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次张望之后,严耀钦的黑色车队依旧没有出现在巷口。卓扬努力保持着平静微笑,心里却开始了焦急不安。严予思、康玉珠以及别的什么人拉着他说过一些话,可他的心完全不在身上,故而那些话的内容也都不曾留意过。严予思这个小弟还难得放下架子亲手取了杯酒给他,他却连道谢的基本礼节都疏忽了。
突然间大门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卓扬以为严耀钦来了,赶紧低头检视仪容,小心牵扯几下嘴角,调整着自己略有些僵硬的表情。这才重新扬起面孔,采奕奕地向外迎去。
谁知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爸爸,而是不请自来的暴徒。
人群呆立两秒,猛烈沸腾如炸开的锅子,原本斯文光鲜的宾客们开始惊叫连连,仓皇逃窜。肉体与肉体拥挤碰撞着,形成一股强劲的漩涡,将卓扬搅在其中,天旋地转。满耳尽是声嘶力竭的呼救和铮铮穿梭的子弹。
混乱中,后背好像被人用榔头重重砸了一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下去,短暂麻木过后,剧烈的疼痛感骤然降临,如同无数柄锋利尖刀一起穿插进皮肉,挑断筋骨,割裂经,切碎内脏卓扬恐惧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中枪了。大量鲜活而滚烫的液体从那个狰狞的伤口中滚滚涌出。
我该怎么办我会死吗爸爸,我好害怕
就这样可怜兮兮趴在冰凉的地面上,被无数肮脏不堪的鞋底踩踏而过。几次想咬牙撑着双臂爬起来,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连手指都无法移动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匪徒靠近,看着自己像个残破的布袋子一般,被人拎起来,提进贵宾室,丢在严予思的身旁。
脑子空荡荡的,眼前亮白一片,明明没有一丝风,却不断听到呜呜风鸣。只有依靠着墙壁的支撑,才不至栽倒下去。后背和地面都湿哒哒的,最初以为是汗水,却散发着铁锈的腥气,仔细看去,触目鲜红而浓稠。
一个正常人身体里的血液,占据体重的百分之八。可这数字太抽象了,只有亲眼见到,才知道自己竟有这么多的血。一条条红色小溪,蜿蜒淌过,逐渐汇聚成一片黏腻的河滩。
最先流失的是体温,接下来是意识,再然后,就将是生命。
爸爸,现在我遇到危险了,请赶快出现,来帮我撑起这个世界吧告诉我别担心有你在
当匪徒喊出严耀钦名字的那个瞬间,气息奄奄的卓扬忽然充满了力量。爸爸来了,爸爸就在附近有爸爸在,什么都不用拍了,他有足够的本事,轻松解决所有棘手的难题哪怕生死攸关。
为了让血流得慢一点,他保持姿势一动不动。他要活着,还没有得到爸爸的爱,还没有成为爸爸最疼爱的孩子,怎么可以死去
听见匪徒说,可以先放一个人,卓扬再一次站在了爸爸的位置,审视着贵宾室内的一切。他隐隐有些担心,自己流了那么多血,看起来好像要流干了一样,爸爸会不会以为自己死了或是马上就会死掉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没有希望救活,而直接放弃了
严予思在拼命挣扎,可卓扬已经没办法移动了。
他很艰难地张开嘴,用自己所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呼唤道“爸爸,救我我能活我想活着”
一秒,两秒,三秒等待的时间比一生还要漫长。
绑匪走向严予思的一刻,卓扬什么都明白了。他忽然觉得无比委屈。
我不够好吗,爸爸我不是比严予思更可爱,更懂事,更加了解爸爸的喜怒哀乐吗我难道不是个更值得珍惜的孩子为什么要放弃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最后一点力气耗尽,再也没有希望了。即便知道为什么,也全无意义。
可是就这样死掉,真的好不甘心啊
周围的一切慢慢变淡,慢慢透明,直到消失。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尚有余温的血泊里。虚空之中,有个影子走了过来,不用转头,只凭借落脚的轻重,步速的缓急,就知道那是爸爸。
爸爸蹲,拉住了他的手,这是干什么告别吗不必了。死亡就是永远的分离,永远的消失,永远的毁灭。因为没有机会再见,也就不需要说再见了。
他面对人世最后轻笑了一下,既是释然,又是自嘲,将手从严耀钦的手中挣脱出来,跌落地面,慢慢闭上眼睛。
爸爸,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我最大的遗憾就是算了,反正你也根本没有兴趣知道
尸体变成了一具惨白的躯壳,灵魂游离而出,悬浮半空,恍若一片在风中宛转摇摆的叶片,轻飘飘,没有方向,没有根基。
医生说“严先生,先救另一个孩子,是很明智的选择。”
爸爸没说话,点点头,沉着一笑。
在他脚底,血迹铺洒开来,慢慢凝固,犹如一朵暗夜之中的旖旎昙花。这朵花一辈子只开放了一次,却没人欣赏。它在寂寞中出生,又在寂寞中死去。
冥冥中,有股巨大的力量将卓扬的魂魄生生吸住,拖曳着,拉扯着,向下急剧跌去。黑暗降临。
耳边隐约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模糊难辨,却分明透着关怀与急切。
是妈妈吗是来接我的吗三年不见,您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吗我也过的很好好吧,其实有一点不好。您说的没错,爸爸他不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