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却走唐康身边,弯下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起来吧,回家了。”
唐康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把头深埋,强抑着泪水,缓缓起身。
*
石越并没有特别邀请人来松漠庄。唐康曾经在枢府主持海船水军事务,与薛奕有旧。因薛奕次日便要离京,取道广州前往凌牙门,石越这才将他请来,既是给唐康压惊,亦是给薛奕饯行——顺便挑匹好马送给他。
除此以外,便只有潘照临相陪。
此时家宴时辰未到,众人因宗泽刚刚驯服烈马,都起了兴致,便先陪薛奕去马场挑马。早有家人牵了坐骑过来,众人各自上马,揽绺徐行。薛奕陪着石越走在前头,潘照临与唐康却渐渐落在了后面。宗泽与众随从都是远远地跟着,并不敢靠近打扰。
潘照临骑在马上,眯着眼睛,只用眼角的余光瞄了唐康几眼,一面似不经意地随口笑道:“康时可知你在台狱这段时间,京城几乎已是天翻地覆……”
唐康苦笑摇头,潘照临亦算是他的老师,唐康素知他的脾性,知道这会不需要他多话。果然,便听潘照临又说道:“两府变动频乃,一两月间,郭仲通由武部少常伯升任同知密院,孙和父由签枢而为夏官;文太傅辞枢相,出判应天;韩持国由枢副而大貂——仅仅几天之后,一直不肯接任秋官的范纯仁突然便改变了主意,‘勉强’领旨,入主秋台……”潘照临用讽刺的语调说着“勉强”二字,由两府一系列的重要人事变动开始,言简意赅地向唐康介绍起目前的形势来,仿佛唐康不是即将要通判大名,而是要在京师任职一般。
唐康到底是与外界隔绝已久。潘照临耐心地将汴京发生的大事介绍了小半个时辰,他才逐渐明白京师目前的态势。很显然,三党在两府的权力平衡已经被打破,范纯仁改变初衷,担任刑部尚书,亦只是文彦博出外之后的不得已之举。但这究竟是不是意味着旧党已经放弃了御史中丞与益州路观风使的角逐,承认吕惠卿的胜利,却还为时过早。也许是司马光另有谋划;也许是皇帝的病情,改变了争夺的焦点……潘照临不是司马光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司马光在益州的问题上,突然沉寂了下来,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司马十二没这么容易放弃……”潘照临似是自言自语地说着,但凭他绞尽脑汁,亦无法猜出到司马光打着什么主意。
唐康却只是苦笑不语。对这些党同伐异,他实是感到无限的厌倦。沉默了好一会,才低声说道:“公卿们机关算尽,误的却是益州一路的百姓。”他停了一下,抬起头望着潘照临,沉声道:“潘先生,益州完了。”
潘照临震惊地抬头,注视着唐康。
“我还以为朝廷早就更换了益州四司长吏,不料到如今,不仅禁军群龙无首,竟连提督使都还在汴京!”唐康这时已是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竟连提督使都还在汴京!”他重复道,“经略使不至,禁军集中于西南诸郡,各自为战。内腹诸郡本来就守备空虚,凭着一州一县的兵力,只怕连大一点盗贼都剿不了——本来内诸郡便要依赖乡兵、弓手来维持治安,倘若这些乡兵、弓手也变成盗贼,朝廷将如之奈何?!”
“康时会不会太悲观了一点?”唐康的声音太大,已至于走在前头的石越也听见了。他勒住坐骑回走数步,定定地望着唐康。
“益州之事,谁能比我更清楚?!”唐康愤懑地说道,“计使、宪司皆庸碌之辈,克剥百姓还有点本事,其余则百无一用。朝廷在益州用兵经年,益州一路,已是遍地干柴,盗贼蜂起。所以未出乱子者,一是天公作美,没有灾情出现,否则随便哪里冒出点火星子,后果将不堪设想;此外亦是因朝廷有重兵驻扎,心怀叵测者不敢妄动。如今禁军大败,在民间不知道被另有用心者如何传扬。而经略使、提督使又迟迟不能上任,益州百姓大抵都知计使、宪司之贪酷无能——不管朝廷公卿如何算计法,益州路……益州路……”
石越与潘照临对视一眼,二人都是将信将疑。他们都知唐康素与益州路四司长吏不和,从考课来看,益州官员也不象他说的那么不堪,因此亦不敢排除唐康少年气盛,因偏见而得出成见的可能。
“若果真要乱,这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好在高遵惠不日上任,王厚、慕容谦也很快便能抵京,熬过这些日子,便有转机。”石越不知道是在安慰唐康还是在安慰自己,“纵使观风使还要拖一拖,高遵惠既然到了益州,所见所闻,亦不至于缄口。有他上表说话,皇上自然会相信。”
只怕高遵惠人未到益州,便有人会处心积虑搞坏他的名誉。三人成虎,皇帝到时候信谁,还真的难说。唐康在心里说道,但他也知道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就算高遵惠平安无事,依旧得到皇帝的信任,以高遵惠的谨慎,不搜集足够的证据,他是绝不敢在上任伊始,便悍然弹劾两个同级官员的。这一点,大家心里都很清楚——等到高遵惠的奏折,只怕最快也是半年以后的事情了。
到那时候,益州没有人知道已经变成什么样了。
唐康只是倦声道:“西南夷未可急除。王厚、慕容谦,只怕也不是神仙。”
一切的根源,都在于石越没有掌握权力。要避免悲剧的发生,必须先让石越手握大权。自小接受潘照临言传身教的唐康,很自然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也许,益州的动荡,从某个角度来说,是必须的;是为了得到更多而必须忍受的痛苦。
但这些是没有必要说出来的。
唐康紧紧地抓住缰绳,勒得手心生疼。
“康时现在要担心的,不是西南。”石越亦知道唐康骨子里的那种执着,当下也不去接他的话,转过话题,委婉道:“益州的事,你先放一放。你新的责任,是在河北。”
“河北?”唐康语气有点不以为然,“大哥放心,我不会令你失望的。”做个治理地方的能臣,唐康还是颇为自信的。
石越看了唐康一眼,轻轻夹了一下马腹,掉转马头,继续前行,一面淡淡道:“苏子瞻写了封信给我,他怀疑契丹有南下之意,萧佑丹这番出使,是来投石问路。”
“啊?!”连薛奕都吃一惊。
唐康却立时兴奋起来,驱马追上前几步,追问道:“果真?”
“这事没有人料得准。”石越平静地说道,“不恃敌之不我攻。只要我们有备无患,便不惧他南下不南下。”
“大哥所言甚是。”顷刻之间,唐康已是眉开眼笑。
“大名府乃河北防务之枢纽,亦是京师之北最后一道防线。”石越见唐康表情,亦不觉失笑道:“康时这番去大名,当以防务为急。我朝立国最大的软肋,便是京师位置不佳。面对北方强敌,过于被动,往往一次决战,便关系到国家存亡。所以朝廷才不惜劳民伤财,在大名府一线修筑城寨,以装备火炮之坚固城寨,构成一道新的长城。”
“大哥放心,我在白水潭学过土木建筑。”唐康笑道。实则在修葺戎州城时,他也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但塞防之要,并不在堡垒城寨。”石越笑道,他远远地望了跟在后面的宗泽一眼,也许是因为出身贫寒的缘故,在另一个时空中,宗泽是比较信任北方义军的统帅。“地利不如人和。河北诸州可以依赖者,还是民心。你一定要记住。”
唐康默默点头。
但石越虽是如此说,却是想的别的事情。辽国是不是真的会南下,还只是苏轼私下里的猜测。即使是石越自己,也还是拿不准的。宋朝不断巩固在河东、河北的塞防,两路亦屯集了大量的禁军,契丹人未必便敢悍然入侵。而且以现在的军队与防御工事,亦足以与辽军周旋。他提起这些,更多的是为了唐康重新振作,而且也希望唐康能稍稍改变在戎州的处事风格。河北路到处都是世家大族,比不得他在戎州偏僻小郡,可以为所欲为。石越并非是没有私心的,唐康去到大名府做通判,若是将精力全部用在民政上,而且还是那种一往无前的做法的话,真不知会得罪多少豪强贵戚。对付河北的豪强,总不能也用蔓陀罗酒来解决吧?
“明天我叫大苏的书僮来见见你。”石越笑道:“去到大名,便免不了要和辽国打交道。这书僮极伶俐的……”
“是。”唐康恭声应道。他注意到石越的表情有点怪——但这其实也不能怪石越,石越再也想不到,苏轼的这个书僮,竟然叫林灵蘁!如果石越没有记错的话,神宵派的著名道士林灵素,原名便叫林灵蘁!说起来,这件事对于石越,远比宗泽进入海船水军冲击要大。
石越自顾自地笑了笑,这时众人已到了马场。便见一条蜿蜒的小河边,茂密的水草一眼望不到尽头,数十匹马儿在养马人的看护下,悠闲地啃着草儿。
“康时与宗泽也一人挑一匹坐骑罢。”石越执鞭笑道。
唐康与宗泽连忙道谢。却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大声问道:“爹爹,那我呢?”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个小女孩由金兰与阿旺领着,从一匹小枣红马上飞快的跳了下来,朝石越这边跑了过来。唐康已知这必是石蕤——小孩子长得太快,离京几年,他几乎便认不得出来。
石越连忙下马,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弯腰想要抱起女儿,却忽然想起现在还在“惩罚期”,生生又板下了脸,道:“你不是有匹马了么?快,见过二叔与薛将军。”但语气中却无半点威严之意。
石蕤走到唐康与薛奕跟前,睁大眼睛看了看二人,先给薛奕行了礼,方走到唐康跟前,笑道:“二叔,我好想你。”
唐康被她一句话哄得心花怒放,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马上。笑道:“璐璐可又长高了。”
“那二叔送匹大马给我吧,我想骑大马!”石蕤立即一本正经地恳求道。
唐康万没想到这个小侄女早已养成妖精一样的性格,答应自然是不敢的,但是不答应,他一个在外面杀伐果断,在戎州让小孩闻名而不敢夜啼的唐二,竟然是不知道要如何来回绝她。他求助似地望着石越,却是金兰走了过来,对石蕤笑道:“二叔便送璐璐一匹大马。不过呢,先让二叔帮你养着,等璐璐再长高些,才能给你骑。好么?”
“那得长多高啊?”
“再长这么高!”金兰用手笔划着,一面又哄道:“明天带你去动物园骑大象,好不?”
“好吧。”石蕤想了一会,似乎觉得长那么高不用多久,这才认真地点点头答应了。
石越望着薛奕,取笑道:“世显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薛奕尴尬地笑了笑。他拍皇太后马屁的几头大象,倒成了汴京动物园最受小孩子们喜欢的东西。连带着他薛大将军与注辇国,在汴京的小孩子中间,也广为人知。
唐康却在这当儿看了一眼金兰,却见金兰亦正在望着他,他心里头忽然有一种温馨的感觉,仿佛在这一瞬间,他已经不介意自己这位妻子的复杂背景。
“你想去大名么?”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道。但连他心里,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一时冲动。
金兰愕然望着唐康。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唐康却已经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专心逗乐着石蕤。
“你想去大名么?”
金兰的脑海中,不断地回荡着这句话。我想去大名么?她低下头,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我想去大名么?
金兰其实不用多问,亦能知道心中的答案。
但是,我能去大名么?
我能去么?
她痴痴地望着牵马离开的唐康,望着在马上大呼小叫的石蕤,望着叔姪开怀地大笑着,心里却如同一团乱麻般,纠缠着。
在这个时候,秦观奉旨意,正与高丽国谈判着借贷一百万贯巨额,虽然不知道将来怎么样,但她却明白,因为这笔史无前例的巨额贷款,宋丽关系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高丽国也需要更多的人材,来面对这个挑战——国内的命令,甚至希望他们能够鼓动一些在宋朝不得意的士子,去高丽当官,高丽国将以高官厚禄待之。
在这个时候,宋朝朝野正在为太子未来的老师而争论不休。而究竟谁为资善堂直讲,对于信国公殿下,亦是同样的重要。对于宋人来说,资善堂直讲只是太子的老师;而对于高丽人来说,资善堂直讲也是信国公的老师!
而且,宋朝皇帝还生着大病……
在这样的时刻,她能让王贤妃一人孤军奋战么?
她很想很想,立刻答应了唐康,随着他一道去大名府。她很想跟着唐康后面,与石蕤一起打闹着……
但是,她的脚步,却十分的沉重。想要迈开任何一步,都有着旁人无法想象的艰难。
我能去大名么?
金兰痴痴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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