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婉青眼也不抬:“我忙着这事,岂有闲工夫陪你闲话。”
男人手掌忽地攥住竹圈绣绷,轻轻使力便抢来怀中。南婉青生怕扯坏,不敢下重手争夺,气得柳眉倒竖:“你又闹什么?”
宇文序一手拈针,一手执圆绷子,像模像样:“我替你忙活一阵,你歇会儿。”
南婉青坐直身子,疑道:“你会这个?”
宇文序道:“你教好了,我便会了。”
“下一针落在何处?”
宇文序细细端详绣布针线,半晌不答话。南婉青早知如此,指尖点一点“这儿”,宇文序顺着指点下针,丝线方穿过红绸,南婉青却道:“错了错了,这一针是背后入针,可不是正面。”宇文序定睛一瞧,绯红长线缠绕手绷,如一道突兀裂痕,不由慌了手脚。
“我看你是存心添乱。”南婉青夺回竹绷子,先取了银针,挑开错线,还复如初。宇文序又挨近几分,低声下气:“不是存心添乱……”
南婉青没奈何,心怕这人碍事,免不得顺他的意:“有什么话要说?”
“不说了,”宇文序道,“我只看着你。”
南婉青瞧了他一眼,银针辗转起落,不再言语,宇文序静静守着人,满腹心事权当若无其事,秋暮万籁俱寂。晚膳时分用过饭,南婉青又拿起针线做小儿肚兜,宇文序仍近身陪坐,直至三更天。兔儿红兜子添了带子,滚一圈五彩边,鲜亮喜庆,南婉青铰断尾线,了却手头一桩活计,方且就寝。
“过了困劲儿,睡不下去。”
二人同衾共枕,芙蓉幽帐阴云压顶,张目无眠,阖目无眠,南婉青挣开宇文序怀抱,转去另一头。宇文序亦是久卧不寐,将人搂回怀中,软声哄道:“无妨,我哄着你睡过去。”
南婉青枕上男子臂弯,半信半疑:“你知晓让人安睡的法子?”
宇文序道:“从前不知,如今会了一些。”
“有什么法子,且使一使。”南婉青倚着人,由他一试。耳畔胸膛心跳沉稳,宇文序俯身浅啄鬓发,厚实大掌柔柔抚拍脊背,一下两下,再无动作。
南婉青噗嗤笑开:“你这是哄小儿的法子,我可不是小孩儿。”
“恕我愚钝,如何哄来还请娘娘赐教。”
“如何哄来?”南婉青略一思索,“我要……”
“我要听说书,我要听小兔儿的故事。”
宇文序犯了难:“小兔儿故事?”
南婉青道:“是,快说来,我要听小兔子的事。”
“小兔子?”宇文序冥思苦想,迟疑道,“话、话说……话说有只小兔,腿脚很是利落,一日窜急了些,不当心撞上田边桩子,折颈而死。一农人因以饱餐,自此荒废稼穑,成日守在树桩底下,以求再得一兔。所求自然不可得,警示世人切莫胶柱鼓瑟。”
南婉青忍俊不禁,一捶那人胸口:“你当我不知《韩非子》?”
宇文序搂着人告饶:“岂敢小瞧你,我实在不能……”
“这个不好,再说一个来。”
宇文序很是为难:“青青……”
“再说一个来,再说——”怀中人不依不饶一顿歪缠,宇文序闹得没法子,只好又开了口:“话说有只小兔子,它……”
“它立志做大将军……”
南婉青皱了眉:“岂有小兔做将军的?”
“如何没有?它是……”宇文序搜肠刮肚,吞吞吐吐,“它是……”
“它是广寒宫的玉兔,因不忿天蓬元帅欺辱嫦娥,立志修道成仙,统领三十万众天兵天将,一雪前耻。”
南婉青笑道:“听着倒新鲜,且说来。”
“它、它辞别月宫旧主,先去了极北之地,与真武大帝修习五百余年,学得引兵画策之术。此时……”
“此时天蓬元帅转世为猪身,得观世音菩萨点化,随如来弟子金蝉子去往西天求经。这兔儿心道,报仇一事,择日不如撞日。便在途中天竺国一处,化为公主,招了金蝉子作驸马,意欲夺其元阳,断绝那孽畜复归天庭之路。”
“不想金蝉子的大徒弟是个难缠的,小兔儿招架不住,祸在旦夕,幸而太阴星君与嫦娥仙子赶至,方保住性命。二仙道是得了太上老君指引,原来真武大帝即为太上老君第八十二化,老君不忍徒儿一命呜呼,故传语搭救……”
宇文序愈是胡诌愈是顺畅,怀中人良久不言语,不知是否睡去。男子沉声稍停了停,恍惚一段窸窸窣窣的响动,若隐若现不真切,似风声呜咽,又似夜来雨霏霏。
“青青?”
她不答话。
宇文序方欲侧开身打量一番,她死拽着衣襟不松手。数点残灯,伸手不见五指,衾枕耳鬓相依,亦不见容色若何。
“青……”
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一如多年前降临人世之初,不必瞻前顾后,不必深思熟虑,随心所欲,痛哭不止,哭得声嘶力竭。曾以为无甚用处的悲戚与泪水,寻至更深人定的空隙,终于如滔滔江海奔涌而出,弃她而去。
“青青……”宇文序亦是痛不欲生,“青青,我……”
他见过她许多回悲泣的模样,或是泪眼盈盈,或是梨花带雨,从未有这般肝肠寸断。宇文序尽力平稳声息,仍禁不住哽咽:“青、青青,你有我,我守着你……”
“司天监占了好卦象,瑞儿乃阳门星官下凡,人间不得留他,他回天上去了,你我虽不舍,却是好事……”
“青青……”
她一早知道他命不长久,她以为她不会伤心的。
唱惯了戏的人伤心可作假,开心可作假,良心可作假,丈量春秋十九载,足够一人重活一遭,从牙牙学语的婴孩,活成千百怪的人。
她以为她早就没有心了。
乾元七年七月初十,皇五子以病薨,帝大恸,谥曰懿怀,辍朝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