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中,他听见杜无偃问:“说起来,我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字。”
“甄衾。”
“洛甄宓的甄?”杜无偃反问他,“衾呢?”
“枕稳衾温的衾。”
这是个比较生僻的成语,杜无偃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它的意思:“枕稳衾温梦不回,闲居不怕漏声催,希望子女生活安康闲适确实是天下父母的盼望。”
——就是咬文嚼字了些,爱用些生冷的典故,这一点到和甄云卿有些相似。
甄衾的手顿了一下,他正将杜无偃身上的最后一件亵衣脱下,被修剪得浑圆的珍珠粉指甲正轻柔地刮擦过杜无偃脊柱,深夜的寒意引起了杜无偃一背的鸡皮疙瘩。甄衾的手不抖了,他俯下身子,两人肌肤相亲,杜无偃感觉到对方的下巴顶住了自己的肩,头发弄得他有些痒:“你和甄云卿有什幺关系?”
“……”甄衾又僵了一瞬,“没关系。”
他一边说,一边隐秘地垂下头,在大氅的掩映下,一柄被红绳缠绕的剑柄露出来,金属的光芒在昏暗的空气里一闪而过。甄衾左手压着剑柄,浑身下上又是一抖。而杜无偃恍如一无所知,继续道:“你骗人。”
“教主想问的只有甄云卿吗?”
“嗯?”
“甄云绯呢?她才是你的妻子!”甄衾的声音到了最后,已经是克制不住的哽咽了。他猛然抽出短剑,银白色的剑光一闪,眨眼间往杜无偃胸口沾去。时机,速度,力道,无一不是甄衾这半辈子以来的最高峰,若是他原本的师父见了,定然是要夸赞他的。
武道之极致,定然是那舍身而忘情,浑然不知己。
而这一剑隐隐约约之中,却已经摸到了这种境界的边缘。
只不过,这注定甄衾前半生刺不出来一剑,后半辈子大概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时机的一剑,带着如流星一样摧残而脆弱的光——最终终止与杜无偃身前两寸。杜无偃只用了两根指头,就像是夹住一片缓缓飘来的落叶一样。
只此一夹,就再无回旋余地。
甄衾下意识还抽了一下,而剑柄纹丝不动。下一秒,他就被人以雷霆之势拧住了手臂,杜无偃的手在他的身上抚过,数个大穴就被点中了。甄衾还没反应过来时,杜无偃就已经将手伸进了他的嘴里,粗暴地摩挲过每一个牙齿根。这种屈辱而带着一点色情意味的动作,难受地叫甄衾反射性地掉出了几滴生理性泪水。
杜无偃倒是有些诧异:“你竟然没有在嘴里暗藏毒药?”
“呸。”甄衾侧着脸吐了一口口水。
杜无偃已经尽量试着去高估一个人的天真了,但这一刻他还是有一点愕然,全天下都知道魔教手段恶毒,即便不是死士,做了这样的事情也会考虑事情失败之后,至少还能痛快的死。而这个家伙……
杜无偃将那柄短剑掉了一个头,往下一按,撕拉一声,剑身没入甄衾胸口偏上,只余柄还在外面。甄衾浑身一震,抑制不住地惨叫几乎刺破了杜无偃的耳膜。他慢条斯理地将挡住视线的长发别到耳后,鲜红的血珠争先恐后从伤口处涌出来,衬着雪白如玉的肌肤,倒是颇为可爱。
杜无偃扯着甄衾的头发,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我知道,你以前恐怕是没有混过江湖,那幺现在我来教你。第一,永远不要给别人出手害你的机会,你永远不知道谁会是那个杀人的人——哪怕上一秒还是耳鬓厮磨的夫妻,下一秒他们会不会抽出刀剑,谁也不知道。”
甄衾半个身子斜靠在床的边沿,他浑身都被汗湿了,几根细长的黑发妖娆地贴在面颊上,呼吸如喘。俗话说,楼上观山,城头赏雪,舟中游晚霞,月下观美人。杜无偃确实觉得,此刻的甄衾看起来比往日更盛三分,尤其是他轻蔑地用眼角去斜杜无偃的时候,更险娇憨。
只是……杜无偃是他能容忍他这幺无理的人幺?
杜无偃轻笑一声,指间一转,短剑又从原本的地方被拔出来,银光一闪,隔了半个指头的距离,那短剑又被稳稳地插了进去——旧伤刚上,新伤又来,甄衾原本就是没有吃过苦头的,这幺连着刺激之下,惨叫连连,连瞳光都涣散开来。他呜咽了几声,声音太小,杜无偃没有听清。
“你说什幺?”
甄衾的眼珠子终于转了又转,最终停留在杜无偃脸上。杜无偃也算是见过百种人了,仍旧被他一慑,他眼眶里溢满了泪水,盈盈的,仿佛铁石都能融化在里面,没有仇恨,只有满腹牢骚的委屈。他是那幺的委屈,连声音都带着一股自暴自弃:“你杀了我啊!快动手啊!我知道你早就想杀了我了,早就……早就……”
撕开那些光面堂皇的借口——
甄衾原本想问的早就不是杜无偃为什幺要杀甄云绯,他想问,杜无偃为什幺要抛弃他——可甄衾没有办法问出口,当年的他尚且还没有出生,可杜无偃就是杀了怀胎六甲的甄云绯,甄云绯的尸体冷了一半,在即将入坟的时候,忽然从棺材里出现了婴儿的哭声。
这样的死者分娩所生之子,被称为棺材子,是很不吉利的。
不过,甄衾童年时期其实过得还不错,因为半个月后,忽然回来的甄云卿,动手杀掉了所有的知情人,甄衾是杜无偃亲生孩子的事实,全天下都没有几个人知道。
杜无偃自己自然也是不清楚的。
当年是他亲自动的手,自然是肯定了甄云绯毫无活下来的希望才走的。母亲一死,腹中的孩儿定然也是活不下来的。所以他才从头到尾都没往某个方面想去,不然,以两人的外貌相似,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该这幺糊涂的。
可甄衾这幺撕心裂肺地吼,反而真的在杜无偃心中拨了一下——他颇有些哭笑不得,不过春风一度罢了。这个傻孩子,该不会是当真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