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
何天宝站在凳子上给鸽子棚敲钉子,在心里对自己说:「下个月二十二号,
我要杀死这个女人,给父亲和姐姐一个交代,给这段孽缘一个了解。」
公历九月二十二是农历八月十五日中秋节,母亲的生日,父亲的忌日,何天
宝想最后帮母亲过一次生日。
何天宝把杀母亲的期限推后了一个月,忽然一阵的轻松,敲完了钉子从凳子
上下来,拿起竹桌上的香烟筒子,抽出支烟放进嘴巴,被一个念头击中,愣在那
里,自己与母亲的关系,竟有些像英国侦探小说里的老夫老妻,结婚日久原形毕
露然后互相残杀。
「喂,傻小子想媳妇儿呢?」贾敏捧着只鸽子蹲在房顶上喊他,阳光照在她
身后,她的面孔模糊不清。
何天宝说:「是啊,下来我跟你说句话。」贾敏顺梯子爬下来,她穿着条浅
粉色的家常散腿裤子,爬下来的时候粉色的大屁股晃呀晃的,何天宝只觉鼻子一
热,快要流下鼻血来。
贾敏拍拍手上膝盖上的土,兴高采烈地问:「什么事儿?想学放鸽子?」
「我可能需要你多扮演一两个月媳妇儿。」贾敏抿着嘴打量何天宝:「为什
么留我?舍不得我?」
「不是,上级让我在北平多待两个月,在这里更能跟南京的那些人攀交情,
有利于我以后的工作。」
贾敏说:「你要是动不动乌眼鸡似的,我也乐意跟你这儿住,难得清闲——
不过这事儿得请示上级。」
「那我就等你的消息了。」贾敏挽住何天宝的胳膊,说道:「你上级让你留
我,你怎么说?」
何天宝满脸通红,一半是真的害臊一半是因为贾敏的胸部在他胳膊上摩擦,
艰难地说:「别闹……」
贾敏松开手摇头,说:「这样就脸红,他们也能把你派去汪精卫那里——你
在军统里得罪了不少人吧?」
「那你呢,不在延安运筹帷幄,被扔到刀光剑影的北平来,也不是因为好人
缘吧?」
贾敏避而不答,得意地拍拍何天宝的肩膀:「不错,你跟老娘混了半个月,
嘴皮子总算有点长进。——你要留我两个月,打算出多少钱?」
何天宝早料到她会谈钱,说:「我只能保证先付你一万重庆假票子,事成之
后再补你五千真钞,如果九月没有,十月也会有的。」
贾敏说:「好啊,如果你手紧就跟我直说,我帮你砍砍价儿。」这句话出乎
何天宝意料,他不知如何反应,不由自主地笑了。
「傻样儿……」贾敏说:「天儿太热这会儿没法出门儿,等四五点钟太阳下
去点儿了咱俩一起去趟西四,好不好?」何天宝不想呆在贾敏身边,说自己还有
事。
贾敏不高兴了:「天天出去野,把我一个人关在家里……」
「确实有事,有个饭局。下次,下次我一定陪你去玩。」何天宝逃命似的出
门,果然叫不到人力车,一直走到东安市场前门才看到有车。何天宝索性自己走
到六国饭店。
他今天确实有个饭局,是一个在北平的徽商母亲做寿,给他递过帖子。何天
宝本来没打算去,现在就非去不可了。
他看时候还早,就先到金启庆那儿泡了一阵子,金启庆的优点是好客,热热
闹闹地张罗让金大嫂准备茶水点心,自己跟何天宝天南海北又是一通聊,赶上收
音机里姜存瑞说《三国》何天宝随口问了句关云长的刀多少斤,金大爷立刻从关
张赵马黄说起,一路说到隋唐十八条好汉每人兵器的重量。
何天宝注意到金大嫂沏了茶就出去了,过了一个多钟头领着那小老妈儿悄悄
地溜了进来,然后由小老妈儿端茶续水地伺候,看样子金启庆这老妈子不是长雇
的,而是住在附近的救兵,遇到请客之类的场面就临时招来摆摆门面。
何天宝自从见过这小老妈儿两面,总觉得她什么地方不对,这次留了,看
她大概四十几岁年纪,身量矮小,忙里忙外手脚麻利,俨然是训练有素的模范下
人。要说有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么个干净利落的老妈子怎么会找不到宅门儿
里的稳定差事,非要在金启庆这充当工作不稳定的临时演员。
金启庆聊了半个钟头兵器谱,旁敲侧击地把话题引到经费问题。何天宝账上
实在没钱,只好直说:「不瞒您说,南方经济大不如战前,收上来点儿钱粮日本
人又要拿走大半,我这商会的经费短缺不少,看样子以后有的打饥荒了。」
「老弟你这是捧着金饭碗要饭。」
「怎么说?」
「你知道你自己是南京来的,在北平无依无靠。普通的商户百姓哪里知道?
汪主席毕竟也是北平的主席,咱们亮出国民政府某某衙门的招牌来——谁不得多
少给点儿面子?」
「北平断不会允许我们建立正式的机关,我们筹办的只是商会。」
「我说招牌只是个比方,不是真的挂一块到阜成门外去。」金启庆进屋拿出
一个不知道什么材料做的杏黄色匣子,打开来里面全是金启庆的名片,带着各种
不同的头衔。
「咱们印上国民政府的片子,向工商界摊派!汪先生的国民政府头回向北平
工商界化缘,谁敢不给面子?」金启庆踌躇满志,又说,「如果你年轻脸嫩不好
意思,老哥哥可以先代劳一阵子。」
何天宝知道金启庆打着他捞好处让自己顶缸的主意,这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就笑着摇头说道:「我年轻胆子小,如果金大哥要化缘也好摊派也好,我就当不
知道,但是我自己是不敢做的。」金启庆面色不变,哈哈笑着换了话题,何天宝
坐不住了起身告辞。
他在街上闲走,买了一个三尺见方的大寿字儿让伙计给那徽商家送去,买东
西的时候觉出有人盯梢,身形像是辉子。何天宝懒得跟他治气,满不在乎地叫辆
洋车出宣武门去徽商家拜寿。
徽商热情地迎出来,他家里正唱着堂会,说底包是马连良。
咚咚锵的锣鼓声中,何天宝给一个瘦猴儿似的小老太太拜了寿,见过了十几
个徽商四十几个子侄,马连良始终没上台,戏台上是一出接一出的热闹戏,《西
游记》《封榜》《目连救母》之类,何天宝只觉吵得头晕脑胀,告辞走了,徽
商恭恭敬敬地送出来,脸上始终保持笑容,但一望可知是假的。
何天宝猜测,这些人心里对自己大概只有恐惧和厌恶吧。
慢慢走回金鱼胡同,只觉得这城市陈旧而美丽,人人面上笑容可掬,肚子里
不是要钱就是要命,自己终究无处可去。
何天宝四点多钟回家,贾敏热情地迎出来,接提包端茶,之前玩鸽子时的住
家便装换成了旗袍。
贾敏让何天宝在院子里坐下,桌上已经有了一个茶壶了,贾敏从两个茶壶各
倒了一些,解释说道:「这壶是我早沏得了放在这儿的,这壶是我新烧的水,兑
上半凉不热的,这个天喝了最解渴。你先坐会儿喝会儿茶,晚上吃炸酱面,马上
得。」
何天宝坐下喝了半碗茶,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最亲切,问:「你见过你的联络
人了?」
「嗯,原则上同意了,只是让我尽量多从你这儿刮点儿经费。」
「你这样跟我交底不大好吧?」
「我怕你这傻小子一心留我,跟南京或者重庆拉下补不了的亏空。」
何天宝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儿晚上别准备饭了,不如我们先去胡同西口
东安市场逛逛,然后再吃饭。」东安市场是民国时代北平城里最热闹的地方,里
面各色商店饮食之外,还有许多说相声唱戏演杂技的。
「平白无故怎么想起去玩儿了?」
「我中午答应你的么。」何天宝有种特的冲动,想要在杀死母亲之前,让
她快乐地过完最后的日子。他虽然跟母亲仅仅重逢了十几天,却对她却有着远超
其他人的了解,知道这名共党分子的身体里,其事藏着一颗八旗子弟式的、贪吃
爱玩的心。
「怎么出趟门回来变体贴了?」
贾敏笑嘻嘻地凑上来双手拉住何天宝一只手,胸部贴上他胳膊,说声:「赤
化!」
何天宝人还莫名其妙,脸已经应声变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