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司马光看到右藏库局时最先冒出来的想法。这种想法与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完全不相关,但是他的思绪竟然就是飘到了那里……
当年石越以参知政事、太府寺卿的身份进入政事堂,便是依靠扩张太府寺的权力,掌握了大量的实权,他名义上只是一介寺卿,但手中的权力却可以与六部尚书分庭抗礼。其后韩维继任,依然维持了太府寺的权力范围,更增加了交钞局这一如今对全国财政已是举足轻重的机构。司马光名为“计相”,但却是有点名不符实的。所以此后太府寺卿就成为吕惠卿一定要控制的部门。吕惠卿的确成功了,他让自己的亲信做了太府寺卿;但另一方面,这样做也是有代价的。此后的太府寺卿,因为资历声望才具不足,只能成为吕惠卿的应声虫,却也因此无法进入政事堂——这固然能让吕惠卿得心应手地控制太府寺,却也让司马光的权力同时扩张。户部虽然地位高于太府寺,但六部九寺并不是互相隶属的机构,然而司马光参知政事的身份,加上他个人的威望,却让他从户部发往太府寺的公文,几乎如同于上级发往下属的公文。若是在石越与韩维时代,那是不可想象的。
尽管司马光对太府寺的影响力远不如吕惠卿,但是,司马光的确成功的建立了这种心理优势。
这也是他今天敢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亲身出现在右藏库局的原因。
原本蔡京也曾经隐晦地建议找个杨时这样的御史来做这样的事情,并且表示有把握说服段子介暗中配合。但是司马光知道做这件事的风险有多大,没有皇帝的诏书、政事堂的敕令,杨时与段子介也许不在乎自己的身家性命与锦绣前程,但便是他们把这些全部搭上,也未必能够成功。即使侥幸成功了,这也不是郑侠、田烈武、唐康的事可以相提并论的!
这绝不是贬、流的事情。
朝廷再怎么样善待士大夫,也是有底线的。
司马光是断然不会让这些大宋未来的栋梁们陷入这样的危险当中的。
尽管他知道他这样做,会将自己同时也推到风尖浪口。
但他毕竟还有一道护身符,即使他没有销假,但依然还是政事堂的参知政事兼户部尚书!
“司马相、相公……”提举右藏库局事突然发现司马光出现在自己面前,惊讶得说话都开始结巴了。
“某想看看熙宁十七年全部交钞出纳的账目……”司马光淡淡地说道。
晡时。睿思殿。
赵顼这日似乎出现了好转的迹象,吃了一碗清粥后,由李向安与几个小黄门搀扶着,还在睿思殿外面走了百多步。对于鬼神之事,赵顼一向是信奉圣人之教的——敬鬼神而远之,总是抱着个将信将疑的态度。尽管他是所谓的“天子”,但是一切祭祀活动,与其说是做给天地看的,还不如说是做百姓看的。但是,在病了这么许久,汤药无效的情况下,赵顼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总之是“宁信其有,莫信其无”。今日的好转,与宰执们一起去大相国寺祈福,很难说没有关系的。赵顼在心里琢磨着应该给佛祖多敬献一点什么供奉,但转念想到国库,不免又有几分迟疑。也许,应该认真考虑一下韩维前些日子提出的大赦天下的事……
趁着精神还好,赵顼派人去将吕惠卿、韩维、王珪等几个宰相与石越、韩忠彦、李清臣这三个亲信的大臣叫了过来。太医们百般劝谏,这时候断不可再操劳了,一定要静养,而赵顼自己也感到力不从心……但有几件事,他却是绝不可能放下的。
益州局势,今岁的收成与秋税,还有就是皇太子的教育、配置僚属……
从吕惠卿与韩维的报告来看,益州与秋税,他暂时可以安心。但六哥的事,赵顼却始终不能省心。前一段有个内侍省的内侍喝多了,竟然乱嚼舌头,说什么皇帝久病不愈,是立太子立得太早,要得病好,就要先让六哥避位……那个内侍的结果自然是赐死,但是这样的流言,却从未停止过。
这几十年来,国朝的传统的确是在皇帝驾崩之前才正式立太子的……但这些人敢于妖言惑众,背后却不可能没有人蛊惑、指使!
赵顼斜靠在御榻上,一面想着心事,一面听王珪在下头说道:“……国朝制度,与李唐不同,李唐东宫百官具备,几乎便是个小朝廷;国朝自太子太师、太傅、太保以下,皆不是常设官,几乎所有东宫官,也都是由他官兼领……”
王珪的话虽然说得委婉,赵顼却也听得明白——若是依祖制置东宫官,意义有限。赵顼微微点了点头,却听韩维已接过话来,说道:“当年陛下在藩邸时,尚有长史、司马、谘议参军、记室参军等僚佐,太子殿下升储早,臣以为东宫僚佐,不必尽依旧制。”
王珪听韩维这么说,生怕被误会了,也不甘落后,亦道:“臣以为也是这个主意,给东宫选官,最要紧在得人,兼不兼他官,倒并不要紧。”
赵顼点点头,指着石越,笑道:“这里还有做过太子太傅的,且听听他怎么说?”
宋朝开国至此时,未致仕便当过太子太傅的,石越只怕是绝无仅有的一个。石越听出皇帝话中玩笑之意,正想说话,忽听一个通事舍人至殿外禀道:“参知政事、户部尚书司马光有紧急事求见!”
“什么?”休说是皇帝,连石越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睿思殿中自赵顼以下,一时间竟全部愣住了。
那通事舍人几曾见过这般情形,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错,只硬着头皮,颤声又说了一遍:“参知政事、户部尚书司马光,有紧急事求见官家!”
“司马光?!”
一瞬间,石越只觉得睿思殿中的呼吸,都沉浊起来。
“宣!”
睿思殿中诸人各怀心思望着司马光走进殿中。奇怪与不安的感觉在殿中弥漫,每个人都预感到有事情将会发生——这简直是毫无疑问的,告病避嫌的司马光,突然这样进宫求见皇帝,这已经是大不敬的罪名!如若不是有值得他冒险的事情,那司马光简直就是疯了!
吕惠卿的右眼皮突然急促地跳动起来,他下意识地觉察到危险的气息。他悄悄去观察韩维与石越的神色,却见韩维也是一脸的惊讶,石越虽然从容,但是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惊讶之色,却也绝不是装出来的。韩维与石越都不知情,但这并不能让吕惠卿心安,以旧党此时的处境,没有盟友的支持,司马光就敢断然复出请求召见,那他手里的东西,一定非比寻常。
从司马光走进殿中,到皇帝令他平身,这短短的时间内,吕惠卿心中已转过无数的念头,但是从司马光口中说出来的话,依然让他浑身冰凉。
“……臣敢用举族数百口之性命担保,太府寺有人私自挪用左藏库交钞至少数百万贯,放贷牟利……”
赵顼目瞪口呆地听着司马光用他那带着陕西口音的开封官话,说着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左藏库?挪用交钞?!封库?!封账?!
一时之间,赵顼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他的双手紧紧抓住扶手,衣袖微微颤抖着,苍白而无血色的脸上,肌肉一阵阵地抽搐着。双眼一时望着司马光,一时望望吕惠卿,目光中,不知是怀疑、惊讶,还是愤怒、失望、焦虑……
吕惠卿已是冷汗直冒。殿中除了司马光以外,每个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吕惠卿的身上。
人人都知道谁是太府寺卿,谁是交钞局知事……
神形枯槁的司马光,却一直没有看吕惠卿一眼,他说完事情的大概后,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本奏折。这本奏折上面,详详细细写了蔡京如何发现永顺钱庄的异常,如何发现永顺钱庄与吕和卿、方泽等人关系密切,如何得知广州、泉州等地海商获得大笔贷款,如何向司马光揭发,司马光又如何决定先斩后奏,查封永顺钱庄,检查右藏库局交钞出纳账目……
当然,除此以外,还有司马光与蔡京的请罪札子——不过,这与其说是请罪札子,还不如说是控诉吕惠卿欺上瞒下,只手遮天的弹章!
赵顼咽了咽喉咙,看着李向安接过奏章,见吕惠卿嘴唇动了动,他抬了抬手,制止了想要说话的吕惠卿,默默接过奏章,急速地翻看着。他宁愿相信是司马光在污陷吕惠卿,也不愿相信他一直信任有加的吕惠卿,竟然会如此辜负他!但是,他的目光在奏章上飞速地移动着,他的呼吸就越来越急促、浑浊,双手就颤抖得越厉害!
“这好象不是司马公的字迹?”赵顼强作镇定地问着,他不愿意在臣子面前失态,但是,他心里却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烧灼着,他恨不得马上站起来,将奏章摔到吕惠卿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质问、痛骂!
“陛下好眼力,这札子是蔡京代写的。”司马光语气平淡。
“嗯。书法极佳!”——这个人是他的宰相!赵顼在心里咬着牙齿,倘若诸葛亮挪用军费去放高利贷,不知道刘备将有何感想?!赵顼脸上热辣辣地,忽然感到羞愧、耻辱……是谁让他沦为天下后世的笑柄?!
“才智亦是极佳。难得德才兼备……”司马光的话,其实完全没有听到赵顼耳中。
“德才兼备?”石越默默听着司马光的四字评语,却几乎哭笑不得。不过这也很正常,当年欧阳修也这样称赞过吕惠卿。
“陛下……”吕惠卿已经站不住了。
赵顼将札子合起来,望了吕惠卿一眼,他忽然又是一阵心烦的感觉,好象很不想再见到这个风度翩翩的宰相,只盼着他快点从眼前消失,仿佛如此,这件事情,并可以没有发生过一般。他喉咙动了动,但终于还是忍耐住,道:“司马光的札子,丞相也看看。朕一向夸吕和卿好才学,果然是好才学!看来,朝廷的交钞发行得还少了点……”
但这语气,却已近恶毒。
“陛下!臣实不知情,此事若果真属实,臣虽万死,亦不足以赎其罪。”吕惠卿再也撑不住了,扑通跪了下来。
“这么一桩大案,朕定会给你一个交待的。”赵顼没有再看吕惠卿,他不知想起什么,语气突然缓和了下来,转身看着司马光,道:“便准司马君实所奏,封左藏库,查对账、库!”赵顼的目光缓缓划过睿思殿中诸人的头顶,“李陶、吕和卿、方泽下御史台狱……李清臣,你草诏,问问薛向究竟知情还是不知情?!李舜举和安惇何时能回京?”
王珪见吕惠卿这时已不便说话,忙欠身回道:“李舜举这一两日便能到,安惇却还要几十天……”
赵顼抿着嘴,微微停了一会,道:“那便叫马默、蔡京与李舜举来审理这桩案子!”
殿中诸人都知道李舜举也是皇帝面前极得宠的宦官,长期在外行走,监军劳军,担任皇帝的耳目,亲信不在李宪之下,因为他是宦官世家出身,祖上在宋太祖时代,就是有名的内侍,因此石得一等人对他也颇为忌惮。皇帝在重大案件中安插内侍监审,也是宋朝惯例,司马光等人虽然讨厌宦官,但因为是惯例,却也没有异议。
况且,众人此时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件事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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