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水面被震荡得高低起伏,形成一个个小型漩涡,将人向水下抽去。低温很容易消耗掉人的体力,卓扬手脚并用拍打着水面,身体却越来越沉,每一次头颈拼命扬起,艰难吸进氧气,却很快没入水中。几大口咸涩的海水喝下去,意识便开始昏沉了,肢体变得麻木,渐渐不受控制。
严耀钦的大脑一直很清醒,他随着海水的波动,有规律地摆动身体,尽量保持自己不被卷走。同时费力在四周搜寻着儿子的身影,海面太黑,零零碎碎的漂浮物干扰着视线,情绪越来越烦躁。
终于给他找到了那个风浪中时隐时现的小脑袋,严耀钦使劲向儿子游了过去,一点点接近,不断打水,眼看指尖就要触碰在一起了,转眼又被汹涌袭来的浪头推散,拉开了距离。看到卓扬浮起来的时候越来越少,严耀钦焦急万分,可他自己也渐渐感到精疲力竭,划水的速度越来越慢。
就在这个时候,严耀钦的身边飘来一块巨大的浮板,应该是快艇上的某一部分。他抓住时机,赶紧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借助浮力再次向卓扬游去。他双脚打水,一手固定自身,一手努力前伸着,递给卓扬,一次又一次失败之后,两只手总算扣到了一处。严耀钦试图将卓扬提上来,可是卓扬早已经瘫软得再没有一丝力气,手脚完全抬不动,只能犹如破烂的布片儿一样,在水中飘荡。
浮板的断茬处极其锋利,严耀钦的手上承受着一个人分量,没办法悬空,只有不停擦蹭过板子边缘,衣服很快被割破,突起的尖锐部位刮下一丝丝皮肉,扯开一条条口子,被海水蜇得剧痛难耐。他将牙齿咬得咯咯响,鼓励和呼叫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只能死死攥住儿子的手,丝毫不敢松懈。
浮板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在大风和海浪的合力冲击下,不住漂移,终于卷向了近海某处突出水面的礁石群。板身与石块一下下撞击,严耀钦默默计算着位置,调整呼吸,借着惯性纵身一跃,身体失去浮力,重重摔在了石头上,不过总算攀住了礁石边缘。他手脚并用地撑住两一侧的突起,将卓扬拖进怀里,又缓了口气,才匍匐着将人抱出水面。
父子两个仰面躺着,大口喘着粗气,一时间风箱般呼哧呼哧的声音此起彼伏。躺了两三分钟,严耀钦觉得恢复了一些,他靠到卓扬身边,将儿子紧紧裹了起来。
卓扬的双手冰凉,呼吸短浅而急促。严耀钦不断帮他揉搓着后背,生怕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可恶的哮喘会不巧发作。还好,卓扬只是浑身脱力,昏昏沉沉,却并没有气闷。
严耀钦贴在儿子耳边不断打气“没事的,阿扬,没事,坚持一下,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相信爸爸”
、从头开始
冬夜的海上,一片寒凉。浸湿的衣物黏糊糊贴住了皮肤,经风一吹,通体冰冷刺骨,每一分每一秒都难以忍受。严耀钦暗暗计算着,船只爆炸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了里岛,接应的人手也早已出发,按照洋流和风向进行推断,找到自己的大体方向并不困难。不出意外,挺到天色一亮就可以获救。
礁石上无遮无挡,严耀钦只能尽量选择个背风的方向,将卷成一团的卓扬紧紧抱在怀里,希望依靠自己的身体,帮儿子阻挡下一部分风力。他用空出的那只手不断揉搓着卓扬裸露在外的皮肤,试图帮他维持住所剩无几的热量。
卓扬的眼皮越来越沉,呼吸声几不可闻。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睡过去,会产生什么后果。严耀钦只能一刻不停地对他说话,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对不起阿扬,爸爸又连累你受苦了。”
卓扬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轻轻笑道“我还以为你很厉害呢,以为你无往不利。谁知道,在岛上夹着尾巴逃跑不算,还被人搞得这么狼狈,真丢人。”
“是啊,其实我一点也不厉害。”严耀钦自嘲地笑道,“我会逃跑,也会害怕。外人看到的那种气势汹汹的样子,有些是装出来的。你知道吗阿扬,有时候越害怕,越要装成无所畏惧的样子。你害怕的时候,对手一定也在怕,就是要和人赌一赌,看看谁先胆怯让步”
卓扬很艰难地小幅度摇了摇头“原来大名鼎鼎的严先生,人生也是靠赌出来的。今晚你猜我们先等来的是救兵还是杀手你猜你赌得赢吗”
严耀钦手下不停,继续帮卓扬按摩着身体,连带坚定地一点头“算上阿扬那一份,一定赌得赢我一定平平安安将你带回家”
身体冷得不住发抖,感官也迟钝了,卓扬隐隐觉得嗅到了不同于海水的某种腥味,像是血液。他扭动了几下自己的身体,并没感觉出尖利的疼痛,于是询问严耀钦“你是不是受伤了”
严耀钦胳膊上的口子还在不停流血,只是冷风吹着,痛感没有先前明显。可是随着怀里卓扬一阵乱动,伤口被不断摩擦着,再次剧烈地疼了起来。他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吐出丁点声响,好半天,才渐渐缓了过来,努力保持着平静的声调说道“阿扬,你知道吗,其实我其实这一刻我心里很欣慰。每次我向你说对不起,说会好好保护你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羞耻。在你心里,我的信誉值早就是负数了吧。所以我很想有一个机会,什么也不说,直接做给你看,让你知道我无论遇到什么险境,再不会丢下你”
卓扬沉默了一会,有气无力地幽幽说道“无论如何,刚才谢谢你了”
严耀钦将卓扬搂得更紧,似乎要把人揉进自己身体里,脸颊贴着脸颊,轻轻表露着心声“阿扬,以为你死掉的那段日子,其实我也反反复复想了很多。每次当你叫我爸爸的时候,我真的很愧疚。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做你的爸爸。就像你说的那样,你的出生,并非出自我的期愿。在你青少年时期,我也完全没有尽到过养育和教导的责任。没能够见到你出生,学步,说话,没陪你一起打过球,没同你聊过只属于男人之间的话题,真的很遗憾”
卓扬忽然扑哧乐了一下,打断了严耀钦的喋喋不休“说什么呢,我可丝毫不觉得遗憾。尿裤子和豁牙齿的样子,不知道多丑,巴不得少几个人看到。”
严耀钦用自己长满坚硬胡茬的下巴蹭着卓扬头顶的发丝,这种感觉让他无限满足,踏实而又温暖。许久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说道“阿扬,我知道,你可能不想要我这个爸爸了。你觉得我不能带给你想要的生活,对吗我一点也不奢求能回到最初见到你时的样子。都说覆水难收,一个人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会永远记录在案,纵然忘记,也无法消失。”他情绪微微有些激动,声音不自觉抬高了起来,“那你能不能只把我当成个身边的普通人就像是邻居,同事,咖啡店偶然结识的陌生人,就当我们重新认识,试着做朋友好吗你看,我是严耀钦,三十九岁的中年男人,独身,有两个儿子,住在香芬里道,家里还有一条奶黄色的拉布拉多寻回犬,叫波比”
“波比明明是我的狗”卓扬苦笑着抗议。他觉得此刻的严耀钦就像个在耍赖皮的老顽童,让人无可奈何。体温逐渐流失之后,反而感觉不到那么冷了,只觉得困倦,想要睡觉。卓扬长长叹了口气,舌头有些不够灵活“严先生是吗,我可不敢和你做朋友。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你脑子里装得下家族,兄弟,大元,甚至整座里岛,我脑子里只装得下我自己。什么做朋友,别开玩笑了,你脑子比我大那么多,跟你玩,我可玩不起”他的眼皮黏黏地结在一起,实在懒得睁开,最后的话几乎含在了喉咙里。
严耀钦将整张脸埋进儿子的发丝间,小声说“没关系,没关系。就像疯狗说的,管你是什么,都认定了。就跟在屁股后头,打也不走,骂也不走,反正认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