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拜会的这老翁姓卢,唤作卢道传,与曹家乃是几代通谊之家。据说其先祖曾仕后周,做过上将军,入宋后更拜为越国公;祖上还有人在真宗时曾做过殿前防御使,封过侯爵。这些故事,那卢道传津津乐道,曹友闻自小听得多了,至于真假,那自是没人知道。不过卢家祖上如何虽不好说,但到了卢道传这一代,却的确可称得上富甲一方。卢道传有七子十女,除了他口中的“七郎”是个屡试不第、百折不挠的举子外,其余六子,无一不是长袖善舞的豪商。但卢道传自诩是公侯之后,一心只盼着七郎登科,好光耀门槛。他自己更是以高人雅士自居,素来不屑与寻常商家同列,但这骨子里,却毕竟改不了商人本色。
曹友闻又添油加醋地炫耀了一番柔嘉是如何在两宫太后、皇帝面前得宠,赵宗汉在宗室中地位如何如何高,见卢道传还在沉吟,又笑道:“世叔若还是不信,何不差人打听打听,如今封建出海的诸侯,凡是来过杭州的,这两浙路地方官员又是对谁家最殷勤?”
卢道传顿时眯起了双眼,那汴京宫廷之事,他自是所知不多,但是这杭州的官场,那真是一举一动,卢道传皆无不留神。此时被曹友闻一提点,他顿时感觉到其中的蹊跷。谁家正得势?谁家已失宠?这官场的冷暖,是最准确的风向标。
他为捋胡须,望着曹友闻,试探道:“此事却是不同寻常。怎么说,这雍王、曹王也要亲贵些……”
曹友闻意味深长地一笑:“世叔可知小侄此番是受何人所托,前来作伐?”
卢道传听他言外之意,不由一愣,马上又笑道:“允叔却来卖关子。”
曹友闻微微一笑,道:“小侄岂敢。实不相瞒,小侄这两年,多是听石相公差遣。”
“石相公!”卢道传吃惊地张大了嘴巴,“难怪,难怪。难怪听说允叔在与钱庄总社一道筹划着什么结算钱庄,原来竟是攀上了如此高枝。”他此时看曹友闻的眼色,又已全然不同,“只是,这石相公和邺国公……”
曹友闻笑着摇了摇头。
“唔?不是和邺国公?”卢道传疑惑地望着曹友闻,忽然一个灵光,“难道、难道是柔……”
曹友闻连忙伸出手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只笑着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难怪!”卢道传顿时眉开眼笑。曹友闻眼见着便要大功告成,忽见卢道传又皱了皱眉,问道:“方才允叔说的这十郎,不知却是哪位夫人所生?与柔嘉县主,可是一母同胞?我听说邺国公家的儿子不少……”
曹友闻心里苦笑:“柔嘉县主的生母已经故世。不过世叔放心,这位公子与县主在兄弟姐妹之中,却是情谊最深的。”
卢道传狐疑地望着曹友闻,道:“哎,允叔当知道,这十娘实是吾家之掌上明珠……”
“世叔尽可放心,小侄断不敢耽误妹妹终生,令十娘所托非人。”曹友闻赌咒发誓道,“若此桩婚姻得谐,十娘自己一生富贵不说,子孙更皆是凤子龙孙,公侯世代。便是世叔,若与邺国公结为亲家,说起来亦是皇亲国戚,身份尊贵,自当更上层楼。”
卢道传又细细想了会儿,方点头笑道:“我们这等人家,倒也不在乎富贵不富贵,不瞒允叔,十娘原本是想许个读书人家的,但既是允叔作伐,这邺国公家的人才,想亦是不差的。真是好姻缘,我自无拒绝之理。”
曹友闻连忙笑道:“确是好姻缘,确是好姻缘。”他心里终于暗暗吁了一口气。
从卢府告辞,回到邺国公临时驻扎的驿馆,几个内侍见着曹友闻,忙引他到了中厅之外,自己进去禀报——这时是非常之时,过往的礼仪,亦只得一切从简了。曹友闻目送着一个内侍进了中厅,耐心在外头等候,没多时,便听厅中传来一阵脚步声,邺国公赵宗汉和他的长子赵仲珙、次子赵仲彩迎了出来。
自赵宗汉被封建之后,曹友闻便受石越之托,让他尽力协助邺国在建国之初,能站稳脚跟。曹友闻在汴京日久,自然也听到过一些关于石越与柔嘉的传闻,无论是石越果真与柔嘉县主有私情,还是只是卖清河一个面子,石越既然开了口,曹友闻自没有不竭心尽力的道理。更何况这于他亦一举多得之事,除了能在石越那里记一功外,以柔嘉县主那复杂的关系,他更顺便讨好了小皇帝,还可以借此机会,拉近他与丰稷、狄谘、薛奕等人的关系。因此这几个月来,曹友闻亦是尽心尽力,为赵宗汉做了不少事情。
但他与赵宗汉相处一久,便已知这位邺国公其实没什么本领,便是他生的十几个儿子,亦都是庸庸碌碌之辈。相比他听到的关于雍王、曹王、定王、秦国公这几位诸侯家的事迹,实是令人有“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之叹。不过,朝廷封建之时,只怕亦想不到各房宗室的才具究竟如何,而这么着急封建邺国公,实亦是另有隐情。幸好赵宗汉父子虽然才具平庸,却好歹还不算全然无可救药。
这邺国公父子的第一大优点,便是能放下天潢贵胄的架子,至少能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来。虽然以曹友闻只见,他们多半是分不清贤愚的。但目前这时节,能否分辨贤愚,倒也并不重要,毕竟这些诸侯们,此时亦没什么本钱对愿意投奔他们的人挑三拣四,只能来者不拒。而邺国公父子对任何投奔他们的人,或是帮助他们的人,都能纡尊降贵,礼数周全,虽说那些一流的豪杰之士或者会因此愈加鄙视他们,但至少在二流、三流人物中,却能留下一个很好的印象。
便以曹友闻自己来说,虽然他心里不太看得起赵宗汉父子,但每次他们都如此毕恭毕敬地迎送,心里亦免不了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公子辛苦了……”
此时,耳里听着赵宗汉的慰问之辞,曹友闻连忙抱拳参拜,“托邺国公之福,在下此番总算不辱使命……”
“如此说来,婚事谈成了?”
“正要恭喜邺国公!”
曹友闻一面被赵宗汉亲热地挽着手迎进厅中,一面忙着向赵宗汉报喜,冷不防却听厅里有女子骂道:“这等腌臜事,又有甚喜不喜的!”
他听到这骂声,几乎是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唤道:“县主!”
几乎与此同时,赵宗汉亦呵斥道:“十九娘,不得无礼!”
“有甚无礼不无礼的!”厅中的柔嘉却更不服气,恼怒地瞪了曹友闻一眼,道:“左右不过是个花钱买来的开国子。爹爹,咱家怎的也和那没出息的宗室一般,竟要巴巴地求着和不入流的商贾结亲?爹爹如今好歹亦是一大国诸侯,若叫仲坪娶个商人之女,女儿断不应允!”
曹友闻连忙避开柔嘉的目光,一面视察厅中,厅中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大海图,柔嘉穿着大红色戎装,手里执着一根金鞭,站在桌旁。她的旁边,一个灰袍男子正抿着嘴,含笑望着自己。这人他亦是认得的,正是名噪一时的虎翼军名将宗泽。
“放肆!”
曹友闻才看了一眼,注意力马上被赵宗汉无力的呵叱声吸引过来。但正如他所料,这位邺国的君主,对他的这个宝贝女儿,从来都是没有办法的。
柔嘉已毫不示软地反驳道:“女儿哪里不对了?在京师时,太皇太后便对宗室与商贾通婚深恶痛绝!”
曹友闻心里苦笑摇头,这几个月来,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对父女争吵,往往是做父亲软弱无奈,做女儿强硬霸道,十余个兄弟更是无人敢劝,最终多半不得不以柔嘉的胜利告终。他正想着如何设法开解此事,不料却听宗泽在旁边笑道:“县主此言差矣!”
突然之间,厅中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包括赵宗汉的目光,都带着诧异聚集到了宗泽身上。显然,在邺国公家里,这样直指柔嘉之非的顶撞是很罕见的。
柔嘉更是惊讶,转过头去紧紧盯着宗泽看了半晌,赵宗汉已经换成一副笑脸想要劝阻,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发作之时,柔嘉却温声问道:“你为何也这般说?”
她如此反应,非止曹友闻大吃一惊,转目四周,便是她亲兄长们也无不惊诧,唯有宗泽浑然不觉:“恕下官失礼,这原是邺国的家务事,在下本不当多嘴……”
柔嘉却是忍下不耐烦地“嗯”了一声:“你直说吧!”
“那下官便放肆了。”宗泽在薛奕帐下日久,平时说话亦多是直来直去,这时更不客气,向赵宗汉、柔嘉欠欠身,道:“宫中、汴京之事,固非下官所知,然南海之事……邺国公与县主若欲在南海建国强盛,则实不可不重视海商。”
“这又是为何?”柔嘉望着宗泽,目光中难得地带上了一丝虚心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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