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一边,展开李公公方才偷偷塞给她的纸条,上面赫然写着:“若水贤弟,惠文楼恭候大驾,但求一聚。”
苏年换了男装,轻车熟路地上了惠文楼二楼的雅间,打开门就看见身着青黑色常服的元煜之正逗着一只白色的鸟,见她进来,脸上透出明显的喜色,立刻献宝似的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送你的,是一只鹦鹉。”
“鹦鹉?”苏年一脸狐疑,这鸟白白胖胖,和一般鹦鹉长得没有丝毫相似之处,憨憨地站在金色的鸟架上,样子很是滑稽。见她有点感兴趣的样子,元煜之也觉得高兴:“它叫小元,是一只罕见的白鹦鹉,还会学人说话。”
她看着鹦鹉蓬松雪白的羽毛,实在有些手痒,想上手摸一摸,又有点犹豫,便问他:“小元会咬人吗?”
“会咬别人,但不会咬你,”他一本正经地说,歪着头,深邃的黑瞳直直地盯着苏年瞧:“这点随他主子。”
苏年给了他一个白眼,不想理会他的油腔滑调,伸手顺了顺小元的毛,果然很温顺,只是稍稍动了动脑袋,便又大着胆子继续揉,最后一人一鸟都舒服地直眯眼。
顺了好一会儿,她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为什么送我这个?”
“你不是喜欢鸟吗?还想让小鸟说话,连只小麻雀你也能和它聊上——”他的话戛然而止。
她横了他一眼,不过也没再追究这个彼此都心照不宣的事情,只是问道:“那它都会说什么话?”
“就是一些吉祥话。”元煜之毫不客气地拍了拍鸟屁股,“来,小元说几句。”
“大元盛世,千秋外代!”“国泰民安!”“万寿无疆!”还真会说不少吉祥话,不过声音又尖又细还带点娇贵,不知道是不是跟着李德全学的。
“苏年真好!”
忽然小元的声音变得有点低沉,还冒出了这么一句与众不同的话。
苏年听得一愣,忙转头看了眼元煜之,却看见他脸上很不可思议地出现了一丝羞涩,居然别过眼去不敢和她对视。
“我心悦苏年!”小元又喊了一句,宛如一潭死水里陡然投入一块巨石,瞬间在她心里掀起波澜。
“谁心悦苏年?”她条件反射地追问了一句,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傻,这只鹦鹉只是学人说话,怎么会回答她的问题呢?
不料小元抬了抬小爪子,胖胖的身躯缓缓动了动,还真接了一句:“元敏慎心悦苏年!”
这下元煜之急了,抓起盘里的一颗煮熟的豆子就往它嘴里塞:“小元你给我闭嘴!”白胖的鹦鹉身子一躲一躲还挺灵活,伸着脑袋叽叽喳喳叫起来:“元敏慎心悦苏年!”过一会儿又扑腾着翅膀怪叫道:“苏年最好!”
元煜之耳根子彻底红了,窘迫地低着头,垂头丧气的样子。小元却像一只斗胜的公鸡,收起翅膀,趾高气扬地甩着头毛。
“傻子。”然后他便听到苏年轻笑一声,抬头望去,看到她笑意盈盈的脸,一时竟看得愣住了,随即心头不可抑制地涌上一阵雀跃。
他终于明白,极其在意一个人的感受,因为一个眼欣喜不安,想要倾尽所有,就是为了她一个笑脸。从来宠辱不惊,只对她患得患失。原来,这就是喜欢。
回到相府已是傍晚,但因为临近夏日,天还不大黑,府上也没点灯,精雕细琢的亭台楼阁在一片暮霭沉沉里显得秘巍峨。待她走进自己的小院,却发现沈慕正站在她的小花厅负手而立,似乎已经等待多时了。
“大人怎么来了?”苏年情诧异,现下天色不早,除了约定的日子,平日沈慕是绝不会在这个时辰来她这里的,“今日并不是初一十五啊?”
“来我自己夫人的院子,还要挑日子吗?”光打在他俊挺的侧脸,留下半片阴影,把平时温润如玉的相貌硬生生衬出一丝阴翳,“去哪儿了?”他抬头紧紧地看着她,像是怕漏过她情一丝一毫的变化,眼里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隐忍。
“去了惠文楼吃茶。”苏年简单地回道,直觉今日的沈慕很不对劲。
“同谁一起?”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质问口吻,她柳眉微蹙,大概明白他进宫都听说了些什么了。
就在这时,红涟拎着鸟风风火火地进了小院,口中直呼:“夫人夫人,”她跟着苏年日子久了,知道主子宽容,便也随意起来,“小元不肯吃东西,估计是认生,要不还是您亲自——”她忽然看见丞相大人也在,要说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
“小元?”他乌黑的眸子好像带着刺骨的冷意,小姑娘被吓得发抖,只好不知所措地看向苏年求救。
“把鸟给我,你先下去吧。”苏年拍了怕她,见她带上门出去,这才面色平静地坦然和沈慕对视。
沈慕静静地看着她,明艳动人的面容让他又爱又恨,他记起初次引荐她时皇上可以称得上失态的表现,想到李总管对她比对自己还要恭敬的态度,还有宫宴那日,她嘴角红肿地进了三公主殿,这些之前因为觉得过于荒谬而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忽然在他脑海中串连一线,变得无比清晰。
“你以为你夫人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好人吗?她早就攀附上陛下了!有宫女看到她衣衫不整发髻散乱从皇上的寝宫出来,就在宫宴那日!”
“皇上时常出宫同她私会,还会送各种珍异宝给她,前些日子得了只名贵的鹦鹉,日日养在身边训它说话,又是要送给她!苏年都已经嫁给你了,为什么还要不守妇道纠缠圣上!”
杜嫣然声嘶力竭的叫喊犹在耳畔,沈慕原本根本不愿相信,可是府上偶尔多出的珍玩意儿,今日莫名其妙御赐的那几盆玉台春,还有眼前这只胖成鹅名字叫“小元”的肥头大鸟,让他不得不信。
他又想到自己最近花了那么久的时日终于雕琢好了一支玉簪,簪头上是一朵玉兰,该同她很是相称。这是他第二次付出一腔真心,却没想到再次被人视为敝屣。
看着面前女子到了此时依然淡然恬静的情,极大的怒意一瞬间席卷而来,被欺骗愚弄的愤懑和汹涌的妒意几乎要冲昏他的头脑,可是君子的修养不允许他做出有失礼数的事,便用力压下情绪,只是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问她:“苏年,你怎么敢!说是出门品茶,却是与陛下私会!”
苏年唇角微扬发出一声冷嘲:“丞相大人,你说圣上与我私会,那么你方才进宫,又是同谁议事?”她眼里是淡淡的讥讽,一句话便让沈慕哑口无言。
“洞房花烛夜,是你说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若我将来有心仪之人,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成亲之后,你我不过是关系尚可的友人,宫里一封信便能叫你牵肠挂肚,寝食难安。”沈慕欲言又止,被她清澈的眸光扫了一眼,立时羞愧难当,原来自己的心思根本从未瞒过她的眼睛。
“宫宴那日,我误入小园,还看到你和贵妃娘娘互诉衷肠——”
“苏年,那日我是喝糊涂了,”沈慕连忙打断她,“我过去的确心悦于她,但现在,只有你一人,我从未如此感激这一纸婚书把你带到我身边!”他情激动,终于吐露了肺腑之言。
“可是你刚刚又骗了我,就在给我承诺之后。丞相大人,扪心自问,你喜欢的究竟是我,还是一个宽容大度温柔贤惠,即使你另有所爱也决不怨你半句的夫人!”
她的质问掷地有声,把沈慕震在当场,他一时之间居然不知如何回应。
“从前我不怪你,不过因为你有言在先,我便强逼自己视你如友,只怕越过雷池半步便要忍受锥心之痛。”她长出一口气,“可若我真心实意想做你的夫人,我自然也会嫉妒,会吃醋,然后面目可憎到连我自己都觉得难看的地步。到了那时,你还会心悦我吗?”
“会的,”被连声追问,他的心里反而却雾散云开,所有的感情顿时清晰可见,他哑声说,“若真有那一日,我求之不得。”
这下轮到苏年怔住了:“是吗?”她沉默了许久,然后,眼里缓缓闪过一丝晶莹的流光,“可是,太迟了。”
“沈慕,我给过你机会的,”她色惫懒,像是累极了,声音也轻得好像天边的浮云,“而且是两次。”
沈慕仿佛被重锤锤过,他知道,他的那支玉兰簪子,再也没有机会送出去了。
元和二年九月,丞相沈慕之妻,太尉苏天明之女沈苏氏身染恶疾,不治身亡。苏太尉大恸。同年十一月,收养京中一孤女为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