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蝎蝎的……」
正说着,外面雨越发的大了,乌云遮住阳光,正午的天阴得好像黄昏一样,
雨幕密得看不清几步外飞快收拾东西的卖艺人,雨声遮蔽了一切声音。
何天宝忽然凑过去吻在她唇上。
在三十年代的中国,当街亲热可是惊世骇俗的举动,贾敏一下子就软了,只
觉得满脸火烫,竭力闪开,低声说:「小冤家,小祖宗,别闹,这是大街上。」
何天宝搂住她腰,说:「那你说你不生我气了。」
「我什么时候生你的气了?放开我……好好,我不生你的气了。」何天宝无
赖地笑笑,松开了手,笑吟吟地看着贾敏。
贾敏说不下去了,也看着他,目光中的寒冰化开,似嗔似喜似愁。
两人对视了良久,贾敏忽然问:「为什么放过这个机会?」
「什么机会?」
「跟我一刀两断的机会。」贾敏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茶杯,「你冤枉了我
们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之前的……关系,不过是个错误。既然你我都承认
国共必将一战,现在我们闹了别扭,咱们就此划清界限,恢复正常的距离。不好
吗?」
「我也想过。」何天宝顿了顿,语气平淡地说,「但是舍不得。」贾敏有点
意外,垂下眼皮,伸手抚摸何天宝的手背,低声说:「孩子气。」
何天宝将另外一只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说:「随便你怎么说,我不知道你怎
么想,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我只知道我眷恋。」
贾敏有些忘情,抬起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何天宝的脸,自言自语说:「多情
的傻孩子。」
「我再弄笔钱给你,你就不要去了,风险太大。」
贾敏摇头说道:「我们的生意太大,你就是贪污了你们商会所有的经费也不
够。」
「什么生意?」
「去烟馆,卖的当然是烟土。」贾敏撇撇嘴,取出象牙烟嘴噙着,从香烟筒
里抽出一支插好,何天宝习惯性地帮她点着,然后就后悔了,顺手给自己点了一
根,好像这样就能平衡均势。贾敏吸了口烟,眯着眼看何天宝,说:「实话实说
吧,在跟你演戏之前,我是帮根据地卖鸦片的。」
「……」何天宝仍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中国禁烟禁了一百年了,但是从来都是难以禁绝。日本人来了之后,为了收
税,公开发牌照给烟馆,卢沟桥事变之后沦陷区百业萧条,只有烟馆越来越多。
共产党要从沦陷区赚钱,也只能从鸦片下手。
北平夏天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很快就小了,但路上却积了许多水,何
天宝跑进雨中,拦了辆洋车,扶贾敏上车坐了。经过金鱼胡同西口的羊肉床子,
何天宝买了些熟菜回家,贾敏安排碗筷,两人静静地吃了饭,一起收拾了桌子。
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听广播。
贾敏说:「你吃饱了喝足了抽着烟喝着茶,说吧。」
何天宝苦笑:「说什么?」
「说中国百年颓势半壁江山,都毁在鸦片上了,我为什么要卖?」
「你是谁?」
「我本来是贾敏,15岁之前是女学生,之后是女革命者,被你爸爸强奸嫁
给他,所以我是妻子,生了你所以我是母亲,二十七岁我成了女间谍,然后又当
女革命,中间当过几天的女鬼,侥幸不死我就是贫农李燕子,亲自操铡刀的刽子
手——说起来戴笠应该多谢我这个小师娘。」
「这些年我铡过的b团cc派好像还有d什么的全是铁杆共产党——三十
六岁变回女间谍,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我首先是你的敌人,然后是你的情人,
无论我们再怎么演戏也改变不了的,我是你的妈妈——你肏了几十次、还边肏边
在心里憎恨着的妈妈。」
刚下了雨天却仍然阴着,初秋的晚上已经有了凉意,一阵凉风吹来,贾敏的
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颤,何天宝第一次觉得她楚楚可怜。
他拉她的手,说道:「冷,过来一起坐吧。」
贾敏松开他的手:「不冷。」何天宝又去抓她的手:「我冷。」贾敏抽身进
屋拿了床薄被出来盖在他身上,说:「现在你不冷了吧?安静听戏。」
今晚播的是《二进宫》即使是何天宝这种戏盲都爱听,谭富英裘盛戎张君秋
的录音,掐头去尾,很快就到了最热闹的三人对唱部分,怀抱着幼主爷把江山执
掌,正唱到哪一个忠良又有下场的时候,忽然停电了。
收音机上的红色指示灯和房子里的电灯同时熄灭,小院里瞬间漆黑一片。
何天宝觉得这好像自己和母亲这段禁忌关系,一场的光辉热闹,突然戛然而
止。
他不说话,贾敏也不说话,两人就坐在那里,一同慢慢地没入黑暗。
贾敏拿了支烟,何天宝习惯性地抢着划了火柴,贾敏吸了口烟,低声说道:
「小宝,我们的关系,还是从此恢复正常吧。两个敌人,凑合着演几天戏,一拍
两散永不再见。」
何天宝说:「我不干。」
「什么话?」
「我做不到,我喜欢你,喜欢拥抱你,亲吻你,占有你。」
贾敏把脸埋在双手里,指缝间的烟头在黑夜中颤抖:「真是冤孽……到底要
我怎样,你才能重新拿我当妈呢?」
何天宝忽然说:「让我看看你卸了妆的样子。」
「啊?」
「你每晚都先安排我睡了,关了灯,才去洗漱卸妆;每天又都比我早起;做
爱的时候你一定关灯。从来不让我看见你卸了妆的脸。如果你让我看看,也许我
就会幡然醒悟,回头是岸。」
贾敏吸了口指缝间的烟,把剩下的半截掐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伸手扶着膝
盖,站了起来,说:「好。」起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又站住,背对着何天宝说:
「把你的照相机架起来吧。」何天宝愣了一下才醒悟,一跃而起,匆匆忙忙地架
起照相机,准备闪光灯。
洗手间里的水声停止,贾敏走出来的时候,刚好来电了,堂屋的电灯刺眼地
亮起。贾敏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震慑,愣在门口不动,沐浴在雪亮的光中。
贾敏穿了件丝绸睡袍,领口系得很紧。
下面露着两条小腿。她脸上的妆卸去,仿佛老了好几岁,真的像个四十岁的
女人了,她皮肤依然白皙,面庞稍显松弛,眼睛周围多了些皱纹,即是卸了妆而
且满面疲惫,仍然看得出是美人,但也看得出是迟暮美人。
睡衣里没带胸罩,隐约可见乳房硕大的形状,同样隐约可分辨出这对硕大美
好的乳房已开始下垂,双腿笔直,但膝盖和脚踝处满是依稀可见的青筋,所谓岁
月的痕迹。
贾敏微笑,慢慢脱下睡袍丢在一边,站在当地,看着儿子,眼光深不可测,
满是沧桑,仿佛秋天飘满落叶的江河。
何天宝低头看照相机,微微调整光圈快门,说:「我数到三请微笑,不想微
笑也可以——你这样有种微微腐朽的美,不是,是成熟的美。一二三……」闪光
灯冒出一股青烟。
贾敏原地不动,问:「照好了?」
「好了。」
「看清了?」
「看清了。」
「你过瘾了,咱们到此为止吧?」
「我不。」何天宝走过去,把母亲拥入怀中,亲吻她。
他的舌头进攻她紧闭的唇。她柔软地沉默地承受,不逢迎不反对。
何天宝一边雨点般地亲吻贾敏一边说:「我就是认为你很美,我觉得你美就
行了。」
「何必自欺欺人?」贾敏撑开他,拉着儿子的手摸自己的脸,「这脸上有皱
纹,不化妆就不敢见人。」又拉着他的手向下摸,「乳房开始下垂,小肚子总是
鼓鼓囊囊的——怎么比得上你的日本小特务?」何天宝愣住。
「别忘了你妈是干什么的,你一晚一晚地泡在什么商会,我能看不出来?」
雪亮的灯光下,她漆黑的、沧桑的眼睛凝视着他。
「你只是像每个特务一样,空虚寂寞,紧张焦虑,朝生暮死,所以特别想女
人。我只是碰巧在你身边的女人而已,没什么特别。你不要自欺欺人。」贾敏冷
笑,「我知道,我也是特务。」
何天宝目不转睛地回望母亲,终于松手,缓慢地、惊慌地后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