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几次也想开口求情,但知道淑寿是个鬼精灵,若知道他有半点不忍之意,将来真是无法管教,嘴唇动了几动,终于还是忍住,只用目光向赵颢与赵頵示意。赵頵立时跪了下来,求情道:“娘娘,六哥、七哥、主主虽然有错,还望娘娘从轻些发落,若有个好歹,娘娘难道不心疼孙儿孙女么?”
赵颢却抿着双唇,只做没有看见,竟是一句求情的话也不说。
便在这当儿,却听殿外有人高声道:“好汉做事好汉当。六哥、七哥、主主,做错了事不许混赖,都和我一道去跪……”随着这话声,便见柔嘉大步走进殿中,跪在高太后面前,道:“云鸾之罪,任凭太后责罚,绝不敢辞。是我看丢了六哥、七哥和温国,我理当陪他们一道罚跪的。不过云鸾也有一事,想求太后应允!”
这么胆大包大的话,也只有柔嘉敢说。她也不待高太后答应,便又说道:“我听说,真宗曾说,太宗皇帝最好的诫谕,都是关于读书的。虽说祖宗定制,宗室要十岁才上学,但六哥、七哥闯出这祸事来,亦是因为没有个好师傅好好教导之故。便请太后恩准,给六哥、七哥选个好师傅,出阁念书罢。”
柔嘉的性子,高太后也是知道的。本来淑寿这般胆大妄为,她心里还颇有怨到柔嘉身上,却不料她居然还有这种见识,又想到几个孩子失踪时,柔嘉虽然还是莽撞的性子,却竟也知道去找石得一,种种事情联系起来,倒让人不由得要刮目相看。当下竟点头应允道:“便依了你。”
听到这话,向皇后、朱妃、王妃,都不由得不又惊又喜,心里暗暗感激柔嘉。赵颢却是脸色微变,口里却笑道:“不料竟是十九娘有见识。”
“谢太后。”柔嘉对高太后叩了个头,便拉着赵佣、赵俟的手,叫起淑寿,随陈衍一道出保慈宫而去。
高太后望着四人的背影,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道:“你们都退下罢。”众人连忙告退。高太后望见赵顼脸色苍白,起身时似乎晃了一下,心中一转念,又道:“官家留下陪我说会话罢。”
赵顼这一日之间,先是憋闷了半日,念着萧佑丹的话,又喝了不少闷酒。待听到几个孩子失踪,又惊又急又气,心情大起大落,莫甚于此。他身子本来就是病一段好一段的,担心着国事,常常整夜不眠,精神也不是太好。听到高太后的处置,心里又是心疼不忍,又是觉得孩子不管不行。这时候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却不便当众表露出来,听到高太后召唤,勉强又支撑着,问道:“母后有何吩咐?”
高太后见向皇后以下都已经退出殿中,悠悠叹了口气,道:“官家道我这么狠心么?我哪能不心疼孙儿孙女的?”
赵顼勉强笑道:“母后……”
才说了两个字,便被高太后打断,“官家不用说什么,六哥是不能不教的,他是储君,自小要有人管了,对礼法规矩有了敬畏忌惮之心,将来才不至于为所欲为。否则他将来做了皇帝,谁能管得他住?今日犯了错,到宗庙跪三个时辰,那是轻的。将来犯了错,奈宗庙、天下何?”她顿了顿,又道:“向氏、朱氏,都是妇人见识,只知道疼儿子女儿。我若应了她们求情,哪怕是减轻一点,这几个孩子便知道有所依靠,将来定然还要无法无天,日积月累,只怕再也没有人管得住。所以我只能做个恶人,罚狠一点,让他们晓得厉害——我暗地里早已吩咐了陈衍,看他们不行了,便宣诏赦了他们。况且,有十九娘在那里,其实也不用担心他们会吃亏……”
高太后兀自娓娓向儿子诉说着心曲,不料赵顼一面听着,一面便觉得脑袋越来越沉,忽然,便见他身子一仰,倒了下去。
*
“陛下,还请安心保重龙体……”睿思殿内,吕惠卿与文彦博伏在皇帝御榻之前,委婉劝慰着皇帝。赵顼忽然在保慈宫晕倒的事,只有极少的人知道——为了防止引发动荡,高太后果断地封锁了消息。幸好,在太医的急救之下,赵顼很快便苏醒了过来。但是,医官们却没有一个人说得清皇帝到底得了什么病,只是开些调养的方子,让皇帝静养。但赵顼却不能“静养”,他移至睿思殿后,趁着宫门还未关闭,便派人急召吕惠卿与文彦博入宫。尽管太医们都避重就轻地说些宽慰的话,但从他们模棱两可的话中,赵顼便已经预感到,这次的生病,没有那么快好起来。既然这样,有些事情,他便不能再拖了。
“朕不是什么大病,但只怕也没这么容易好。”赵顼淡淡地笑道,“太傅与丞相,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希望你们二人能和衷共济。”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歇了一下,却用目光制止了吕惠卿与文彦博插话,过了一会,忽然叹道:“今日萧佑丹说的话,朕一直耿耿,一直耿耿!”
“陛下不必挂怀。”吕惠卿连忙宽解道,“物价腾贵,无非是因交钞发行过多。但这种状况,亦不会持续太久。若陛下能用臣之策,臣敢立军令状,一年之内,可平西南夷之乱,熄益州之兵。两年之内,必令国家财计回复正常。”
吕惠卿说出如此几乎是孤注一掷的话来,连文彦博都大吃一惊。但吕惠卿自己却是心知肚明——果真一年之内还不能平定西南夷之乱,他有通天的本领,只怕也捂不住这锅到处冒泡的沸水。与其这么着让文彦博、司马光等人到处制肘着自己,慢慢被耗死,倒不如孤注一掷,若皇帝不肯用他之策,到时候他也有话说——此时他还不知道王安石已经婉拒复出的消息。
“丞相有何良策?”赵顼也觉得意外。
“西南之兵不熄,朝廷财计便不得不靠增发交钞维持。而益州之乱,正源于用人不当。将领无能,不止累死三军,还拖累了朝廷。陛下试想,西南夷所居,不过弹丸之地,以王师百战之余,岂有屡战屡败之理?臣的主张,还是请陛下用王厚、慕容谦为将。若其不效,臣愿与之同罪!”吕惠卿一次一次地加码,增大赌注。
“陛下,军国大事,不可儿戏。”文彦博这时再也无法坐视,嘶声道:“吕相公将一路之安危,系于区区二将身上,若果真有何万一,便诛吕氏全族,又于事何补?臣以为,要平定西南夷之乱,还须三管齐下。一面朝廷要发兵征剿镇压,一面要暂停熙宁归化,招抚分化西南夷,除此以外,还要善择益州路牧守,以防祸起萧墙。益州之乱,非徒用兵可定者。请陛下三思!”
赵顼凝视文彦博,道:“朝廷不是已经用王介甫做观风使了么?太傅以为王厚、慕容谦不可当大任么?”
“枢密会议以为林广是宿将,可当大任。”文彦博固执道。
赵顼苍白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石越、李宪都以为王厚、慕容谦可当重任,连郭逵亦觉二人为可用之材,奈何惟太傅难之?”
皇帝这话中,隐约便有质问之意了。文彦博勃然变色,嘶声道:“陛下用臣为枢密使,奈何又不肯信臣之言?”
赵顼心中亦觉恼怒,默然良久,终于忍耐下来,道:“朕非不信太傅。然此事久拖不决,非国家之利。”
“便请陛下除林广益州经略使,此事一言可决。”文彦博亢声道。
赵顼又沉默了一下,问道:“太傅,若用林广,多久可平西南夷之乱?”
“陛下既开西南之衅,奈何这时反而急功近利?军机万变,谁又能预测期限?然若以林广为将,必不至于败军辱国。”文彦博顿了一下,又道:“王厚、慕容谦非无能之辈,然臣所忧者,正是上位者急见事功,二人到底年轻,急欲取悦陛下,到时不仅坏了国家大事,还将自己也毁了。”
但文彦博的话,却不是赵顼想听到的。皇帝的目光转向吕惠卿,吕惠卿不待皇帝发问,便道:“陛下纵以为臣不知兵妄言,然石越、李宪、郭逵辈,岂得说其皆不知兵么?”
赵顼移开目光,缓缓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小憩,似乎又是在沉思。过了好一会,才睁开双眼,沉声道:“朕意已决——便召王厚、慕容谦为将。让他们先到京师来,朕要亲自见见他们。”
“陛下圣明!”吕惠卿连忙顿首颂道。
文彦博却默然不语。皇帝明明已经疑心他以党争坏国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唐康、田烈武的案子,也要一气结了。”赵顼仿佛想在这一刻,处理掉所有悬而未决的事情,“太傅与丞相怎么看?”
“臣理当避嫌。”文彦博冷淡地回道。
吕惠卿心情极是畅愉,只是皇帝到底还病着,他却不敢表露出丝毫,仍然是小心谨慎的模样。待皇帝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方回道:“此事臣已累章论之,其实便是清议舆论,到底还是同情者居多。臣以为,这桩案子,不宜再争论下去,朝廷如今正在用人之际。孙默虽然判决了,然论法亦有恩自上出,陛下有特赦之权。此事凭陛下圣裁便可!”
赵顼心里想要的便是圣裁,吕惠卿所言,正合他心意。其实此事已经有政事堂的支持,朝廷上的官员,以人数而言,到底还是主张轻罚的居多。只不过清议可畏,赵顼亦不得不晾上一晾,以免过于刺激了反对者,万一闹出个给事中三驳出来,那才是毫无必要的大麻烦。但他还是假意想了一下,方道:“朕意以为,可黜唐康为大名府通判,令他去河北协助吕公著;李浑罢职编管,亦足为惩戒;田烈武罪轻,降一两级,闲置几年便可。至于高遵惠,实则功大于过,但亦不赏,平调益州做提督使。卿可与政事堂诸公商议,若以为妥当,便以政事堂的名义结了这案。”
他分明已经定了下调子,却还要展示公正,让政事堂去“商议”,一面还给自己留了条后路——若是如此处分后,舆论清议接受了,自然是皇帝英明;若是舆论清议激烈反对,板子自然打到政事堂屁股上。皇帝依然是公正的最高裁决者。
但吕惠卿自是不惮于替皇帝当挡箭牌的,他反而暗暗庆幸——皇帝如此处分,竟比他想象的还要轻些,这正说明他的队站对了,不仅对石越有了个交待,亦能在皇帝心目中加分。吕惠卿相信,绝不会有皇帝喜欢一个处处与自己唱反调的宰相的。象当今这样的英主,更加不会喜欢。
*
约同一时刻,雍王府。
“皇兄又病了。”皇帝生病的消息,没能封锁过雍王府。
“哦?”李昌济吃了一惊,不由追问道:“果真?”
“千真万确,皇兄在保慈宫晕倒,不过现在已醒了过来。从太医的闪烁其辞中,可知这次病得不轻。”赵颢低声道。这些年他虽然“安安心心”当他的“贤王”,但却并没有白费光阴,禁中的事情,能瞒得过他的,并不多。
“太子失德,皇帝病倒……”李昌济沉吟着。
“仙长以为如何?”赵颢笑道,“汴京风云真是瞬息万变,有人以前是两面下注,如今风云一变,便向小王这边倒了。”
“大王说的是?”
“石得一。”赵颢言语中,不由有几分得意,“这个奄竖,鼻子比狗还灵些。”
“此人举足轻重,大王慎不可轻视。”李昌济对于赵颢的野心,本来并不抱多大的希望,但这时竟仿佛得天之助,好消息接踵而来,原来看来遥不可及的东西,突然间竟似乎近在咫尺了。
“小王理会得。”赵颢自然也知道石得一的力量足可倚重,“只是太子失德这件事,要不要现在散播出去?”
“再等一等。”李昌济摇头道,“要等个好时机。”
“但六哥马上便要出阁读书了,这个十九娘……”赵颢对于柔嘉的建议,实在耿耿,就因为柔嘉几句话,一件完美的大好事,变得好坏夹半起来。
“这也不是坏事。”李昌济笑道,“关键还是要看师傅是谁。”
赵颢一时没有明白李昌济的意思。
“以太子的这种性格,大王只要设法推荐几个学问出众、名望过人,却又迂腐刚正的儒士做师傅,然后悄悄令这些儒士知道太子今日之所作所为。用不了多久,师生之间,必然难以相容。只要太子厌学,讨厌儒士,让这些夫子对太子感到失望。到时候再将这些事情散播出来,一并大肆宣扬今日失德之事……”
“妙策!”赵颢不由击掌赞道,“今日之失德,还可谓不教之过。若这般师生相看两厌,则是朽木不雕也。”
“要紧是要找几个好师傅。”李昌济笑道。
“此事不难。”赵颢不假思索地道:“桑充国、程颐,皆是天造地设之选。”说罢,越发觉得李昌济此策之妙,不由又笑着赞道:“仙长真奇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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