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迟疑地唤道,没料到屋内居然是这等情况。她一只脚还在门外,有什么不对时刻准备着转身逃跑。
“采薇好久未见。”青年上卿慵懒沙哑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真是失礼了,我回咸阳后日夜颠倒,倒是没料到已然天亮了。”
“怎么没人伺候”采薇松了口气,立刻走进屋里。她一看就知道上卿大人肯定又是熬了通宵,既心疼又气愤,大步走到窗前打算把窗帘撩起,开窗放放味道。
“别,太刺眼了。”青年上卿见状,马上出声阻止。
“好吧,只开一半。”采薇也知道自家上卿的眼睛在黑暗中不能视物,一下子太亮也会伤到眼睛,便只把窗帘拉开一半,把牖窗也开了一扇。
阳光洒入静室,才下过雨的清新泥土味道让采薇心情舒畅了不少,转过头扫了眼身形藏在黑暗之中的自家上卿,轻哼道“原以为上卿大人在家肯定会侍疾,看来宜阳王的病也无大碍嘛。”
宜阳王病重,本来在北疆随大公子扶苏戍边的甘上卿回咸阳侍疾,这条消息是有人知道采薇以前是甘上卿的婢女,特意卖好通知她的。
甘府没有主事的女主人,唯一的少爷也早早就入了高泉宫给扶苏当侍读,极少回府。一直低调闭门谢客的甘府,在咸阳少有交际,就像是一个无缝的鸡蛋,让咸阳想要攀关系的人家无处着手,久而久之就只能保持距离了。
所以即使传出宜阳王病重的消息,也没有什么客人登门拜访,倒是知道甘上卿回咸阳之后,早就有人家准备好了祭礼,就等着甘府门口什么时候挂招魂幡了。
其实采薇来之前也是抱着安慰上卿的心情。只是自她进门后,门房大爷的态度,还有一路行来,所见到的仆人都色安宁,步履平和,绝不是一家之主病危命不久矣的情况下应该有的表情。而上卿大人还一人独处,没有在宜阳王床前侍疾,可见另有内情。
不过她能这么轻易地窥见此事,也足以见上卿并未把她当成外人。采薇的内心有着丝丝窃喜。
“什么侍疾,他老人家精着呢。”青年上卿长叹道,语气中有着抹不开的无可奈何,“这是终于忍不下去了,逼我成亲呢。”
采薇心中一跳,但随即就控制好了脸上的表情。她走到可以隐藏情绪的黑暗中,把随身带的包袱放在案几上,打趣道“宜阳王这是看中了哪家的贵女让上卿大人如此颓废抗拒”
采薇是爱慕着面前的青年上卿,自她情窦初开的十一岁起就一直默默地爱慕着。
从最初听说上卿大人事迹的崇拜敬仰,到下意识地关注,再到在身边精心伺候。越接触,就越无法克制对上卿大人的倾慕,直道她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逾越,上卿大人又没有任何回应的时候,便只能知情识趣地躲去织室,与对方保持距离。
她不想惹上卿大人不快,更不想此后连靠近对方的资格都没有。
织室确实是个令人心静的地方,在一针一线的缝补中,她把她的情思都寄托在其中。她所求的并不多,上卿大人可以穿上她所缝制的衣物,就足够了。
少女时的自己,还对上卿大人抱有妄想与幻想,所以把自己的姿态卑微到了泥土之中,仰望着对方的身姿不能自拔。
在岁月的流逝中,正是因为少了不切实际的绮念,她对待上卿大人的态度也就完全不同了,可以称得上轻松自在。
当然,这也只是表象而已。
采薇跪坐在席子上,低头整理了一下散落的裙摆,才重新抬起头来朝对面自家上卿大人看去。
虽然脸色还可以,但怎么又瘦了北疆的生活看起来很艰苦,貌似那件旌旗深衣还要再改改。不过也不用,只要养好了身体,就会胖一些。
只是光线比较暗,看不清上卿大人的脸色如何,也不好让对方撩袖子,无法看到他手臂上的瘀斑怎么样了。
“大公子尚未娶妻,我又怎么可能成亲”青年上卿语气轻松地说道,“我也是两年多未归家,我父想见见我罢了。”
采薇知道内情绝不可能如此简单,但她只是个织婢,她也不关心什么国家大事,只要上卿大人好好地活着就足够了。她推了推案几上的包袱,扬起笑容道“这是采薇为上卿做的几件衣衫,还有一件没做好,过些日子就能送来了。”
“多谢了,难为你还想着我。”青年上卿真心实意地道着谢,他可以看得到采薇眼底的青黑,摇头不赞同地说道,“我的衣衫足矣,织室的任务繁重,你也要多注意休息。”
采薇俏脸微赧,连忙转移了话题。
秦朝民风开放,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时间也不宜太长,她问了几句上卿大人的近况便依依不舍地告辞而出。
藏在仓库里的旌旗深衣最后还缺一块,采薇一边走出甘府,一边摸着袖筒里的两块布料和别在布料上的织女针。这两块布料倒是正好可以补上空缺,但最近一段时间她也要开始日夜不停地缝制。谁知道始皇回咸阳后,得到了完工的那件旌旗深衣,是不是就要收回织女针了。
听着采薇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屋内的青年上卿打开了案几上的那个包袱。
包袱内放了数件夏天的衣衫,从襌衣、襦衣、汉衣、领衫、裳,到配套的头巾、帻、腰带等等,其中的衣衫全都是用他喜爱的各种绿色布料缝制而成,配以各种精细的绣花纹缕,既不让人感到太过高贵,却又带着低调的奢华。
织室首席织婢的手艺,全天下都找不出几个可以与之媲美,从细密的针脚就可以看得出对方在其中倾注了多少心血,每一件都可以称之为精品。
可惜,给他这样的将死之人穿,都太浪费了。
青年上卿的俊颜露出一丝惋惜,刚把包袱重新绑起,打算收起来时,屋门就被人毫不客气地拍开。青年上卿按了按额头,再一次后悔回家,早知道父亲没什么事,他就应该回高泉宫的。
“儿子,你就这么放人家走了”外界传闻缠绵病榻也许很快就会驾鹤西去的宜阳王,此时正中气十足地吹胡子瞪眼地朝他的不孝儿子咆哮。
“父亲”青年上卿不用假装就很虚弱地低唤了一声,“您知道这并不是好时机。”
“老夫可不管什么好时机不好时机的,隔壁老王他都报上曾孙了他可比老夫还小一岁可我连孙子都还没影呢你说说,那么多姑娘想要嫁给你,这么多年,你就一个都挑不出来”宜阳王留着三绺长须,在妻子去世后就迷上了修道,不开口说话的时候就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但他这个修道据他自己说,就是修世俗道。平时的爱好就是去市井溜达,反正换身平民的衣服,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青年上卿闭了闭眼睛,不知道隔壁老王是指那家买鞋子的还是卖汤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