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乔澈并没有睡得著,他在这无所适从的空虚里,猛然生出一阵孤独的寒意来。
他以前是不曾觉得孤独过的。他从小就知道有乔四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他的母亲成天都在他耳边念咒一般地反复如果没有他,那些本该都是你的。
她其实是想说如果没有他,这些本该是我的。只不过那样讲好像显得太惆怅了,寄托到乔澈身上,她显然会轻松一些。
她原本是个走清纯路线的小明星,为绑住乔澈那位生父,怀孕实在是个不小的牺牲。因为那时候都在说乔家唯一的儿子病弱不堪,估计是活不长,连夭折的棺椁陪葬恐怕都预备好了。
等那孩子一死,乔夫人又是生不出第二个来的体质,只有她肚子里怀著乔澈,母凭子贵是容易的事。
结果那病弱的长子要断气不断气地拖了段时间,居然活了过来,而後越调养越鲜活,虽然体质不是很强健,但一时半会是死不了。
于是乔澈就从独一无二,变成了可有可无,尚未出生身价就已然大缩水,连带他母亲也跟著惨遭贬值。
而後他的出世自然没有带来太多喜悦。
而更令他们失望的是,他父亲为了家庭和睦,短期内都不会打算接他们回去。虽然有好吃好穿供著,但这与他们应得的公平实在是差得很远。
他母亲牺牲前途和身材把他生下来,并不是为了那一点姨太太的闲钱。
都是他害了你。他要早点死了,你才是大少爷
当大少爷有什么好处,乔澈小时候并不是很清楚,但他觉得大少爷起码是不必挨打的。而他一旦学得不够好,就必然要挨鞭子和板子,疼得整夜睡不著。
他的每一点,他母亲和老师都要拿来跟那个人比。那个人的功课又得到父亲赏识了,枪术又有长进了,在大场面上进退得体,又给父亲长脸了。那人所有的成功都要变成落在他背上的鞭子。
他的好就等于他的不好。他受的苦都是因那个人而起。
而他连那个人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
没有具体的影像也没关系,他有想象力。这位并非虚拟的假想敌,在他心里是由经质的斥责,狰狞的体罚,失势的屈辱,加上其他所有世上最丑恶的东西组成的。
他没有任何玩伴,但因为恨那个人,他有了一个比任何人都充实忙碌的童年。
十二岁的时候他才终于因为自己的优秀而被父亲认可,从而进了乔家的大门。
乔家自然是言语难以表述的豪华气派,但以他这个年纪的心智,已经能看得到这光鲜热烈底下的敌意和杀机。
他只如一头初入丛林莽野的小兽,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吞食。他受到的教育令他牢牢记住了,他需要再最短的时间里成长得比谁都凶狠,在别人张口之前就先把他们统统吃进肚子里去。
而那天他的父亲还很忙,没法第一时间接见他。他们安排他先等著,上了些果品点心给他吃著消遣,打发漫长的等待时间。
哄小孩的东西他早就不会有兴趣,一个也没拿起来吃,只到外头小心翼翼地逛了逛,要看清楚这个自己未来的家是长什么样的。
走近那些假山亭子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叫乔轼少爷。
这一声让他登时就一个激灵,立刻闪身躲到假山後面去。他已经有了条件反射,正如狗听到敲碗声会流口水,他听见这名字就会觉得背上发痛,牙齿发痒。
那人和人交谈的背影他看在眼里,只是个寻常少年的模样而已,并无三头六臂。
他终于有机会把这真实身形和他多年来的想象联系在一起,虽然越看越觉得丑陋不堪,痛恨不已,但多少还是有些因偏差而生的失望。
而後那人转过身来。
乔澈又梦见那一双猫一样的慵懒眼睛,还有白皙如陶瓷的皮肤。而後猛然惊醒过来。
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痛,犹如有人在他脑袋里拿刀刺他,痛得他一时出不了声音。
床侧是空的,这屋子也是空的。
梦里的那一回首,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那人终于是死了,所有的都是他的。他堂堂正正的成为乔家这一切的拥有者,再也没有人会突然冒出来和他一分高下。那人也再也赢不了他。
就这样结束了,比他预想得要早。
他提前,猝不及防地收获了这样的胜利,以至于他今後的时间像是凭空多余了出来。
而他的一切忍耐,算计,仇恨,都只能到此为止了,连同其他的一些什么东西。
他能听见自己胸腔里在砰砰地狂跳,并不是雀跃的。
他在这多出来的人生面前,终于张嘴叫了一声。
四哥。
第十六章
乔四醒来的时候,眼里先是看到白色的蚊帐顶,而後才是蚊帐孔里透过来的斑驳的灰色天花板。
他用了几分锺才意识到这里并非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个破旧的小房间。
屋里光线不甚明亮,阴暗里就显得有些凉,幸而被褥还算暖和,也闻到些米粥沸腾的香气,添了点暖意。
乔四费力地转了头,入眼的是简陋的衣柜桌椅,摆著挂著的一些蹩脚又廉价的小装饰品,充当椅垫的旧衣服和桌上的瓷碗不锈钢茶壶都土气非常。穷酸气息扑面而来。
于是自己还活著,只是进了贫民窟。
对于生还,乔四一时并无喜悦,只有些意外。头上包了纱布,隐约还有痛感,但毕竟完整的。他记得自己开了枪,然而不知道那颗子弹出了什么问题,也许是卡住了,或者其他的差错,竟然没把他的头轰烂。
不管怎么说,那时是绝境,他也抱了必死的念头,甚至于很期待死亡那种干净利落的快感。他一生之中求之而不可得的事情不少,每每想起不免惆怅,而连死这么一件倒霉的事都求不得,感觉便十分微妙。
正想著,耳里听得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来人坦荡荡地一直走到他床边来,低了头看他。
男人的面容在他看来只算是不碍眼,过分老实又有些胆小的面相,白兔似的。和他视线相对,男人惴惴之中也立刻面露喜色,忙又走近一步,弯下腰来你,你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