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连任广与刘过,也暂时忘记了文焕这个“大叛贼”的存在,留神倾听石越的回应。
“借兵平叛?”石越意味深长地反问了一句。
“正是。”仁多保忠一脸悲愤地说道:“天道有常,君臣有序。下邦不幸,权奸乱国,劫持君王,祸乱朝政。我家统领虽是蛮夷小国之臣,亦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岂敢不发愤切齿?只须能救主君脱此大难,虽粉身碎骨,亦不敢辞。我统领虽在边鄙,亦知天朝上国是礼仪有道之邦,今下邦之不幸,亦是人伦天道之大不幸,世间有‘忠孝’二字,凡忠臣孝子,不分家国,同善之美之;世间有‘奸佞’二字,凡忠臣孝子,不分家国,同恶之厌之。今梁乙埋以权奸作乱,所劫持者虽是下邦之君,然所践踏者,却是君臣父子之纲纪伦常。虽蛮夷之人,亦知天朝断不肯坐视此等乱臣贼子,败坏纲常,祸乱天下。况且梁氏父子,一向穷兵黩武,挑衅天朝。两国交兵,军民死者无计,皆原自此贼。天朝岂能不发义师,为天下除此穷凶极恶之贼?”
仁多保忠满口大义,神情悲愤,辞色慷慨,当时之人,莫不受三纲五常之影响,听到他这番话,真是人人动容,几乎全然忘记仁多保忠这番做作,亦不过是想大义凛然地把仁多族卖个好价钱罢了。这世间,有些人卖国,身败而名裂;有些人卖国,却似乎委屈无比,竟能赢得许多人的同情,几乎让人以之为民族之英雄。两者高下之别,直是判若云泥。
石越对三纲五常,本来也看得平常。且这等“忠臣卖国”之事,他所见所闻,见识得也算是多了。哪里能被仁多保忠骗了去?但他心里也佩服仁多保忠的才干,也故意装成动容之色,静听他继续慷慨陈辞。
“故此我家统领派末将前来天朝,乞求天朝派兵平乱,以正纲常。下邦君臣,对天朝之恩德,当百世不忘。此处有我家统领敬呈天子之奏章,亦乞石帅代为递交。”仁多保忠说到这里时,语气之诚恳,亦直如欲以肺腑相托之一般。
石越环视厅中诸人,看到众人表情,便猜知他们几分心思。厅中诸人,虽然不免被仁多保忠之说辞所打动,但是倒也不会天真得以为大宋出兵真的是去维护什么“纲常人伦”,人人所想,却都是借着这个机会,名正言顺出兵西夏。兼之若有仁多瀚反正,灵州可谓门户大开,亦有事半功倍之效。
“真是利之所在,能使人忘乎所以。”石越在心里暗暗感叹。在场的人,连张守约这样的人物,都没能看透仁多瀚的心机。但是石越心里,却明镜也似。仁多瀚犹豫这么久,终于走出向宋朝乞兵之事,其实是他目前情势下所能走的最好的一步棋。
仁多瀚心知自己与梁氏势同水火,梁氏父子既然挟天子以令诸侯,在西夏所忌惮之人,不过仁多瀚与禹藏花麻。而禹藏花麻毕竟是降蕃,在各部落中影响力远不及仁多瀚,因此梁氏父子果真想牢牢控制西夏之局势,甚至有朝一日取而代之,就不能不除去仁多瀚。除非仁多瀚能有足够的力量,来制衡梁乙埋。但是考虑一个日渐强大起来的宋朝的存在,以仁多瀚的智慧,就一定能想明白——别说他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与梁氏父子达成平衡,纵然有,他也没有这个机会。宋军一旦挥师伐夏,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仁多族的力量。且不说到时候梁乙埋父子就有借口将他置于统一指挥之下,纵然梁氏父子给他方面之权,他也必然陷入两难之境地——如果消极作战,放任宋军长驱直入,他在诸部落中必然威信下降,他仁多瀚也难免成为众矢之的;而若积极抵抗,他的家底就不可避免的要在与宋军的苦战之中消耗贻尽,即便西夏最后赢得了这场战争,他仁多瀚也会成为梁乙埋收拾的对象。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仁多瀚最好的选择,就是公开站在梁乙埋的对立面,以博取所有梁氏的敌人、夏主的同情者与支持者的同情。他以一种孤臣的姿态,引宋军进入西夏,让宋军与梁乙埋父子去肉搏。而他却可以保持一个微妙的地位,倘若宋军得胜,他就是引宋军入夏的功臣,宋朝绝对不会吝啬对他爵赏,甚至于宋朝在胜利后,还可能要借助他的力量来统治西夏地区——在西夏的内部,他也可以有自己的解释,到时候他只要装模作样的和宋朝“据理力争”一番,就可以交待过去,那是宋朝无耻的欺骗了他,利用了他,胜利者本来就不受指责,何况他还是“情有可原”;而即便是西夏打赢了这场战争,他也不用担心,因为他并没有公开降宋,他的目的是如此冠冕堂皇,他是拯救被幽禁的皇帝而失败的英雄!“英雄”的实力不会有损伤,甚至可能会有加强——石越敢肯定,一但宋军失败,最先反戈一击的一定是仁多瀚;而梁乙埋的力量却会在与宋军的战争中削弱。得到各部落首领同情的仁多瀚,在那时候,甚至还有机会与梁乙埋父子形成新的平衡,共同分割统治西夏的大权。
以仁多瀚的算计,在这一局宋夏博弈的棋局中,他仁多族竟是绝对的胜利者。
但石越却看透了这一点:虽然仁多瀚引宋兵入境,但是在“纲常人伦”大义的掩护下,仁多瀚却并没有将自己绑上宋军的战车,而巧妙的将自己处于一种“局内中立”的位置,实在称得上是玩弄权术的高手。
仁多瀚的这份机心,实实在在地骗过了许多人。
石越接过丰稷递过来的仁多瀚写给皇帝的奏章,放到帅案上,目光不断的在仁多保忠三人身上移来移去。他在心里盘算着到底可以多大程度将仁多瀚绑到宋军的战车上来。“不出力气就想占尽便宜,这世上岂有这么便宜的事情?”石越在心中暗骂道,“你便是狐狸,我也要给你榨出油来。”
一面想着,石越一面问道:“仁多统领忠心可嘉,乱臣贼子,的确人人得而诛之。然而自古以来,便没有空手乞别家出兵的。”
仁多保忠说了半天,石越脸上虽然感动,但张口一句话,便又回到了赤裸裸的利益上面来了。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口里却谦恭地说道:“下邦国王曾言,若大宋能出兵平梁氏之乱,愿以河南之地敬献朝廷。此事乃是文将军亲耳所闻。”
“打白条么?”石越在心里头冷笑起来,“那地方我若能夺到,你‘敬献’不‘敬献’有何关系?我若夺不到,难道我还真指望着你‘敬献’不成?只是也不能将仁多瀚这老狐狸逼得太急,眼下即是他有求于我,实际也是我有求于他。但想这般便宜,你仁多瀚却趁早别做这美梦。”
但石越尚未说话,这“文将军”三字,已经惹恼了一堆人。环庆行营监军都虞侯刘过便已忍耐不住,在旁边冷冷地说道:“背祖忘宗的人说的话也信得过么?”
陕西安抚司监察虞侯任广也立即附和道:“就是,这等小人的话,可没人信得过。”
文焕听到这话,脸顿时涨得通红,在西夏被人讽刺,他早已习惯,但是被自己的国人、同袍讽刺,对于文焕而言,却是更为难受的体验。但他毕竟已不是当年的武状元,他望了望仁多保忠,又望了望石越,终于将眼帘垂下,依旧保持沉默。
见文焕这般,“唾面自干,无耻……”低声的讽刺又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但文焕心中此时反而变得坦然。只是默默听仁多保忠去交涉。“你们不会知道为了促成仁多瀚主动派人来长安交涉,我用了多少心机……”文焕用自己的骄傲暗暗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
“若朝廷有疑惑,末将愿作主,立下盟誓。”仁多保忠坦然得几乎象个君子的宣言,适时地替文焕解了围,也堵住了众人的嘴。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向石越。
“盟约自然要订。”石越淡淡说道,目光扫过众人,在掠过文焕脸上之上,不易觉察地安慰性的停留了一瞬。“但这点东西,华而不实。”
“河南之土地虽小,虽有数千里;河南之人民虽少,亦有上百万……”
“这些本帅知道。”石越打断了仁多保忠的话,尖锐地说道:“然则这些土地人民,毕竟要我禁军将军用血去换。本帅只想知道,仁多统领愿意做点什么?”
“我家统领愿为王师前驱。然只恐寡不敌众……”
“本帅要仁多统领接受朝廷敕封!”石越冷酷的声音,穿透大厅。一双闪烁着精光的眼睛,紧紧盯着仁多保忠的眸子。
仁多保忠不自然地避开了石越的逼视,他没有料到石越如此咄咄逼人。但是自居小臣的人,去拒绝朝廷的敕封,一时却又无法开口。他沉吟了一阵,方才回道:“朝廷恩德,是我家统领的福分。但如今我主君有难,而臣子却受朝廷敕封,传扬出去,世人必说我家统领不义。愿暂辞封赏,待奸臣被诛,我主复辟,再领恩典。”
“仁多统领忠义无双,又忠于朝廷,朝廷敕封,有何不可?便是贵国国王,亦是受朝廷敕封。名正而言顺,将军又何必推辞?”
“虽是如此。然实是关系大义名节……”
“朝廷的封敕,便是大义,便是名节。”石越毫无退步之意。
“此事还盼石帅许末将等合计,异日再为答复。还望石帅能体谅我家统领的苦衷……”仁多保忠眼见着石越咄咄逼人,干脆祭起缓兵之计。反正他也没指望一次面谈,便能达成协议。
“也罢。”石越也知道仁多保忠不可能立即答应,便许了他,又充满暗示的说道:“仁多统领德才兼备,朝廷都是知晓的。亦请将军三思之,朝廷之恩典,绝非寻常。”石越说的也是实话,以仁多瀚的身份,果真公开降宋,至少也是三品武官,位列公侯。
“是。”仁多保忠谦恭的答应道,又指着文焕与慕泽,向石越说道:“此行另有一事,便是带文将军与慕将军,向石帅请罪。”
提到这两人,在场之人,脸色又变得生硬起来。
“两位将军得罪朝廷与石帅非浅,朝廷若加诛戮,绝不敢辞。然而末将此行,亦得益于两位将军从中周全,亦是其有功于朝廷之处。且……”
“且夏国军中,得罪朝廷之人车载斗量,不可胜计。本帅若怪罪此二人,不免使夏国人心生疑忌。若释二人之罪,则有汉高封雍齿、燕昭市马骨之效。是么?”石越打断了仁多保忠的话,悠悠说道。
“石帅明鉴,末将要说的,正是此意。”
“朝廷能容天下之士,此事不必多言。以将军之见,本帅是胸心狭窄之人么?”
“石帅有宰相之量,天下皆知。”仁多保忠顺着石越的意思拍了下马屁。
石越哈哈大笑,指着文焕、慕泽说道:“他二人果真欲重新归顺朝廷,本帅又岂会计较些些旧嫌?本帅当亲自向朝廷举荐两位将军,料朝廷亦当不吝爵赏。”
石越说出这番话来,刘过、任广脸色当时便变了,二人正要说话,却被丰稷、张守约用眼色止住。只得气鼓鼓地生生忍住。
仁多保忠与文焕、慕泽一同欠身谢道:“多谢石帅。”
与仁多保忠的会谈持续了两个多时辰之后,在卫尉寺部队的严密看护下,将仁多保忠等人秘密送到了驿馆安歇。本来这些事情理应当由职方司负责,但是诸司都是草创,机构设置并不完全。职方司陕西房只有少量直属部队,还要专门负责保护要害部门,因此便只能向卫尉寺借调部队来使用。前卫尉寺卿章惇的才干由此可见一斑,虽然闹出许多事情来,但是实际上是他一手草创的卫尉寺,却是新兴机构中,最先变得较为完善的机构之一。
仁多保忠等离开后,丰稷等人也陆续告辞离去。这些人前脚刚走,李丁文与陈良便走了进来。李丁文屁股也没有坐稳,便笑着问道:“方才刘过一面走嘴里一面骂什么‘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究竟是何事惹着这刘大炮?”
陈良也笑道:“卫尉寺的人,学士终要留几分情面才好。”
石越一面将就着吃着刚刚送上来的果子充饥,一面苦笑着摇摇头,将方才之事捡着说了一遍。仁多保忠等人来长安,是极机密的事情,李丁文与陈良刚刚也只看到丰稷等人,却没能看见仁多保忠三人,本来还在担心卫尉寺大张旗鼓来帅府做什么,这时听石越说了,才明白事情的原委。
石越说完,解嘲似地笑道:“也须得保密,否则,若是让人知道文焕竟然来了长安,只怕激起兵变也未可知。”
李丁文和陈良本不知道文焕的底细,陈良不禁击掌叹道:“也亏得这文焕、慕泽竟有胆量来长安。”
李丁文却笑道:“这不过是仁多瀚两粒棋子罢。他仁多瀚自己不怕投降后没个好结果,可他的部将却不能不怕。一旦有了文焕、慕泽这两个活例子,万一真要公开投降,他要说服自己的部将便容易多了。纵然我们小器,杀了文、慕二人,对他仁多瀚又能有多大损害?”
“潜光兄说得不错。”石越笑道,“所以我要容他们。文焕是叛国之臣,慕泽几乎害了我性命。这两人都能容得下,那些夏军将领便再无什么可顾忌了。只是文焕的事却棘手,军中民间,都恨他入骨……”
“文焕可以免罪,让他以白衣戴罪立功;慕泽可以复原官,若立功勋,则厚加封赏。如此可内外皆安。”李丁文轻描淡写便解决了这桩麻烦,“反正现在这两人能得朝廷敕免,已是万幸。”
石越微微颔首,道:“也只能这般。”又问道:“潜光兄与子柔来此,想必还有事情?”
李丁文跷起二郎腿,吃了个果子,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当儿正是人仰马翻的时候,若没有事情,也没空来见公子。”他是唯一一个懒得改口,一直叫石越“公子”的人。
陈良一面抓紧时间吃着茶和果子,一面插口道:“现在不将事情弄妥当,果真打起来,些许小事不周到,便可能酿成大错。我是与学士说马政的事情的……虽说这事急抱佛脚,已经干不了打仗多大事,但若是处置不当,难免不拖后腿。且这也是朝廷的百年计,轻率不得。”他整个人都已经削瘦得不成样子。
李丁文半取笑半规劝地说道:“我知道你陈子柔忙的百年大计,没人敢轻率了你。只怕你太拼命,把这条小命给送了。你死了不打紧,公子许多琐碎事,我却担心没个中意的人打理。”
“纵累死我也愿意。且还累不死呢。”陈良笑道。“你要没要紧事,我便先说我的马政了。”
“你说罢,我乐得歇会。”李丁文说罢,果真身子一仰,闭了眼睛假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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