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柱起身,对着铜匣肃然三拜。老太史令用一把专用铜刀割开泥封,打开匣盖便后退了三步。嬴柱颤抖着双手从匣中捧出了一方折叠的白绫,方一展开,几行大字赫然入目:秋分出雍郊游,卧渭水之阳,梦见天帝。帝曰:嬴稷累矣,当眠秦中腹地而后安,雍城非汝寝地也!醒,白日煌煌,帝言犹在耳。
若开此书,天意葬我于咸阳也!
“纲成君……”嬴柱一言未了竟颓然软倒在案前!
“诸位莫慌。”蔡泽摇摇手,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一粒酱色药丸喂入嬴柱口中,又接过吏员递过来的温开水喂得一口,嬴柱喉头咕咚一响片刻间便鼾声大起。“纲成君有如此医道?”驷车庶长不禁大为惊讶。蔡泽喘着粗气连连摇手:“非也非也,这是吕不韦提醒我,华阳后给得药。这几日秦王劳累,不得不防。”说话间过得大约半个时辰,嬴柱竟打个哈欠醒了过来,指着案上白绫道:“先王郊见上帝,密书被我君臣开启,天意分明要昭襄王葬于秦中也!纲成君立召六府会商处置。”
“嗨!”蔡泽将军一般赳赳应命。
送嬴柱回宫后,蔡泽当即召六位大臣到丞相府议决。驷车庶长、咸阳内史与行人异口同声无异议。太史令也不再坚持情势说,申明只要朝野信服便可行。太庙令无可无不可,终归是点头赞同了。惟独老太祝咬定胜而不吉的卦象,坚执认为只有龟卜才是预知天命国运的“信法”,余皆不足为国运断!老驷车庶长三人当即愤然指斥太祝疑昭襄王郊见上帝,荒谬过甚,当交廷尉府论罪!老太祝却是冷冷一笑:“天命不足为人道也!老夫言尽于此,论罪下狱何足惧矣!”便板着脸不再说话。太史令与太庙令却只看着蔡泽一言不发。蔡泽本欲论说一番,然虑及一旦扯开越说越深反倒不妙,便断然拍案道:“先王密书不期而发,秦王之意已决,我等只议如何实施,余皆搁置!天道幽微难测,一人孤见亦是常情,容当后议。”
这一决断既顾全了事务又避免了难以争辩清楚的纠葛,六臣异口同声赞同,蔡泽便立即做了部署:驷车庶长与咸阳内史筹划征发民力修建新陵,蔡泽领太史令草拟颁行金匮密书的国府说帖,并筹划葬礼议程;太祝太庙堪定墓葬地,并卜定国葬日期;行人向山东列国发出国葬文告,并派斥候探察六国动静。部署完毕分头行事,蔡泽七人便大忙起来。
次日,随着金匮密书与国府说帖的颁行,秦昭襄王雍城郊见上帝的故事便在朝野秦人中流传开来,各种疑云与反对改葬的议论顿时烟消云散。老秦人终是相信了上帝,相信威烈老秦王东葬定然是秦国大出的吉兆!
第八章 风雨如晦繁难国葬学问腾挪(6)
却说老太祝奉命堪定墓地,竟是大大为难起来。
华夏传统,自古便有墓地择阴阳的礼法。《诗。大雅。公刘》便是一篇记载周人先祖公刘以阴阳法测定豳地为周人定居地的故事。有云:“笃公刘,既溥且长。既景迺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其君三单。度其隰原,彻田为粮。度其夕阳,豳居允荒。”商周时期,阴阳堪地法已经流播天下,举凡建造都邑城郭民居,抑或部族迁徙死者安葬,都要卜地卜宅,更讲究者还要卜邻——以阴阳法选择邻居。《左传。昭公三年》记载:“非宅是卜,惟邻是卜。二三子,先卜邻矣!”春秋战国之世,阴阳法便发展为诸子百家中的一个独立学派——阴阳家。所谓阴阳,原本是相地中的说法,阴为不向阳的暗面,水之南,山之北也;阳为日照之光明面,水之北,山之南也。及至《周易》出现,阴阳一辞便由单纯的明暗之喻扩展为万物之性,进而演化为“道”论基石,此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从而成为所有神秘学派的根基学说,自然也是相地的根基学说。如此流播,后世便将堪舆者称为“阴阳先生”。
然则,战国之世学术蓬勃兴旺,治学与实际操持已经有了区别,专一治学的名士往往未必是世俗践行的各种师家。譬如慎到是法家治学大师,却始终没有实际参与任何一国的变法实践;邹衍为战国阴阳家的治学大师,却不是真正操持相地的地理师或堪舆师。其时,相地的学问根基是“地理”说。《管子。形势解》云:“上逆天道,下绝地理,故天不予时,地不生财。”《礼记。月令》云:“毋变天之道,毋绝地之理,毋乱人之纪。”所谓地理,后世东汉的王充在《论衡。自纪篇》先给了解说:“天有日月星辰谓之文,地有山川陵谷谓之理。”后有唐代孔颖达注文再解:“地有山川原隰,各有条理,故称地理。”由此可见,地理者,地势之结构条理也。地理说虽可视为操作之学,毕竟其立足点尚是治学,而不是专一的世俗操作。于是,战国中后期便有了专一的相地操作家,这便是堪舆师。堪者,天道也;舆者,地道也。所谓堪舆,便是合天地之道以断地势。
战国最有名的堪舆师,恰恰便是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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