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翅的声音打断了帕雷萨的回忆,他仰头,看见一头龙正盘旋下降,翱翔的身姿优美而矫健。赫莫斯在半空中开始变化,当他落到地面上时,他的翅膀刚好变成一件纯白的披风。帕雷萨望着赫莫斯,在心底惊叹龙的美丽。
“我来了。”赫莫斯走到他面前。
帕雷萨没有说话。凡人只是微笑了一下,松开手中的缰绳,向前踏出一步。帕雷萨和赫莫斯一样高,他很自然地勾住龙的脖子,在龙的唇角印下一吻。帕雷萨关注着赫莫斯的色,后者因为他的注视才勉强牵了牵嘴角。帕雷萨看到龙的睫毛颤动了一下,让凡人想起脆弱的蝶翼。
帕雷萨忍不住笑了。他知道他不该笑,他的笑可能会刺激到赫莫斯,但他就是忍不住。他知道赫莫斯这样误会他对他有利,但他仍然感到愤怒——在赫莫斯心里,到底得做到什么地步才算是爱?
帕雷萨松开了龙。他移开视线,望着远处正在布置魔法阵的法师的身影。
初春的寒风吹过旷野,稀疏的草依次倒伏,显出萧索的气息。
“我和艾尔商量了一下,”赫莫斯开口了,“修改了一下……你的提议。”
“嗯。”帕雷萨依然望着远处。他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坦白地说,赫莫斯对他的反应感到失望。
“艾尔会让魔法的期限无限延长,我把停止的权力交给你。”
帕雷萨终于有反应了。他慢慢扭头,仔细打量赫莫斯。龙觉得凡人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些不同寻常的情绪,但他抓不住它们,它们也不是他期望的那些。
龙伸出手,递给帕雷萨一块儿手掌大小的龙鳞,它有锋利的边沿和棱角,在微亮的天幕下呈现白银的质感和层叠的纹理,像一块供人收藏的异矿石。
帕雷萨接过了它,小心不使自己的手被割伤。
“当你的血滴在上面时,那个限制我的魔法就会失效。我会来找你,这片鳞会告诉我你在哪儿。”龙的声音低下去,听起来有些压抑,“然后,无论当时是什么情况……我会把你带走。再也不放你走。”
帕雷萨心不在焉地听着,更多的注意力放在那片鳞上。当赫莫斯说完后他突然抬头,却不是为了和龙对视——他打量着龙的脸,耳朵,脖颈,最后他在龙的喉咙上看到了那个伤痕。那是一个很小却让帕雷萨觉得扎眼的伤痕,在龙白皙的皮肤上十分突兀,像雪地里的一滴血。
赫莫斯以为帕雷萨要说什么。他等着,期待着。但凡人最终什么也没说。帕雷萨转身,从马背上找出一个存水用的空袋子,把鳞装了进去,挂在自己的腰带上。做完这一切,他继续看法师的影子在远处走走停停。
赫莫斯把手攥起,又松开,再攥紧,又松开,再攥紧……
人在希望落空时容易走极端,他们会怨恨别人或者怨恨自己,种种负面的念头挤满内心,并且认为那是“客观”。赫莫斯不是人,他几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所以当这种情况出现时,他没有丝毫察觉,即使它是一头真龙,一位半,他的年龄几乎与人类的历史等长。
黑暗漫过心头。
妥协是没有意义的。有个声音诱惑他,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他不爱你,他不会爱你,你得不到你想要的感情,那么何必要妥协呢?他听到了自己心底的轻笑。喜爱?不!你要的是爱。你要的只有爱!既然你得不到它,何必要费尽心机得到一个乏味的替代品?
把他带走。
现在就把他带走。
你早就受够了,早在他应征时就不满了。他为了不值得一提的荣誉冒着生命危险,完全不顾你会为了他的安危日夜煎熬。何必忍受这一切?你是龙,你的退后是为了更好的娱乐,根本没有凡人值得你的诚心尊敬。独立,自由,尊重,那些都是瞎扯的鬼话。即使一个凡人对待另一个凡人都不会真的在实际行动中讲求这些。
把他带走。
他会憎恨你。但那又如何?他能做的也只有憎恨。蒙上他会流露情绪的眼睛,堵上他会吐出咒骂的嘴,锁住他的脚踝,抓住他的手腕,让他在你的怀里颤抖,抱紧他直到死把他敛入虚无。摧毁他的理智,摧毁他的信念,摧毁他的人格,摧毁他的一切。他会发疯,他也会陶醉。他会像你一样陷入狂热。
让他只有你,让他只有你!
让你只有我。赫莫斯盯着帕雷萨。他曾对帕雷萨说过类似的话,那之后他告诉帕雷萨,他不会那样做。
龙慢慢抬手,轻轻搭上凡人的肩膀。用力的话他就能把凡人搂入怀中,然后张开翅膀,远走高飞。
帕雷萨疑惑地扭头,看见龙灼灼的金瞳凝望他。赫莫斯脸上没什么表情。又或者是龙的眼睛在黎明前的夜色里太亮了,帕雷萨分辨不清他的表情。
凡人抓住他肩头那只手。它像冰一样冷。
如果他把他的手移开,赫莫斯对自己说,我就把他掳走。
令他遗憾的是,帕雷萨只是抓着他的手,没有下一步举动。
“我发誓,”凡人的半张脸被红霞照亮,另一侧被暗夜掩藏,“不会很久,最迟五年。”
赫莫斯分辨不清帕雷萨的表情。他无法确定帕雷萨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以什么样的目的说出这句话。这种未知令希望重新燃起。他想起就是这种未知驱使他做出离的选择——他放任帕雷萨脱离他的掌控。帕雷萨可能会在危险的战场上独自穿行,可能会以身试险,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可能会把这片鳞埋在不起眼的角落,和他不知道的人相伴余生……
但帕雷萨还可能会用他的鳞刺破皮肤,用血解除他身上的咒语,在他到来时张开双臂,让他把他带走。
这就是未知的美妙和可怕。
龙把手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