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对西域的失控并不是近年才初露端倪,早在几代前先是破了个小口,然后且战且退,等到永徽帝晚年已经得靠和亲才能保住那条曾经吸引了无数使节向往汉国的必经之路。建元皇帝曾效仿前朝在天山以南设安西都护府统辖四镇,威慑西域诸国,几代大都护无一不出自威名赫赫的武将世家,他们扎根于遥远的西部,给家族带去的荣耀和财富却非一般总兵巡抚可比。那是条金子铺成,宝石珠玉点缀的丝绸之路,往来贸易,出使上贡,第一道关卡就在碎叶城的都护府。
所以当永徽帝问尚是淑妃的徐太后想要什么赏赐时,她说,“臣妾是肃州徐氏出身,太爷曾在崔大都护麾下任副都护,从小时候起臣妾就听着家里的长辈讲博望侯出使西域的故事,如果可以,恳请圣上将臣妾的兄长派去镇守西边,望有朝一日能重现往日荣光。”
永徽帝赞赏她胸有丘壑,隔日便起复了安西大都护一职,召肃州卫指挥使徐正良入京谢赏。他自然不知道这对兄妹见面后大吵一通,无非是安西名存实亡,上要掣肘兵强马壮的西突厥,下要提防崛起的吐蕃虎视眈眈,像个破风漏雨的老宅子,徒有虚名一文不值。
徐太后一巴掌打到兄长脸上,恨铁不成钢,“哥哥只看得见那点蝇头小利?徐家在肃州扎根几十年,是树皮沙子没吃够么?”
徐正良向来对这个胞妹敬畏叁分,捂着脸敢怒不敢言,“肃州地虽小,可天高皇帝远连只蚂蚁都姓徐,又何必不自在去关外讨苦吃?你又不是不知道,去了怕是连屁股还没坐热就要被蛮子把头砍了。”
“所以你要去把它夺回来,当个名正言顺的大都护,只要坐稳西域,不出十年……”
他被妹妹的灼灼目光和宏图伟业逼得不敢直视,一个劲地嘟囔,“你说的容易,我一没有兵,二没有粮……”
“会有的!哥哥只管去,京中有我。”
这一去就是十二年。前七年徐正良窝在西州不敢冒进,每年都得徐家和朝廷接济补给,他写了无数封信,每次都只收到寥寥几个字,除了“等”就是“等”。等到了五年前,先帝把琮亲王的孙女清河县主封为英公主,送去与吐蕃赞普朗达和亲,徐正良才向西踏足了龟兹。一年前西突厥王庭内乱,图沙可汗的小儿子阿史那贺俟向东周寻求庇护,彼时逢先帝大行,幼帝年少,朝中要应对入京的藩王自顾不暇,此事只当做个边角料一带而过,没人注意到徐正良将那位小王子接去龟兹,更没人知道他们暗中做的那个交易。
叁个月后,西突厥十部两败俱伤,阿史那贺俟带着来自东周的强兵壮马杀了个回马枪,被拥立为统毕可汗。同年二月,东周镇国将军率叁万兵马与安西大都护徐正良汇合,和西突厥展开了为期半年的拉锯战,期间从中原调度的粮草源源不绝地送去后线,换来了九月的大捷——失了近六十年的安西四镇又重新归纳入大周版图,这好似一个吉兆,将西域要塞再次紧握在手中,是叩启另一个盛世的开端。
这本该是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即使敬廷死在距离安西千里之外的大同,即使这场让大周损兵折马伤筋动骨的战役与去年能载入史册的凯旋毫不相干,兵马大元帅死了,可大都护还依旧是大都护,只要吐蕃有英公主,西突厥有统毕可汗,安西便可无虞。
外患解决了,就只剩内忧。孙沛和赵瑜是徐太后分别放在陕西、山西的两只眼睛,一只替她盯着齐王,一只替她看守大同,可这一双眼睛相继被人戳瞎,钱焕叛逃兵变死不足惜,放眼西北境内,可堪调动的兵马及军事要塞尽在齐王的掌控之中,他若是没有一张万全的底牌,如何敢将司马昭之心告知天下?
徐太后自认只有一个弱点,也是最致命的一击。安西,绝对不能成为她的死穴。
“将这封信送去都护府,要亲眼看着他读完把信烧了。东西拿不回来,你就找片沙子把你俩都埋了吧。”
叁月二十一,院子里的梨花一簇簇地开,府里的白幡只剩大门和正堂还挂着,随着柳叶抽枝,燕子筑巢,那股让人喘不上气来的悲痛被争艳的春景冲淡,各屋各院又渐渐恢复了生气。
首当其冲的就是陈氏,她在一场丧事中一跃成为偌大门庭的顶梁柱,老夫人哭坏了眼,身子也不大好,谢溶溶更不必说,大病一场连门都不怎么出,里外上下一时全没了主心骨,大事小事非得她过问不行。她清楚的知道这或许是敬家在金陵高门里最后的挣扎,等敬廷的尸骨被接回来,上面的封赏一下,敬家昙花一现的富贵就要彻底凋零,她每日忙于应付各家的夫人小姐,练就了一身说哭就哭的好本事,自然不记得新寡的妯娌还要过生辰。
杨裳来时,刚好碰见她扭着腰肢指挥婆子把一箱箱的绸子瓷器从车上搬去院子里,两人对上面,陈氏也只尴尬了一下,声音调高两度,让她听得清楚,
“都先放去东院,我要亲自看过,别什么好的坏的都能进府,二叔人是没了,可咱家里还有两位天赐的诰命!我看谁敢捧高踩低,非得一状告到宫里去。”
转身捏出一副笑脸,亲亲热热地拉着杨裳的手,问,“这不是禹世子妃?让您见笑了,家里这段时间真是……大不如前,连些下人们都会钻空子,娘和弟妹身子不好,可不得我这个当大嫂的事事管着,我苦点累点没什么,就是可怜了溶溶……七少爷还那么小……”
杨裳见她又有抬袖子抹泪的趋势,连忙一把按住她的手,笑道,“我知侯夫人劳苦功高,这不,我正要去溶溶的院子,一定给她转达夫人的难处。”
“那……那倒也不必,”杨裳人看着瘦小,手劲不一般的大,陈氏的眼泪被她握回去,龇着牙道,“养好身子是关键,家里有我看着,不会出乱子。”
一句没提生辰的事,不知是不记得还是不在意。杨裳懒于应付她,让侍女把礼物抱好抬脚拐去南院。
谢溶溶正躺在贵妃榻上,枕着谢夫人的腿,一头乌发散落下来,头皮被轻轻地搔着。
杨裳拿着枝梨花进门就看见这一幕,把树枝递给侍女插瓶,走过来打招呼。
谢夫人知道她俩交好,弹了下她的脑门,道,“还不起来?世子妃来找你了。”
谢溶溶闭着眼睛要醒不醒的模样,两扇长睫毛一抖一抖,一看就是装睡。杨裳凑近捏住她的鼻子,狡黠地笑道,“我一来你就睡,是不是不欢迎我?”
谢溶溶被她袖口上的花香熏得打了个喷嚏,揉揉眼睛把她也拉上榻,“怎么不欢迎?我一直盼着你送我的大礼。”
谢夫人放她俩说悄悄话,出门去小厨房盯着她从家里带来的婆子做生辰面。
门一关上,杨裳就从怀里掏出朵梨花别在她耳鬓,捧着脸左右看,“真是瘦了一大圈,我第一次见你时脸上还有点肉肉,现在颧骨都快凸出来了。”
“瞎说,”谢溶溶让银环拿过镜子来,两人凑在一起,一个娇美,一个清丽,“真好看,是从外面摘的?”
“嗐,你多久没出门了?自己院子里的花开了都不晓得?”说着牵起她的手要去门口,谢溶溶前些日子一病不起,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连风都吹不得,谢夫人不得已又住了进来,给她看孩子喂药,还像小时候一样。病去如抽丝,她又犯春倦,被猛地一拉差点跌下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