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会六年八月,金主完颜晟命赵佶赵桓前往上京会宁府,着素服跪拜金太祖庙,并朝见金主。那时宗贤也在京中,随后竟在府中宴请赵佶赵桓,并邀与他相熟的八太子宗隽携赵佶女柔福帝姬出席。
韦氏不知道何以宗贤会命她出来与众人相见,躲在屏风后再三迁延,最后被宗贤拉出直面赵佶,她深觉无颜,在多人旁观下,仿若裸呈于世地羞愧。
席间她不敢看他,亦不敢说话,只盼这如凌迟般的宴会早些结束。可宗贤似有看戏的兴致,竟命她再为赵佶唱曲。她哪里能唱,当着后夫的面为前夫唱曲,莫若立时死去。
然后她听见赵佶开口,说“往日都是韦娘子唱曲给我听,今日让我为她唱一曲罢,也算将她对我多年情义一并谢过。”
于是,“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一曲燕山亭听得满座宋人凄恻不已,她更心俱伤,泪落涟涟。
万万没料到,宗贤随后竟说出这样的话“你若还念着他,今日就跟他回去罢。”
她难以相信这话是出自他本意。若他是有意试探,她答应的话,甚至哪怕一点点喜色都足以为她和赵佶惹来大祸。何况,即便他是真想放她走,她又真能回去继续与赵佶过么
本就无宠,现又失节,如今只见一面都无地自容,若以后再日日相对,又如何自处又听说他身边仍有几位妃嫔,这年春天,邵才人、闫婉容和狄才人还分别为他诞下了新的孩子
她忽然在心底涩涩地笑。最后,她听见自己如此回答“事已至此,岂可回头奴家情愿继续跟随大王,此后半生,不离不弃。”
在宗贤如释重负的笑声中她告退,未料却被柔福唤住。
那个活泼的、勇敢的、明亮得可以灼伤人的柔福。
“皇后娘娘。”柔福竟然如此称呼她,这个陌生到她几乎意识不到柔福是在唤她的称呼。
柔福提醒她,她已被九哥尊为宣和皇后、太上皇后,她是国母。
柔福质问她,盖天大王既肯让她回到赵佶身边,她为何不答应。
柔福警告她,她如今身为国母,行事应以家国为重,切勿贪念一时富贵而折损自己清誉,影响九哥名望,使大宋国君沦为金人笑柄。
柔福的言辞激烈,柔福的目光咄咄逼人,她过来握住韦氏的手,急切地想劝韦氏随她父皇回去。
像是被烫了一下,韦氏迅速地抽手,朝屏风后奔去。她只想逃离,逃离柔福的逼迫,和柔福想让她领会的关于家国的责任。
但身后柔福带着呜咽声的倔强的话就此萦绕于心,挥之不去“她是九哥的母亲,九哥的母亲岂可主动委身事敌”
韦氏就此哭了一夜。杨氏陪在她身边连连叹气“这个柔福帝姬真是太不懂事,根本不明白娘娘的难处,却在那里胡言乱语”
她还是但哭无言。其实,柔福的话能刺伤她,正是因为她自己也很清楚地知道,柔福并不是在胡言乱语。
很不幸地,后来她又在赵妃玉箱的宫中遇见柔福,在她怀着与宗贤的第一个孩子的时候。
玉箱常召宋室归于诸王府的女子入宫闲聊,平日对她们颇多照顾。见韦氏怀孕,也不惊讶,只嘘寒问暖,要她多保重。
没想到,那日柔福也来见玉箱,赫然见到韦氏已明显隆起的肚子,立时就睁大了眼睛。
韦氏自是羞惭。她那时已年近四十,居然还怀了身孕,而且孩子的父亲还是个金人。看到柔福的反应,她甚感害怕,不知她又会说出什么剜她心的话。
“娘娘,”柔福开始问“你准备生下这个孩子么”
这要让她如何回答难道她可以,给柔福一个满意的、否定的答案
韦氏将目光从柔福身上移开,看向远处花木,尽量装作漠然的样子,说“当然。”
“不可”柔福当即说,如韦氏意料中的激烈,“这孩子有金人的血脉,娘娘绝对不可生下来”
韦氏恻然笑“宋室女子诞下的有金人血脉的孩子还少么”转首看看同样也怀有身孕的玉箱,又道“生不生子,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我自是如此,赵夫人也是如此,瑗瑗你日后也必如此。”
柔福摇摇头,眼睛红红,已蕴满了泪“但是娘娘,你生的孩子就是九哥的弟弟。你怎能让天下人知道,当今的大宋皇帝竟有个有金人血脉的弟弟”
她果然,又一语刺中她隐痛。韦氏深悔今日入宫,再次面对这个口无遮拦的名义上的女儿带给她的尴尬。
无言以对地沉默,须臾,她才低低说“瑗瑗,你想得太多了。”
柔福苦笑一下,以一双泛着泪光的眸子直视她“瑗瑗不想,金人会想,宋人会想,你让身负大宋中兴重任的九哥如何自处”
韦氏坐不住了,也不答她话,起身向玉箱告辞,欲像上次那样逃离。
柔福却一把拉住她袖子,蹙眉道“娘娘,瑗瑗求你,这孩子不能生下来他的存在,将会是九哥毕生的耻辱。你继续留在盖天大王府我已不怨你,但你可不可以,不要生盖天大王的孩子,为金人加多一个嘲笑他和大宋的理由”
韦氏不发一言,只想自她手中抽出衣袖,但柔福紧紧拉住,不等她答应就不松手。两人僵持不下,韦氏颇着急,脸也越发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