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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三)(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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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汴京都处在猜测之中。

“你说桑充国究竟是什么意思?”桑充国的拒绝,让皇帝也感觉非常的惊讶。他再一次望着那份措辞诚恳、谦卑,但语气却十分坚决的谢表,忍不住向王贤妃问道。

王贤妃轻轻地给赵顼加上一件薄薄的披风。殿中除了她以外,便只有几个亲近的内侍宫女,赵顼的发问不问可知是向她提出的,但她却只是笑着抿了抿嘴,并没有回答。她面前的男子,是这个伟大的帝国的最高主宰,而这个最高主宰正在重病之中——在这种时刻,能够经常接近他的人,往往便在无形中拥有了巨大的权力。自古以来,那些权力欲望强烈的后妃与内侍,往往便是利用这样的时刻,通过自己的手腕,建立起无上的权威。再怎么样英明的伟大人物,也始终只是人类,在其生命最后的阶段,尤其是被疾病缠身之时,他们总是

会被削弱,有时候甚至会昏暗得让人不敢置信。

但是王贤妃却始终非常地谨慎,她从没有利用自己的有利位置,谋求日后的地位的举动。她几乎从不干预政治,哪怕是涉及到她的祖国,亦是如此。

后宫的女人与内侍们,往往费尽心机,才能博得君主的宠信,在这过程中,一定会得罪许多的人,而当大树将倾之时,不甘于一生的投资就这么白白耗掉,利用最后的机会,为自己的未来谋求一条道路,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大概绝大多数能够在后宫中脱颖而出,受到皇帝赏识的人,都不会认为自己毫无才能,会甘心在皇帝后死再过平淡、不再受人重视,甚至被人报复的生活。

王贤妃并非是心地纯良得近乎天使的人,她也不缺少智慧与手腕。即使她的确爱着面前的这个男子,但她也不是没有想过为自己的儿子考虑。

但是她终究是什么也没有做。

她没有料到的是,因为这样,反而让她赢得了意料之外的东西。宫内的高太后,宫外的两府大臣,无一不在冷眼旁观着她的表现。这些皇帝以外最有权力的人物,自然不愿意在这个时刻,皇帝身边突然多出一个充满权力欲望的女人,这会成为本来就不稳定的政局中的一大变数。所幸地是,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做为补偿,原本在心里还存在猜忌的高太后与司马光等人,在心里的石头落下一半之后,倒也没有吝啬自己的好感。

在王贤妃入宫以来第一次,高太后单独赐了她一幅亲笔画。

这几乎让王贤妃受宠若惊——她自进入这汴京的皇宫,行事不能不说不小心,处处讨好,事事忍让,好不容易才让向皇后与朱妃这两个最重要的后妃接纳自己,但是,在高太后那里,她是从来没有讨到过好的。想不到,多年想要得到的东西,竟在这个时候不经意地得到了。从此,她更加谨慎了。她知道如今宫里到处都是嫉妒自己的后妃,现时皇帝还在,自然也不用害怕,但是看着皇帝进食日少,身子销瘦得几乎不成人形,她心里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到那时,宫里唯一能庇护自己的,便只有高太后了。

“桑充国不是那种出世的隐士……”赵顼似乎习惯了王贤妃的反应,又继续说道:“他是待价而沽?还是沽名钓誉?亦抑或是心怀怨怼?”

王贤妃愣了一下,方似玩笑地柔声道:“若是待价而沽,资善堂直讲这个价码可不低了。”桑充国到底与她还是沾亲带故的,皇帝三个猜测,都没安着好心,她不能不委婉地替桑充国开脱一下。

赵顼不由点点头,自失地一笑,道:“这倒是。”

“若是沽名钓誉,程颐一召而起,桑充国已经拒绝第三次了。便算是做样子,也做足了。”王贤妃又笑道,“听说桑、程二人一向交好,他若果真是沽名钓誉,可叫程颐的脸面往哪搁?二人弟子众多,将来白水潭岂不要内哄?”

这话引得赵顼又是失声笑了出来,他想想确是这么回事,桑充国就算装腔作势,做到第三次上,便是摆足了姿态了,所谓“过犹不及”,他若想和石越当年相提并论,那未免也过于不知好歹了。但看他这谢表写的,却是个极聪明的人。

却王贤妃又道:“只是心怀怨怼,臣妾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了?按理这是不世之恩,感激还来不及的。”

赵顼笑了笑,看了王贤妃一眼,道:“你有所不知,桑充国十余年前便成名了,据说还与石越齐名,朕重用石越,但以往举荐桑充国的奏折,从未准过,甚至连正式的官职都不曾赐予。若说心里有点想法,亦是人之常情。”

王贤妃听到这里,暗里已是为桑充国捏了一把冷汗。皇帝这么说,分明是疑他怨望了。人的偏见是如此可怕,一但心里头有了成见,无论怎么做,都是动辄得咎。但她却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不露痕迹地替桑充国开脱了。

却听皇帝又淡淡说道:“朕本来也未必想让桑充国做这个资善堂直讲的,不过他既然拒绝了三次,这份谢表又写得如此文采飞扬,朕得想想看看他究竟能给六哥教些什么东西,竟可以令得天下之人如此称许,而他竟还不稀罕朕这个资善堂直讲?明日朕便再给他下一封诏书……”

“官家……”王贤妃听到皇帝语气不善,欲待再劝几句,却听赵顼摆了摆手,笑道:“今日见了王厚、慕容谦。当年朕还颇忧国家无将帅之材,如今却可以放心了……”说着话,又凝神看起奏折来。她默默望着赵顼的背影,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皇帝如此,这可绝不是什么长寿之道。她又瞥了一眼旁边的屏风,上面皇帝用朱笔写着的“桑充国”三字赫赫入目。她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悄悄走出殿外,唤过一个心腹的内侍,低声嘱咐了几句。

所有的人都在揣测着,不知道桑充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善意的、恶意的,讽刺、流言,满城流传着,但身为当事人的桑充国,却恍如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一般。每天,白水潭,报社,稍有空闲,便构思他的新著《学校论》……在他看来,有很多事比“资善堂直讲”更重要。

例如学院的头号学术工程——编撰《博物全书》。白水潭格物院的学者们,提出了一个令人心潮澎湃的设想,他们要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物种、矿产,制作标本,进行细致的观察、分类;在先期大范围考察之后(见第一卷《十字》),学者们已经不再信任《山海经》与《博物志》,《水经注》、《地理初步》也不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准备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但这将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工程,桑充国与教授联席会议都没有想过能够在有生之年看到它的完成,但即便如此,没有朝廷的支持也是不可想象的,但到目前为止,只有《矿物

卷》得到了一笔经费,数十名学者带着他们的学生、随从,已经离开白水潭学院,去往全国各地探险,寻找、记录各地的矿产。但其他几乎所有的门类,都没能得到一文钱的资助。原因很简单,官府虽然也需要各种木材,但是他们的要求还没达到需要细分树木种类的地步;军队也大量使用牲畜,但是无论是马、牛、骡、驴,还是信鸽与战犬,都是人工训养之物。他们不会为“无用之事”掏一文钱。唯有金、银、铜、铁、锡,才会令他们感兴趣。

与此同时,承担东南与海外卷的西湖学院与新兴起的金陵书院,却远比白水潭更有效率。这也是出于极现实的理由——根据法律,国内的一切矿产,都属于皇帝陛下本人(或者说属于国家,但这对商人们来说,毫无分别)。所以,在国内开采矿产,不仅较难得到许可,而且税赋极重、管制极多。但在海外却大不相同,曾经就出现过某人在海外某岛发现大量的硫磺而一夜暴富的传奇。若能发现金、银、铜矿,无论是巧取还是豪夺,其利润简直不可想象。为了得到预期的高额回报,商人们并不吝啬向西湖学院提供巨额资助,条件也很现实—

—西湖学院必须签订某种契约,保证受他们资助的勘探所发现的一切矿物,在最多十年之内,必须得到他们同意才能上报朝廷或者公之于众。而另一方面,海商们对植物的兴趣也很大,名贵的木材,还有制造海船需要的树木,在市场上都是稀缺而走俏的商品。

虽然东南这两所学校对他们是如何获得赞助的三缄其口,但是桑充国却不能没有忧患意识。东南是人文荟萃之地,而且农、工、商业都高度发达——而在中原与北方,却主要只有汴京与益州比较富裕。这两所学院的发展迅猛,也在意料当中。其中西湖学院自我标榜是石学的正宗嫡系,大有与白水潭一较高下之意。而金陵书院,因为在学术上倾向于王安石、吕惠卿的“新学”,得到了他岳父与吕惠卿的暗中支持,许多在学术上赞成“新学”或者政治上支持新党的学者云集其间,又有朝廷的或明或暗的照顾,几年之间便与所谓的“六大学院”并驾齐驱了。更让白水潭学院不满的是,朝廷一向禁止私自教授、学习天文星象之学,白水潭学院拥有全国闻名的天文学家,却始终未获准设置观星台。反倒是金陵书院,不仅被获准建筑观星台,而且翰林院司天台还派官员进驻金陵学院,极有可能成为在太学之外,第一家获准开设天文学的学院。

这一点意义极大,要知道,此时几乎所有的算术名家,其最终的志向,都在天文星象。假若金陵书院拔到先筹,格物院就很可能会面临人材大量流失的危机。

除此之外,桑充国在几个月前探望病中的前明理院院长程颢之时,大程向他提出过一个设想,建议在白水潭成立一个“契丹、西夏研究院”,专门研究有关辽国、西夏的一切事情,不仅可帮助国内的士大夫更深刻全面地了解两北长期的敌人,其长期目标,更是力图寻求一种全面解决两北边患的方案。程颢一针见血的指出,即使汉唐强盛之时,北边的边患也始终存在,而武力征服的方法,也始终不能长久,北边胡人所以能为患一千余年,全在于中原在兴盛之时,便自高自大,盲目轻视胡人,士大夫偏见极深,缺少对胡人的了解,肉食者没有真正消除隐患的良策,偶有善策,亦无法持久,一旦中原衰落,便易被胡人趁虚而入。而今大宋有中兴之势,刚刚恢复灵夏,上至士大夫,下至市井小民,便开始自高自大,将来即使北伐收复幽蓟,若不能居安思危,知己知彼,亦难免重蹈覆辙。

五十多岁的大程因种种事务,操劳过度,眼见活得过今年,也未必活得过明年。桑充国早就下定决心要让程颢亲眼看到这事成功,但事涉契丹、西夏,国子监接到申请,便拖了半年,然后回复要上报政事堂,便没了下文。为了促成此事,桑充国已是心力交瘁。

他并非没有虚荣感,并非对“资善堂直讲”的职位毫不动心——对所有的儒生来说,这都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但是人总是在不同的诱惑间做选择的。他知道自己无法兼得鱼与熊掌,因此冷静地按照自己的能力做出了选择。

但是,人并非总能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见过急急忙忙赶来传话的金兰后,王昉终于坐不住了。金兰的传话非常委婉,近似于一种暗示,但是异常敏感的王昉马上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她再三犹豫之后,终于走进了桑充国的书房。

“桑郎。”王昉极少这么直接干预桑充国的决定,虽然她内心是非常渴望桑充国出任资善堂直讲的——她毕竟是宰相的女儿,这是一个能让她从心底里感到荣耀,并且有可能在将来发挥巨大影响的职位。但在桑充真正决定拒绝之后,她也保持了沉默。她不想让自己的丈夫有一种误会,以为她需要他获得一官半职。当她开口的时候,她依然有几分迟疑。

“娘子有事么?”桑充国搁下了手中的毛笔,他正在给国子监的祭酒写信。

“嗯。”王昉微微点头,轻声道:“朝廷可能再次征召桑郎……”

桑充国笑着摇了摇头,“是讹传吧。”他还没把自己看得那么了不起。

王昉默然摇头,神色严肃。

桑充国也感觉到了她神情的异常,笑容僵在了脸上,又反问了一句:“是真的?”

“嗯。”王昉郑重地点了点头。

桑充国不自觉地站起身来,与王昉这么多年的夫妻,他们彼此早已熟知对方的脾气,王昉如此郑重其事来找自己说这件事,那么这件事不仅是真的,而且只怕也不会是什么好消息。果然,便听王昉轻声道:“这次征召,桑郎万不可再拒绝。”

桑充国没有询问原因,只是背着手默默地踱着步。

夫妻二人沉默了好久,桑充国才似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你知道我的性子其实不适合当官的。”

“只是给太子当老师,算是经筵官。”王昉劝道。

“都一样。”桑充国涩声笑起来,“那里和白水潭可不一样。自古伴君如伴虎,资善堂直讲,也不是个好差遣。”

“桑郎这么大的学校都管得过来,我相信你。”王昉柔声道。

桑充国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我原只想做个白衣御史,想不到这点心愿都不能满足。”他缓缓走到王昉身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膀,自嘲地笑道:“太子师,人人羡慕,我却避之惟恐不急。不晓得多少人要骂我假清高罢。”

“别人要怎么想,可理会不过来。”

“我也是这么想法。”桑充国笑道:“其实我不过是有自知之明罢了。当官这码事,子明做得,我却未必做得。只怕碰个头破血流,也未可知。但只怕也不能拒绝了……”他回头看了一眼书桌上的书信,“到时候,只怕写再多的信,也无济于事。”

“从长远来看,是有好处的。”王昉抬头注视着桑充国,低声道:“桑郎要想扩大白水潭的影响力,要想提高识字率,这是天赐良机。把希望寄托在十年之后……”

“不过我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王昉奇怪地望着桑充国。

桑充国看着她的眼睛,淡淡笑道:“无论是白水潭学院的山长,还是《汴京新闻》的社长,都不应当有官职在身。尤其是报社之职,否则我当年所说,便成天下之笑柄。”

王昉呆住了。

“若然要做资善堂直讲,我便理当要辞掉学院、报社之职务。”桑充国无限眷恋地说道。说罢,他忽然笑了笑,道:“我当山长的确太久了,或许也该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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