地声势铺排得惊天动地,非但没有引来青乌子,自己一班人马也是莫衷一是拿不出定见,此事却是如何收场?
时当日暮,帐中嚷嚷不休。老太祝心下烦乱挥手陡然一喝:“散议造饭!”
堪舆师们正在愣怔,却闻帐外吏员连声惊呼:“山口!山口!”
众人闻声出帐,只见一人遥遥站在山口峰头,皓首青衣大袖飘飘,身披七彩晚霞隐隐然仙人一般!老太祝与堪舆师们顿时警悟,当即一齐拜倒高呼:“恳请青乌子赐教解惑!”
峰头传来沙哑苍劲的声音:“堪舆之术,顺天成人而已。若以汝等之心,天命国运尽在堪舆,天下何有正道也!”
老太祝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遥遥一拜高声道:“我等愚鲁,容当自省。恳请青乌子指点秦王墓地,以解朝野疑惑,以安国人之心。”
“天意也!老夫只有了了这桩繁难。”峰头老人大袖擎着一支竹杖遥遥向天一划,“秦地多形胜,非一人能独占,因人因时因地耳!昭襄王背祖制而东迁,此为孤葬也。孤葬者,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秦之南山乃昆仑东来,为中国三大干龙之首 .秦之渭水,注河入海,吞吐天地,向为天下广川。如此看去,南山之北渭水之南,便是大形胜也。然两处皆阴,须得阳势补之。”老人竹杖陡然直指东北,在晚霞中划出了一个大弧,“泾水渭水交汇处有芷塬盘踞,芷阳之地照大山而过广川,塬势光肥圆润势雄力足,平野铺展厚重万绿为盖,实是气脉灌注之佳穴也。泾水之南,渭水之北,芷塬之南,南山之北,两阴两阳,相济相生,合秦国之阴平水德,承干龙之大阳充盈,正当王者孤葬之地也。”
“敢问青乌子,既为孤葬,预后如何?”
“孤葬得势者勃兴焉!”一语方罢,山口峰头的老人倏忽不见了踪迹。晚霞弥散,沉沉暮霭笼罩了苍黄的原野,众人痴痴站在旷野寒风之中,却无一人说话。
次日清晨,老太祝将一卷刻写整齐的《青乌子相地辞》呈到了新君嬴柱的案头,并附上对国葬日期的占卜结果,又特意说明这是青乌子相地的最长说辞,实乃秦国之幸也!嬴柱看得兴致勃勃,特意在“孤葬得势者勃兴焉”一句旁划了一道粗大的红杠,并当即下诏蔡泽“依青乌子所相,于芷阳修建墓室,依占卜吉日大行国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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