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如伴虎啊。
我再一次老泪纵横。
本着公开、自觉、自愿的原则,仙婆是不欲指定人选的,毕竟大家好歹都是各族皇族的皇族中人,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所以本想等着众人毛遂自荐之中,再酌情挑选其中最好的一个送去,哪知别人还未来得及出声,我便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踹出了人群。
请着重看这个‘踹’字,这绝对是这场筹谋的重点。
后腰衣裙上清晰而明朗的小脚印,也能证明我并非自愿的清白。
到底是哪个好!心!人!啊!
我简直高兴的泪流满面。
青丘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毕竟沅夕青丘的家世摆在这,又大概率可能是未来青丘的当家主母,身为皇族中人的各族姐妹自然颇懂得权衡利弊,干脆在不得罪青丘的立场上还能主动给青丘欠一份小小的人情,以后好办事嘛。
抑或是另一个更为可能的猜测,便是青丘早便在这堆新人中安插了人手,好一举将沅夕推入内宫之中,无论结果如何,青丘总归没有什么损失——
毕竟自那场魔之乱后,上界已然成为了天帝一家独大的局面。
东王公的紫府洲在那场战役之中被暗计围攻,固守之力均被调虎离山而出,潜入的魔族将那一众家业几乎毁尽,更惶提那被入魔的玉清真搞得焦头烂额的叁清,魔一战,牺牲的尽是在雩岑死前冲锋陷阵的叁清天军,虽是折损不多,但军心到底因叁清的颓败与玉清真的魔囚散乱不堪,再加之那个叛乱的昆仑…
西王母自乱逃入魔族之后,在那巨大的舆论攻陷下,所谓九天玄女的颦瑶自也独木难支。
昔日繁华的昆仑,如今只剩满目的沧阔寂寥与无人修缮的残垣。
于是在刚满实习期的第一个月末,我成功打入了重歆内宫,住到了那位传闻中大名鼎鼎的天帝的偏殿,与另一位仙女姐姐一处,交替伺候某位大人的日常起居。
然说是住,其实也不尽然,不过也只是白日歇脚的地处罢了,宫规所限,就是我这等内宫仙婢都得在夜晚之前离开内宫,住在外宫的一处独属别院。
13.
这是叁日以来我摔碎的第五个花瓶,充分体现了我废物的本质。
而另一位来自天凰族的姐姐,在我来的第二日便因族中亲人内丧递呈了长达两个月的假书,一时半会间,便只有我一个啥都不知道的新手兀自留在宫内,对着摔碎的花瓶瘫坐在地,开始抓起头发自暴自弃。
怎样做能令那个天帝把我扔到外宫而又不至于直接把我流放荒域…
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天帝的起居比我想象的更要简单。
晨起?他不喜旁人近身,无论时朝会还是常服,都是自侍传袍带衣,甚至于一天到晚连个背影都难以见上,左是他早早出门了,我才一个大梦初醒到日上叁竿,晃晃悠悠开启我一日的‘忙碌’生活。
沐浴?他不耐他人服侍,只有仙侍每日定点抬进抬出的热水,余下的脏衣也自行捻咒清理,不过是需要仙婢熏香折好后收进衣柜内罢了。
内宫虽大,行侍寥寥。
就算是偶尔招入洒扫的宫人,也都会在酉时日落之前被通通清出,偌大的内宫,似乎还能看得出昔日先帝在时的奢靡繁华,到了晚上,却只有飘扬的宫灯一盏一盏的,沿着望不到边际的廊桥宫道一路蜿蜒到很远很远的黑暗里,冷清得仿若初春微凉的寒月。
暗中盯侍的暗卫不知有多少,可明里常驻的,便也只有两个日常侍奉的仙婢。
可如今,便也只剩我一人了。
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冬末初春,现下的天还黑得很早,我挑着灯离开前,却不知为何,深深回望了一眼那宽阔的内宫,明明这些天总是日日得见,我却依旧还是觉得有些陌生…
即使它数万年新柳秋颓,都不曾变过模样。
远处宫廊的长灯流苏随着微凉湿辘的风轻晃。
寂幽的深宫中,却好似,只剩了残雪未化的孤独。
14.
天帝是个好脾气的人。
大家都这么说。
给人的印象也许就像是山后潺湲的青水,或是那漠漠水田旁清荡的芦苇,安静得好像话本中邻里竹马的书生。
可我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这个问题我熬着夜想了好些天,最终有了结论——
王者之气。
我出生从未见过皇族,就算是前段时日相处一月的那些皇族姐妹,其实都刻意在我眼前收敛了不少,满目地小心翼翼,我正儿八经见过的,怕也只有沅夕一人。
那是什么感觉呢…血液停止流动,或是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明明白白的臣服,清清楚楚的低人一等,饶是对方没有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静静看着你,便令人呼吸困难,手心冒上一层冷汗。
也或许是有过的,在我头一日见他的第一面,他就那么坐在垒得几乎要把人淹没的公文前,抬起眸,淡淡瞟了我一眼。
苍如青松之柏,凛如寒季之风。
不似沅夕的美热烈奔放,却依旧好看得令我乍舌。
在我万年的记忆里,出身九尾皇族的阿爹大概是见过容貌最为出众的人。
而后便是沅夕…直到我遇见了他。
我不知那传闻中容貌冠绝上界的青要帝君容貌若何,毕竟他早在我来之前离开了上界,云游他方,亦或是说,明明没有美得那么热烈而惊艳,却潋滟得好像与天一色的湖光,让人挪不开眼。
他问了我的名字。
嗓音悠悠,温凉若一方万年无波的青苔古井,夹杂空山雨后的清甜。
我几乎是凌乱到不过脑,脱口而言说了我的本名,反应过来之后便开始无尽的懊悔。
以沅夕的身份,他又怎能不认识,恐怕这一切都会因为我的嘴漏走向一个糟糕的结局。
谁知男人听罢只是浅浅一怔——
“叁月…叁月,是个好名字。”
漂亮的薄唇轻轻张合,他如此夸赞道,但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
没有戳穿,也没有多余的话。
继而便再次垂眸批起高高的公文来,桌侧的灵灯融融,像个跳跃的精灵,在夜色中劈开了一室光明。
我端着换下的凉茶轻轻退出了门,远处的宫廊依旧灯火寥寥,却平添几分苍白的寂寥。
就像他。
我忍不住回眸望了一眼可能明至天明的雕窗。
明明是高傲的,孤独的,辟寒松柏的雪霜中,却在某一刻,流露出一瞬的恍惚与悲伤。
他不快乐。
明明是现下的苍松于顶的天帝,却好似寂寥得像是独立于荒郊沉舟的古木。
沉舟侧畔千帆过。
我为自己一瞬而过的想法惊了一惊,却又转瞬觉得大抵是我眼花了罢。
拥有那般权力的人,已然凌驾于自顾不暇的叁清之上,紫府洲又需不短的时日养精蓄锐,或许许久不能再起风波,唯有些许古旧威势的昆仑颓败叛逃——
魔族自那日的混乱之后,百年了无音讯。
他已然是上界独一份的尊贵,又有什么不快乐呢?
小人物的不快乐可以有很多,大人物,或许什么事都可以拥有,也都可以办到罢。
那还有什么求而不得之事呢?
他已经拥有了全世界呀。
我猛然甩了甩脑袋,将那不该多想的思绪丢出了脑海。
继而,我披着傍晚新出的月色走回,突然觉得,这万年的孤寂,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难熬。
15.
叁月便如此过完一半了。
日常之事愈发上了正轨,除却每日少的可怜的日常交谈,我几乎变得很少说话。
还是说,其实这深宫之内,连个说话的人,便也没有。
天帝依旧是那样的天帝,只不过最近这段时日好似意外地忙,偶时到半夜才归,抑或是叁两天不见人影。
我依旧照例每日都去书房为他整理书架。
公文例是不动的,他特意嘱咐,书房为了方便安了个小床,被褥还算干净,但也比不得主殿寝室的舒服周到,可饶是如此,他还是几乎日日睡在书房。
当皇帝或许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事,可天帝似乎不是。
这他人看来遭罪伤身的日子年复一年,每日的茶都泡得极浓,若是连续疲忙数日,实在打不起精时,他也会吸烟。
这或许是一个老习惯了,至少在我来到这里前都是这样。
抽屉里时不时拿出的烟斗已被熏上一层厚厚的烟油,光滑泛润的烟托处显然便是被人常年把握,小小的阴刻雕花处磨得亮亮的,烟盒里的烟丝很新,显然被使用得十分频繁。
我小心翼翼试图将拿出烟斗摆回抽屉的原位,袖子擦过,却不慎碰撒了一盒烟丝,慌忙捻拾中,我却在一堆烟丝里发现了零零碎碎被揉得几乎看不见细条的紫色花瓣,好之下,却又莫名觉得又有几分眼熟,俯身从那洒落一地的烟丝中捻起几丝,我迟疑着入口浅尝……
那是开满青丘山野的小花,名作——
幻情。
或许对于天生擅魅擅幻的狐族来说,幻情只是山野间随意可见的野花,可对于其余种族来说,却堪称是一种不会上瘾的毒品,能将心里最深的渴求通通挖出,使人得到短暂的幻觉与安慰。
幻情可入药,后多控制计量,用于止疼,可如今,却被他人掺入烟丝中,当作暂慰的毒品来吸。
我全身血液几乎一霎那冷得快要冻结,脑子忍不住联想起皇族夺位各种肮脏见不得人的手段,软脚瘫坐了半晌便又后知后觉道——
他是会医的。
天帝精湛的医术早就成为上界众所周知的秘密,而内宫中单辟而出的宽阔药房显然彰显了其主的学识,再者幻情燃烧时会有甜腻的香气,入口却是苦的,若是他人下药,他又怎会不知……
我似乎偶然撞破了天帝的秘密。
16.
我应当住手的!或许是太过隐秘的好心,还是出于对他人私事的探究…或只是想知道更多关于这个男人的过去,这一切,终究令我在天光坠落的早夜,再一次潜进了他的书房。
与其说是潜入,不若是光明正大。
我的身份像是一块随时可以通行的令牌,饶是我有时想着,若我是青丘的奸细,需要偷些什么重要公文或是知晓些私密情报,通通都是极为容易的。
可他却好像完全没有避着我。
依旧是那般的早出晚归,成日见不着半分人影。
这点颇令我羞愧…我辜负了他对我的信任。
我在一摞最靠手侧的公文底下,找到了压着的几张黄纸。
那是关于我的…还有沅夕。
根据深深压痕来看,可谓有不少时日了,上面有着他人翻看时轻捏的指痕,把我这段时日的侥幸全都踩在了脚下。
那时我想着,或许天帝从未见过沅夕,抑或是他如此繁忙中也并不知晓今年狐族选送上的人是谁……
他知道了,却并未戳穿,由着我如此装模作样了许久。
也对,皇族的一举一动,又怎是我这种野狐狸装得出来的。
或许那时在外宫骗骗那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绰绰有余,可天帝到底是天帝…便总有露馅的一天,其实我从说漏嘴的那日便等着他日将要到来的审判,可我从未想到,最后以这样的方式被人袒露在桌面上。
我将那几张纸轻轻压回了最底,脑子突然很乱,或许他今日也许又像这几日过分忙碌的那般,不会回来了,即时刹车还来得及,每个人都会有秘密…知而不破,大概是目前对我最好的安排。
我想走了,想彻底逃离这里,或许明日一觉醒来,我依旧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模样,日日便这样陪着他,陪着这个孤寂的天帝。
路过的裙摆蹭过画桶,匆匆勾落了一地的卷轴散开了其中一副,我俯身间不可避免地看见了一席飞舞的青色衣摆,那是女子的服饰。
往上一点点轻推,在即将展露女子面容之时我迟疑了许久,心里不断闪过迟迟未婚的天帝究竟喜欢的是怎样的姑娘,抑或是这么多年的后宫空悬,究竟等待的是何人。
我好像又接近了某些真相。
17.
画卷彻底打开,入目的,却只有空荡荡的脸。
衣着服饰皆精美细刻,就连褶皱处的阴影也画的极为逼真,只是,画上的人没有任何五官,只是空荡荡的一方白纸。
我忍不住翻看了所有的画。
有青衣飘荡的,有在无垠白雪中裹着厚厚斗篷的,也有穿着一席凌霄花绣样的喜服立在庭院月下的。
可通通,都没有面庞。
诡异,又怪。
但不知为何,我却知道,这些画中的女子,无论穿着如何,便通通都是同一个人。
没有提款,没有印章,没有什么多余的字,甚至没有署名,明明看似随意而作,我却感觉,这一幅幅却是画者的心血之作。
远处半开的窗棂突而被路过的清风吱呀卷过,我久久凝视着那一幅幅无脸人相才似大梦初醒般缓过来,惊了一惊,慌慌张将卷轴卷好放回,几乎若逃跑似地夺门而出。
18.
他今夜果然没有回来。
或许实在是公务太忙了罢,我曾从那带了我几日便匆匆离开的天凰族的姐姐那听闻,天帝每逢叁月的时日,总是很忙的,像是提前加班加点处理了半月的公文,而这公文又都是时时变迁,却总也看不完的——
朝中督相之位空悬百年,天帝也没有再纳新之意,只是空着,好像在等一个再也等不到的人,也或许只是没有中意之属…
而那空荡荡的后宫与无人之属的督相之位一般,惹人眼热争夺,但身为天帝的零随,已然是大权在握,端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主,倘非他自己点头,又有谁能强行进得了这深宫寂寂。
天后…或是天妃,那是一个很好的位置么?
我有些恍惚地坐在天帝书房前院的一棵树上,枝叶的掩映细碎,将那通透而下的月光反给了那一望无际的黑夜,细碎的月色打在地上,而我,躲在那枝叶的阴影中寂寥无言。
这也是我头一次违反宫规,用狐丹施了一个高级障眼法,偷偷在深夜留在了内宫之中。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般做,更甚于我并非沅夕,或许也不该去好这天帝的辛密,白做什么多余的无用功。
只需这一万年期限一到,我便可重获自由,或许沅夕终有一日当权之后还能记我一情,终归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还能令我的家人弟妹、甚至于千秋后代都荣享一生。
这般来看,一万年虽说对我这一个寿命不长的小仙很长,却又十分值得,至少这回报,恐是令太多人眼红眼热的。
同样也不需我耗费什么要命的风险。
我不是沅夕,我不需要去争取什么…只需要熬过这一万年。
我这般告诫自己,那从白日便开始躁动的心却告诉我,不是这样。
那个令当今天帝求而不得的女子是谁…她又去了何处?
我真的太想知晓了。
或许她还要比那以容貌着称的青丘帝姬美上数倍,才能俘获这样的男人的心。
我坐在阴蔽的黑夜中,树叶遮挡了所有的光。
而对于上界来说,当今的天帝,就是他们的光。
我好像有很多话想说,憋在心里,像是一个即将撑破的行囊袋子,可转过脸来,却又一个问题也想不出,心里却只是闷闷的,好像看不见来时的路,也看不尽那深澈的宫廊。
灵灯随着那依旧微凉的夜风轻轻摇晃,忽明忽灭,倒映在波光鳞影的华清池上,我不知何时睡去,却又在半夜下起细细的雨来。
我伸出手去,柔柔的春雨落在手上,轻得好似怕惊醒了万物,大梦初醒间,我方才有些茫然地想道——
原来已经是真正的春天了。
19.
雨下了好多好多天。
我撑着油纸伞,兀自走在寂寥的深宫长廊上,却不知已经离那夜过了几日。
夜色很深,细雨绵密得像是浓稠朦胧的雾,我从暗处来,又跨过那宫灯映照的桥影,走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不知不觉间,不遵守宫规,好像已经成了一件习以为常的事。
我每夜都在内宫的某一角落醒来睡去,这对于一个山村野狐的我好似与往日的生活并无差别,好像也更谈不上降低了什么生活质量,或许这可能对于沅夕本人来说尚且难熬,但对于我来说又何曾不是?
她为的是生活质量,我为的却是心事。
自那夜之后,我再未见过天帝。
直至第二日天光湛明,我见过那前来送取文书的仙官方才得知,天帝已然出了公差,归期不知,而却又在临走前微微一顿,又转过身来补而告知,他大概七日内便会回宫,让我自履职责,不必多言。
我原先些许怪,而后在通过外宫之前的那些关系才偶然八卦得知…虽是时日不定,天帝却会在每年的叁月都悄然离开七日,去向不知,已是成了这百年间的惯例,也并不算什么秘密。
我有些怅然,却又不知自己这低落的深思来源于何方,或许也只是怅然。
而在此悠悠而过的时日间,我也从初始对于大逆不道的颤颤巍巍,变成了如今的麻木。
我翻遍了天帝的书房,却再也没有找到任何的东西。
除了那些没有面孔的画。
春雨绵绵不绝,我将一切的沉闷,归咎于这始终不太晴好的天气。
于是在此后的时日我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那夜,却乎正是他离开的第七日——
我在书房前的树影下,捡到了一个人影。
他说,他叫零随。
是漂零蓬断的零,也是零圭断壁的零。
或许也应该更确切地说——
我捡到了醉酒的天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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