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花忽然跳了起来,大声道:“放屁,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原随云淡淡道:“你不必相信,我用不着要你相信。”
胡铁花只觉满嘴发苦,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他嘴里虽说不信,心里却不能不信。
金灵芝有些地方的确表现得很古怪,胡铁花不去想反而好,越想越想不通。
“那天晚上她在船舷旁的真情流露,难道也是装出来的?”
胡铁花心里就好像针在刺着。
这时他若肯去看金灵芝一眼,也许就不会觉得如此痛苦,只可惜,现在他死也不去看她一眼。
金灵芝虽似仍晕迷未醒,但眼角却有了泪珠。
她知道自己对胡铁花的感情并不假,但却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感情。
因为她的确已将整个人都交给了原随云。
她爱胡铁花,是因为胡铁花的真诚、豪爽、热心、正直。
但原随云无论是怎么样的人,无论做出了多么可怕的事,她还是爱他。
她关心胡铁花的一切,甚至更超过关心自己,但原随云着要她死,她也会毫不考虑的去死。
她不懂自己怎会有这种感情,因为世上本就很少有人懂得“爱情”和“迷恋”根本是两口事。
爱情如星。迷恋如火。
星光虽淡却永恒,火焰虽短暂却热烈,爱情还有条件,还可以解释,迷恋却是完全疯狂的。
所以爱情永远可以令人幸福,迷恋的结果却只有造成不幸。
只听原随云道:“香帅若还有什么不明的事,还可以再问。”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没有了。”
原随云冷冷道:“你不问,也许只不过因为有件事你还未想到。”
楚留香道:“哦?”
原随云道:“不知道你想过没有,这一次最后胜利的究竟是谁?”
楚留香道:“我想过。”
原随云道:“你若真的想过,就该知道这一战最后胜利的还是我。”
楚留香拒绝回答。
原随云淡淡道:“因为我还是我,而你们已全都要死了。因为你们谁也没法子活着离开这蝙蝠岛。”
楚留香道:“你呢?”
原随云笑了笑,挥了挥手。
他身后三丈外一块最大的礁石后立刻就有条小船摇了出来。
摇船的是八个精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轻轻一摇桨,小艇就箭一般窜出,手一停,小艇就嘎然顿住。原随云道:“我只要一纵身,就可掠上这艘船,香帅的轻功纵然妙绝天下,只怕也无法阻止我的。”
楚留香只能点点头,因为他说的确是事实。
原随云接道:“片刻后这艘小艇就可以将我带到早已在山坳后避凤处等着的一条海船上去,用不了几天,我就可安然返回‘无争山庄’,江湖中绝对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因为那时各位只怕已死在这里。”
他也叹了口气,悠然道:“等死的滋味虽不好受,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因为这里绝不会有第二条船,在正下当然也不会让别的船经过这里。”
楚留香沉吟着,道:“你一个人走?”
原随云道:“我是否一个人,就得看你们了。”
楚留香道:“看我们?”
原随云道:“各位若肯让我将枯梅大师、金灵芝和高姑娘带走,我并不反对,但各位若是不肯,我也不在乎。”
金灵芝突然跳了起来,猛冲过去,狂呼道:“带我走,带我走,我不想死在这里、我要死也得跟你死在一起。”
没有人阻拦她,甚至连看都没有人看她。
她受的伤虽不轻,但此刻却似已使出了身体里每一点潜力。
她踉跄扑上礁石,扑人原随云怀里。
原随云嘴里又露出了微笑,道:“在下方才说的话是真是假,现在各位总该相信了吧。”
这句话未说完,他脸上的微笑突然消失。
谁也不知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他和金灵芝两个人紧紧拥抱着,从几丈高的礁石上跌了下去。
海浪卷起了他们的身子,撞上另一块岩石。
海浪的白沫立刻变成粉红色,鲜艳得像是少女颊上的胭脂。
无论什么事都有结束的时候。
越冗长复杂的事,往往结束得越突然。
因为它的发展本已到了尽头,而别人却没有看出来。
你虽觉得它突然,其实它并不突然。
因为这根线本已放完了。楚留香截住了那艘小艇,回来时枯梅大师已圆寂。
她脸色还是很平静,谁也看不出她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大家也不知道金灵芝究竟是为了什么死的?
是为了不愿和原随云分开?是因为她知道除了死之外,自己绝对无法抓住原随云这种人的心?还是为了胡铁花?
胡铁花痴痴的站在海水旁,痴痴的瞧着海浪。
海浪已将原随云和金灵芝的尸体卷走,也不知卷到何处去了。
他但愿金灵芝没有死,原随云也没有死。
他宁可眼看着他们活着离开,也不愿眼看着金灵芝死在他面前。
这就是他和原随云之间最大的分别。
这点才是最重要的。
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你爱得越深时,就越会替对方去想,绝不疯狂,也绝不自私。
高亚男也痴痴的坐在那里,痴痴的凝视着海天的深处。
她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想。
她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楚留香一直在留意着她。
高亚男突然回过头来,道:“你怕我会去死?是不是?”
楚留香笑了笑,笑得很艰涩,因为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高亚男也笑了,她笑得反而很安详,道:“你放心我不会死的,绝不会,因为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楚留香瞧着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钦佩之情。
他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女人,现在才知道自己了解得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深,有很多女人都远比他想象中坚强伟大。
高亚男道:“我做错很多事,但只要我不再做错,为什么不能活着?”
楚留香道:“你没有做错,错的不是你。”
高亚男没有回答这句话,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张三没有死。”
楚留香动容道:“真的?”
高亚男道:“对他下手的人是我,我只不过点了他的穴道而已。”
楚留香几乎想跪下去。
他从来也没有想向一个女人跪下去,现在却想跪下去。
因为他实在太感激,也太欢喜。
高亚男道:“勾子长临死前好像对英万里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张三却听到了。”
楚留香道:“你认为勾子长临死前终于对英万里说出了那笔赃款的下落?”
高亚男点点头,道:“每个人将死的时候,都会变得比平时善良些的。”
她忽然又接道:“所以你回去后也有很多事要做。”
楚留香道:“是。”
高亚男道:“赃物要你们去归还,神龙帮的问题也要你们去解决。”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些事都不困难。”
高亚男凝注着他,表情忽然变得很沉重,缓缓道:“但你还有件事要做,这件事却不容易。”
楚留香道:“什么事?”
高亚男道:“别离。”
楚留香道:“别离?和谁别离?”
这句话高亚男也没有回答,因为她知道楚留香自己已知道答案。
楚留香已回过头。
华真真正站在远处痴痴的瞧着他,那双纯真而美丽的眼睛里,还是只有信赖和爱,再也没有别的。
楚留香的心沉了下去。
他了解高亚男的意思,他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和她永久结合。
因为华真真也有很多事做。
高亚男道:“除了她之外,没有别人能接掌华山派的门户,也没有别人能挽救华山派的命运,这是个庄严而伟大的使命,她应该接受,也不能不接受。”
楚留香黯然道:“我明白。”
高亚男道:“你若真的对她好,就应该替她着想,这也许因为她生来就应该做一个伟大的女人,不应该做一个平凡的妻子。”
楚留香道:“我明白。”
高亚男道:“对你来说,别离也许比较容易,可是她……”
突听一个人幽幽道:“我也明白,所以你们根本用不着为我担心。”
华真真不知何时也已来到他们面前,她来时就像是一朵云。
她的眼睛却明亮如星,凝注着楚留香,缓缓道:“别离虽困难,我并不怕……”
她忽然握起了楚留香的手,接着道:“我什么都不怕,只要我们还没有别离时,能够快快乐乐的在一起!我们现在既然还能炔快乐乐的在一起,为什么偏偏要去想那些烦恼痛苦的事呢?老天要一个人活着,并不是要他自寻烦恼的。”
楚留香没有说话,因为他喉头似已被塞住,因为他已无活可说。
他忽然发觉站在他面前的是两个伟大的女性,不是一个。
高亚男沉思着,良久良久,慢慢的转过头。
她看到胡铁花,她忽然站起来,走过去。
夕阳满天,海水辽阔,人生毕竟还是美丽的!
所以只要能活着,每个人都应该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现在,剩下的只有一个秘密。
原随云和枯梅大师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的感情?有什么秘密的关系?
这秘密已永远没有人能解答,已随着他们的生命埋藏在海水里。
枯梅大师也许是原随云的母亲,也许是他的情人!因为山西原家和华山派的关系本就很深,原随云有很多机会可以接近枯梅大师。
枯梅大师毕竟也是人,也有感情,何况,她相信原随云绝不在乎她的外貌和年纪,因为,原随云是个瞎子。
也许只有瞎子才能打动一个垂暮女人的心,因为她认为只有瞎于对她才会动真心。
这种事听来虽然有些荒唐,其实却并非绝无可能发生。
有很多看来极复杂、极秘密的事,都是往往为了一个极简单的原因造成的。
那就是爱。
爱能毁灭一切,也能造成一切。
人生既然充满了爱,我们为什么一定还要苦苦去追寻别人一点小小的秘密。
我们为什么不能对别人少加指责,多施同情?
原随云和枯梅大师这一生岂非也充满了不幸?岂非也是个很可怜、很值得同情的人?
海船破浪前进。
楚留香和华真真双双仁立在船头,凝视着远方。
家园已在望。
光明也已在望!
希望永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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