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骤。
浓沉欲坠的云仿佛压垮了易碎的城府,北漠的干旱几乎百年难得一遇这般的丰沛,腾飞在浓云之中的蓝紫闪电凌厉,像是巨大的雷龙般眨眼之间击破苍穹,夜下极致的绚烂过后,压抑的气沉呼啸匆匆,直上云霄,震耳欲聋的雷声像是下一秒便要生生碎裂长空——
不知何时,流淌的夜色像是从九天之上唰唰跌落凡尘,淅淅沥沥地浸染上千家万户的灯火光亮。
夜已深,房内唯余一盏飘忽的灯火,沉坠在无边徜徉的黑夜中。
斜影的光亮蜿蜒到那床侧之人的脸上之时几乎已然与那无法可辨的黑不分彼此,留下一淡浅印的轮廓,屋内处处俱静,外头传来拍打的雨声隔着紧闭的窗已然变得有些沉闷,夜阑听雨,这是江南青梅时节随处可见的潮濡,却在塞漠延申的尽头显得那样地奢侈。
电光闪烁,外头的雷鸣之声再次击破长空,一方小屋也仿若难以庇护这天公之力的侵扰,巨大的轰鸣相隔苍穹地面,却仿佛在耳边霎那炸起般剧烈,令得床上本就不甚安慰的睡眠之人不安地渐渐蜷缩,层层迭迭若一个蚕茧般试图将自己裹在不厚的被褥里,平稳的呼吸也变得断续难规,微蹙的眉心狠狠拧皱成一团…
“………”
床上之人确乎不安地嘟囔了什么,待至旁侧之人闻声凑近,不知从何处伸出的小手却一把将虚扶的大掌包在掌中,拉至枕边贴敷着小脸,掌心的温度确乎缓释了紧蹙的眉头,嗫喏的小嘴再度嘟囔了一句,继如初生的小猫般在手背上蹭了又蹭,像是坠在了沉闷的雨声中深深睡去。
“别走…”
侧身微翻间,他终是听清了这次的梦呓。
温热的汗意从掌心蔓延开,熨帖得不分彼此,晦暗的灯光下,玄桓睫毛轻颤两下,望着面前蜷缩在自己床上的睡颜终是未曾抽手,虚举的右手滞愣般凝在半空,像是轻叹一气间,男人信手将床上小脸那已然浅浅汗湿的额发轻轻刮至耳后。
你相信命运吗?
对于一个来说,这或许是个荒谬的问题,对于一个如今这世间可称得上是最为古老的之一的男人更是如此…但或许不知何时,他开始不确定,玄如六爻八卦之向亦有来去始终,可面前之人好似是一个深邃的、他无从可解的谜团,就这般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已经忘了太多东西了。
那是何时开始的事呢…玄桓早已不记得了,就连那时隐姓埋名来到人族时是春是夏也忘了个干净,他好像游历过很多很多的地方,城邦山野,作为一个百年如一日的‘人’,他始终不变的容貌成为了人族之中格格不入的异类,他确乎还依稀记得初时隐于山野的缘由大抵也是因为自己那双过于异类的天青长眸,好像还有更多…
只是他都记不起来了。
就像个荒世难民,他在流离中辗转于每一个朝代,每一场战争,每一次鼎盛,每一回衰败…
他却始终不属于这世间的一草一木。
好像只是逃避,又好像他其实只是坚定不移地在寻找什么…
他在找…找一个人。
或许是遗骸…碎片,或是虚无缥缈的只言片语也好,他出脱于那时逢于昆仑的惊异,却再度希冀于那连十万多年前的他都不可相信的迹再度发生…
她会以一个不同的方式、陌生的姓名重新生存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
自那以后过了多久呢?
他都记不清了。
…好久好久。
久到他已记不起她的模样,也久到...每日的午夜梦回,他好像都能梦到她在身边。
她似乎一直在。
在猎猎的风里,在塞外的沙中,在雪山孤鹜的峰顶,在每一次路过的潺潺溪流中。
人生如一大梦,山河辗转的颓败兴盛,他不过日复一日地川流在匆匆的人群中仔细看过每一个路过身侧的影子。
他前几日好像又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
梦中,他好像将一切都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忘,昔日片刻的场景都是那般地清晰。
“吾儿…”
他回过头来,那熟悉又陌生的高大身影逆着光依旧看不清那具体的容貌,或许他早已忘了那个名为‘父’的男人,大家总将他追捧得那样高,那样至高无上——
又是…又是这里……
他却厌恶地想要逃离。
可梦中之人定定地,依旧如往数次轮回在梦中的记忆一般,那个人将捆着的荼,一如每一次触及的回忆的片刻一般,重重扔在了他的面前。
“吾一直很信任你。”
他意味深长地如此说道,却不知种下那粒的种子终成为了他嗜入骨髓的毒品。
…………
玄桓是自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