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端上三杯茶过来给沐乘风、左芝还有丁思集。丁思集才从箱子里出来,脸颊的红热还没退,他这一路憋得辛苦,一直大口大口喘气,还顾不上喝茶说话。
“多谢。”沐乘风揭开碗盖吹了吹,等到茶汤温凉又尝了一口,确定无碍之后,方才转手送予左芝,“你喝。”
左芝早就渴了,捧着茶碗咕噜噜喝完,惬意地哈了一口气。她唇角沾上片茶叶子,沐乘风见状去给她拈下来,默默扔掉。
妇人把这一幕收在眼里,笑着打趣道“大兄弟真会疼媳妇儿。”别看左芝平时脸皮厚,当着外人的时候可没这么淡然,她有些害羞地垂下头,嗔道“他才不疼我呢。”
相互确认了身份,沐乘风也不罗嗦,开门见山道“山上那人让我来此寻你,敢问如何称呼”直爽的妇人笑道“别人都叫我茶嫂,你跟着喊就是。大兄弟叫啥名”
“我家相公叫木头。”左芝快嘴说出来,拿眼睛斜沐乘风,有心取笑,“他现在做了好大的官,是二当家”
茶嫂看她俏皮可爱的模样忍俊不禁,道“那我就叫你木兄弟,那头老虎叫你过来是有啥事”
沐乘风道“两件事。一是寻跛脚下落,二是我想知道近日通州发生了什么事”
茶嫂谨慎地去检查了一遍门窗是否关好,这才秘兮兮地开口说话,表情带着凝重“跛脚是来过这里,就在封城之前。他说村子的老屋里头还有些东西,想取了带回山上,我问是啥东西,他只道是几本医书。他说山上弟兄们有时候生病了找不到郎中看,于是想自己照着书上写得开方子。我一想跛脚也是一番好意,于是就没再拦他,留他吃了杯酒,便送他走了。”
“跛脚去了三四日也没回,往常他回寨子前都会到我这里打个招呼。我正想着什么时候找个人去寻他,这时官府贴出告示不让老百姓出城,但又不讲缘由,咱们谁也不敢上衙门问,还好我这里过往的人多,偶尔听说好像是行宫那边出了些事,具体是什么也不清楚,但跟官家扯上干系,总归不是好事。”
沐乘风眉心蹙起,转头问丁思集“你说通州有瘟疫,在哪里”
丁思集终于缓过了气儿,灌下一口茶汤,忽然站了起来,到沐乘风面前深深鞠躬,竟是请罪的样子“卑职出此下策实是情非得已,但请大人听我说完再作定夺。到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原来,大概在两三月前,丁思集在他管辖的洛水县内发现一具无名男尸。男尸沿着河流漂下,已经被泡得发胀腐烂,辨不清面容。衙门仵作验尸,一时也分不清是否溺亡,只是从尸身上的伤口推测可能是受伤后跌落河中,然后溺死。洛水县地偏人稀,发生了这样一件关乎人命的大事,丁思集很是警惕,于是上书给通州府,然后张贴告示招人认尸。通州府收到文书,很快派了衙役过来,告诉丁思集知府大人颇为重视此案,叫他上缴一切相关证据记录,另派专人调查。
丁思集也没多想,该交就交,然后此案便算告一段落。不料就在之后没多久,住在发现男尸的芦苇荡附近的几户人家,都无一例外染上怪病。开始是身上长了红疹,彼时因为尚是夏季,乡里人家不以为然,想着是蚊虫叮咬,拿蒿草熏了屋子就好。可是过了三四日,这些人便开始上吐下泻,竟然纷纷暴毙而亡。
死了两个人后,村里人终于觉得不妙,去请郎中来看。江湖郎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断定是疟疾,随便开了几味药,又说别喝生水吃生食。不过,这些药喝下去还是没有起色,患病之人陆陆续续死了,然后又有更多的人出现同样的症状。丁思集晓得的时候,那个村竟有一半人家染上了怪病
他当机立断把病人先隔离起来,单独辟了干净水源给其他人用,又去请郎中来看。只是附近郎中都不愿去,万般无奈之下,丁思集孤身进了染病村子,用帕子蒙住口鼻,亲自挨个儿检查病人。出来之后衙门里的人早就备好一桶药浴,他全身衣物被脱下来烧毁,又在药里泡了半个多时辰。
幸好这些法子有用,丁思集没有染上怪病。他梳理了近些时日发生的事,思来想去,把目光放在了当初的无名男尸头上。腐尸污染了水源,肯定是这具尸身有问题他当下惊得一身冷汗,连夜写了文书叫人送到通州府,请知府出面彻查尸源、配制抗疫汤药,同时还应在全通州境内贴出告示,提醒百姓防范。
左芝听得惊心动魄,不停追问“后来呢后来呢”
丁思集摇头,言语尽是对官场的失望“梁新武召我去府衙,我以为他要与我商讨此事。不料我去了三日,却连他的影子也没见到,反而出入都有专人跟随,寸步不离彼时我才明白是遭了梁新武的软禁,而且他可能已经动了杀机。所以我便趁监视之人换班之际,换了衙役的衣裳逃走,直接出城去往京中。”
九死一生进了京城的丁思集想上告消息,可是他一届芝麻小县令,说话实在是没有分量。京兆尹那里根本不见他,托人送到尚书省的状子又石沉大海。百般无奈之下,他把主意打到了沐乘风身上。
别人都怕沐乘风孤僻怪诞的冰冷性情,偏偏丁思集觉得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作为当今天子最信任的宠臣,沐乘风一句话的分量恐怕抵得上十个通州府是故他寻寻觅觅打听去了相府,还遇见了左芝。他怕这些蛛丝马迹的事情引不起沐乘风的重视,所以才留书一封,故意把疫病之事夸大了些许,只希望借通州接驾行宫闹出瘟疫这样的“大祸”,让女皇派人来查。
来龙去脉说完,丁思集单膝跪下请罪“卑职罪犯欺君,甘愿领罚但求大人心系苍生,救救我洛水县的百姓”
沐乘风不言不语,也不示意让他起来。丁思集久久跪着。
左芝都看不下去了,扯扯沐乘风袖子,软糯糯求道“四季豆那里的百姓好可怜,相公大人你别怪他,他都说了情非得已,确实如此啊。”
听见“情非得已”沐乘风露出觉得刺耳的不悦情,眉峰冷横“不该有的情绝不能有。”他垂眼以一种绝对压迫的气势盯住丁思集,不叫他起来,却问“河上游是哪里”
丁思集自知理亏,垂首道“沿岸有几个小村落,隶属别的县。河水源自青山暗泉,行宫就建在山脚下。”左芝一听,下意识就说“还真是巧,刚好跟行宫扯上点关系。”
“不巧。”
沐乘风沉默须臾,极为肯定地断言。丁思集猛然抬头,想通了什么似的激动言语“原来是这样我误打误撞竟然猜对了缘由若非行宫出事,梁新武不会平白无故追缴那具无名尸,更不会如此忌惮消息走漏”
他的激昂兴奋唤不起沐乘风任何波澜。沐乘风已有打算,牵起左芝请茶嫂安排住处,把丁思集一人晾在屋里,走了。
是夜三人借宿在茶嫂家。用过晚饭沐乘风不让左芝在外逗留,很快拉住她回房安寝,留下丁思集帮着茶嫂收拾桌子。丁思集抢着洗碗,却心不在焉打破盘子,瓷片儿还割破了手指头。
时辰还早尚无睡意,左芝百无聊赖坐在床上,抱着茶嫂家的茶花枕头,目光黏在安静看书的男人身上。
君子如玉,素衣莞尔。镜眸轻阖,风华绝卓。
世上最好的词也不足以形容沐乘风,至少不能形容她心中的沐乘风。左芝痴痴看着他,就像入了魔障迷雾,眼睛也不眨一下。
“看什么”
沐乘风手持书本,坐姿端方,眼皮都没抬一下便这样问道。左芝嘻嘻笑着,大大方方承认“我看你呀,木头你真好看。”
沐乘风翻过一页,淡淡的样子“这么久还没看够”
左芝托腮,傻傻摇头“不够不够,看一辈子都不够,也不会腻。”
灯火轻轻摇晃,左芝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