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她的人生,我也有我的去处…”
被全然阴影拢裹在其间的身影似乎不再坐得那样笔直,无声间,玄桓将藏在袖中的、那块浸满了黑血的帕子一寸一寸深深攥紧。
“你不爱她,却又为何要碰她…!”零郁冷笑,仿佛说的是绫杳又似乎在说那个自作多情被对方利用的自己:“这便是你自诩为,高高在上的愚弄?”
“你知不知人族几大派的道修尽然修的是无情道?除却那些修为已然无法精进的道修可以被准允成婚生子,其余之人必然练得都是童子功,倘若她一朝处子身破,就算是她当前这般的身份不至被生生挖除灵根逐出门派,声誉名望也会一落千丈…就算是她的掌门爷爷绫沉,也必然将因承不了世俗的重压将她软禁,轻则再寻王族勋贵夫婿为侧妻妾室草草出嫁,重则一辈子出不了山门一步,活活老死派中!”
“…我知道,零郁…”细密的长睫微颤,在玄桓略有些发青的眼下洒下一片疲褪的阴影,他喃喃重复道,似乎在回答零郁的质问,也在告诉自己:“…我知道…所以我没有碰她。”
“…她如今还是处子之身,这是我给她留下的后路。”
“她将来也许会寻到心爱之人出嫁,夫妻和睦、举案齐眉,或而羽化登仙…她的人生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不该被我这般所剩无几的废人毁了…”
“时间很长…她终有一日会将我忘了。”男人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就像我忘了荼儿的模样,她将来也同样会忘记我。”
脚边的绯色婚帖依旧,玄桓出地垂眸凝着半开的扉页之上,那个隐在黑暗中,似乎只剩下一个虚无缥缈的轮廓的名字,随之重重捂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如果她注定要嫁一个不爱之人…咳咳咳…..”
一片血红中,玄桓与那前来扶他却不慎摸到他脉门、随之脸色转为不可置信的苍白的人影直直对视,他更深更重地将那张浸满腥臭黑血的帕子攥入掌心,看着旁侧男人的目光却重得那样如有实质。
无法自抑的剧痛之中,他听见自己对零郁说道:
“…我宁愿是你。”
这句话的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如今已被驱入人界的零郁其实根本未有足够的筹码将绫杳彻底从这场通婚的漩涡中拉出来,触手可及的能力唯有藏,以萧何这个身份在人族的产业人脉,将一个人藏起并非难事,这么多年的零郁身份依然未有人知便已然说明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可这同时显然意味着,绫杳从此离不开零郁的庇佑,再无法以光明正大的身份回到兑泽。
她现下不过两三百岁,在修道者中年纪尚小,心性贪玩一味地追求自由,可倘若有一日她又厌倦了这般所谓的自由,想要踏踏实实修道升仙,饶使她正如传闻中的天赋灵根,要想在这般灵气愈发稀薄的人界中得道成仙必也少不了一番助力,那时没有兑泽襄助…必然要有一条为她提供反悔的退路。
现下在人界手可通天的零郁便是最好的退路。
就算再重如泰山的情谊…也会随时间淡化。
但牢固的关系不会。
倘若在他身死之后…绫杳成为当今人族最有实权之人的妻子,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即使零郁并不爱她,又有何妨呢?
人和人的关系并不总是靠情感来维护的,然情感却是一条日积月累形成的锁链,就算是当年与他萍水相逢的穆青,日积月累的陪伴也足以加重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一段长久的婚姻关系亦是如此。
两人对目的瞬间...零郁已然明白了玄桓的意思。
乃至于他其实完全可以更为阴谋论地猜测…玄桓留给他的这些方术卷本中其实有一些早已在他来之前就被他自己所毁,这些古籍是交易筹码的同时更是死死勒住他必须无条件永远保护绫杳的承诺,他让绫杳这段时间以来学习六爻阵图也许根本不是一时起意…
而是男人的故意设计,使绫杳本身成为这谈判筹码的一部份。
上下卷的残本之中衔接的、也是最为重要的一部份在女子学习之后被他直接毁去,他将来若想要真正利用起这些古籍,必然少不了绫杳的襄助,这必然逼迫他必须保证绫杳安全的同时也得帮助她努力修炼,尽可能将阳寿延得再长一些。
对方此举,显然是为绫杳的将来上了双保险,令他离不得绫杳,也必然离不开绫杳。
情与谋的结合…当真是被玄桓这种活了数十万的老狐狸玩得透彻。
零郁的眸光沉得发黑,可手下的脉象却也实实在在告诉了他…男人并非撒谎。
零郁曾随着零随学过几天医科,医术虽不甚精湛,可这般将行就木毒逆攻心的脉象甚至都让他感到万分惊异…玄桓到底是如何撑到他今日到来的。
这般堪为可怕的脉象,换作旁人怕是不知已然不知入土几日了,反观某个男人方才却还显然好端端地坐着,不紧不慢与他谈完所有的筹码,难忍之际方才咳出了毒血。
“你…”
眉头深蹙,零郁张嘴方想说话,却被面前随手拭去嘴上残血,拧着眉反过手来死死攥着他手腕的男人打断:“…答应我,零郁。”
“玄桓…!”
“…答应我!!!”
他似乎从未听过玄桓如此失态的怒喝,然两人僵持间,门外一道金属重重落地的闷响声却那样清晰地传入屋内。
“…谁!”
淡金色的灵气逸散间,突兀地刮起一阵大风,将面前那扇始终紧闭的屋门吱呀一声重重吹开,未止的风雨狠狠摇动院内苍树的枝叶,一阵震耳欲聋的雷暴同时响起,仿佛击碎了云霄…电闪雷鸣之中,那个不知在雨幕中兀自站了多久的娇小身影浑身尽湿,几簇散乱的额发湿辘辘又那样狼狈地贴在额上,空荡荡坠着雨滴的耳洞下方,是掉落在地的…那把尚有怀温的旧剑。
她眼眶红红的,却看不见泪来…或而这片突兀的雨幕为她遮掩了最后一丝尊严,以不至于在故事的最后,她还在可笑地痴心妄想着…男人或许是对她曾有那么一丝丝爱的。
一切不过是骗局…一场自我感动的成全,玄桓至始至终不过只是将她当作一个不知世事的孩子,纵容她的一切,也安排好了她的一切…
爷爷绫沉曾是为了她好,故而自作主张与霆彧君签订了婚约,而如今玄桓也是为了她好,所以压上全部身家只为了让她嫁与人界最有实权的萧何。
而这一切,却从未有人问过她的意见、在意她的想法…她不过只是玄桓眼里可以随意愚弄欺骗的小丑。
她到底算什么呢…?
没有点灯的书房很暗很暗,绫杳站在滂沱的雨幕之中,远远凝着那个在黑暗中也同样望着她的只余轮廓的双眸,头一回地…她没有感受到往日的心跳加速的朦胧爱意,胸膛中冷冷跳跃的心脏一下一下拧出彻头彻尾的酸苦来,她看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天青色眸子,扯着僵硬的嘴角笑了一下,淌在脸上的一滴热雨却落入嘴角:“如你所愿…玄桓…”
沉重的雨一滴又一滴地重重砸在那个娇小的躯体之上,她在雨幕中远远望着他,挤僵硬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她喃喃重复道:“…如你所愿。”
空荡荡的庭院中,那把已然失温的旧剑被遗落在滂沱的冷雨下,那双昔日总是那样如同小狗般湿漉漉的望着他的杏眸融化在一场欺骗的雷暴里…马车的轮毂转动的吱呀声在不久的雨停之后再次响起,绫杳似乎什么都没有带走,登上马车前,零郁转头深深望了一眼门扉大开的茶馆,昔日繁华的大厅空空荡荡,那方遮掩着通向后院书房的小帘也没有被掀起。
宽敞的马车一角,坐着一个鬓发尚还带着几分潮意,却已然换了一身淡青色衣裙的女子,女子没有看他,似乎只是失地痴痴盯着帘外,可遮挡外景的帘布却没有拉开。
而另一侧,放着一具胸口一片焦黑的断臂木偶。
“锦橼,启程罢。”
零郁屈身进入车内,略略一顿,终还是坐在了靠着穆青的一侧,然朗声一喝间,某片缀与车门旁,像是一道平安符的黄纸小人悠悠然飘落下来,当着众人面摇身一变,变作了绫杳方才回来遇见的那个引马少年模样…
“锦橼领命,公子姑娘坐稳。”
少年朝着两人行礼颔首的下一刻,停滞许久的马车便悠悠调转了一个方向,又快又稳地离开了熟悉的茶馆,朝着城外方向远远行去。
零郁回身再看时,绫杳已听着马蹄踏在粗石板上的清脆声,沉沉闭上了双眼。
一件尚有余温的斗篷被盖在静静沉睡的娇小身躯之上,行进移动的枣红色大马的长影,将青崖镇低沉的夕阳远远甩在了身后。
夜色落幕。
往日繁华的青崖镇却没有亮起几盏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