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他把悔过书写好,进呈御览。因为要写悔过书,所以才特意安排单独小间,还配了纸墨。实在不是下官徇私。”
咏善听了,只是扬唇,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扬起下巴,“把门打开。”
他虽然在笑,眼中却无一丝笑意,眸光清澈冰冷,让偷眼打量他脸色的人心里都不禁打个哆嗦。
牢差哪敢说什么,立即掏出钥匙亲自开了牢门,咏善进了门,他本要躬着背跟进去,忽然听见前面抛下轻飘飘一句“都下去”,当即不敢再跟,识趣地后退出来,并所有人等,都乖乖候在外面。
天牢里,配备有笔墨的单独小牢房和一般的牢房不同,除了墙壁床铺更干净外,最大的特点是不使用木栅门,而采用厚实木门,俨然一个独立空间,免去时时被人窥视的窘境。
这种特殊措施来源于前代帝王的考虑,朝廷中人事复杂,风云变幻,常有冤案出现,在这种小牢房内,被扣押的重臣可以书写绝密奏章,以求一朝沉冤得雪,不必担心所写之文落入寻常狱吏眼中,多生枝节。当然,在位者也方便在牢房中直接秘审,防止秘密泄露。
咏善进了牢房,微微一扫,已把牢房里一切印入眼底。三面白墙和一面厚门,上面厚厚的青石板,把这狭小的空间完全密闭起来。惟一和外界的联系,是墙最上方开了一个小窗,隐隐透入一点日光,只有巴掌大小。房里一张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张简单的案几横亘在床前,放着笔墨纸砚,也是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端坐在案几前的男人大概四十五六,正低头沉思,听见声响,把头抬起,瞧清楚是咏善,微愕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挪动着坐得有点发麻的身躯给咏善行礼,“臣恭无悔,拜见太子殿下。”
咏善冷冷瞅了他一眼,也不叫他免礼,道,“亏你还敢自称臣子,做臣子应该恭敬为君,为什么放肆妄言,诽谤国戚五皇子咏升是我弟弟,长在后宫,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一个,对你也并无得罪,你怎么就饶他不过,一本一本的奏章往上递,非要把谋反大逆牵扯到他身上”
太子一上来就冷言冷语地责问,换了常人早就大惊失色,恭无悔却脸色如常,偏着头认真听咏善说完,静默了一会,居然缓缓坐回案几前,淡淡逸出个不在乎地笑脸,“这件案子一出,我也知道自己不能活着出去。只是猜不到五皇子居然这般厉害,把太子殿下扯了进来。呵,一个小小御史,性命大不值钱,何必太子亲临殿下请看,”他伸手进怀里,摸了一个东西出来,咚地往案几上一放,“药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事不可为,仰头一喝,世间事莫不一了百了。”
那是一个长颈白瓷的小药瓶,上面塞着木塞,塞上系着一条殷红殷红的细丝,也不知道恭无悔在这天牢里是怎么弄到手的。
咏善盯着那药瓶,心里一凛。
这恭无悔在朝廷中官阶不高,咏善身为皇子,按照炎帝的规矩,是不允许随意和臣子们有私交的。因此虽听过此人名声,却从无机会近看详谈。现在一看,竟不是个凡品。
咏善未做声,恭无悔又轻叹一声,“下官入朝未到二十年,但生性好,喜欢遍看刑部典籍,历朝冤案见识得多了。殿下的来意,我已经猜到了,也不必多言,恭无悔遵命就是。”
咏善在兄弟中历来刚硬冷冽,但毕竟只有十六,想到自己竟要逼死一个就在面前的活生生的当朝御史,手心也隐隐发冷。
他站了半晌,嗓音有些干涩,“我并不想你死。”
“我知道。”恭无悔也不再自称“臣”,看了咏善一眼,居然有几分体谅地叹息,“太子对我不熟,我对太子却是极熟悉的。殿下外冷内热,性格坚毅刚强,嫉恶恨贪,是非分明,却又懂得虚与委蛇之道。今日插手此事,殿下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伸手摆个姿势,“殿下请坐。”
他生死无畏的态度,从容自若的言谈,而且评论咏善个性,一矢中的,让咏善大为吃惊。咏善坐下来,与恭无悔隔案对视,心里暗暗惊讶,这人在朝堂上混了将近二十年,却仍然只是个御史,父皇怎会这般没有识人之明
不料,恭无悔让他吃惊的,还在后头。
坐下对谈,恭无悔首先就语出惊人,“我虽只是区区御史,却早在十年前受皇上密旨,察看各位皇子人品心性。因此,不但对殿下,就是对殿下各位兄弟,也了如指掌。”
这话虽然意外,却深合清理。
否则恭无悔怎会对身在后宫的咏善如此熟悉朝中高官大多数兼具国戚身份,和后宫众嫔妃定有牵扯,就算不是亲戚,也不免有利益关系。如果要公正地察看皇子们,炎帝舍重臣而选择一个信得过的直臣,反而见其英明。
“庆宗十九年冬,皇上密召我入宫,欲在次年春天册立二子为太子。我听后大惊,拼死进言,此事绝不可行。”
咏善一震。
恭无悔所说的二子,不用问就是咏善本人。原来父皇要立的第一个太子就是自己,却被此人拼死阻拦,庆宗二十年春,太子立是立了,不过立的却是咏棋。
难道恭无悔的眼里,咏棋更有资格继承江山,造福万民
恭无悔微微笑道,“先不论能力和本事,咏棋殿下不足月而生,身体嬴弱,常有病痛,只此一点,已难以成为太子正选。当皇帝要日理万机,没有一副好身子怎么行呢”
这已在天牢中的犯人挥洒自如,每每语出惊人,咏善听了之后又是好一阵不解,锁起眉头,细思前因后果,想到后面,心脏狠狠一痛,平白生出一股不详之感,目光霍然变得犀利,看向恭无悔。
恭无悔却笑起来,似有无比欣慰,“殿下果然聪颖,我没有看错人。”侃侃道,“皇上和我的看法是一致的,皇子之中,二皇子才干最大,应选为太子。但自古长幼有序,不册立大皇子,却册立二皇子,越兄而上位,会引起大皇子身边众人怨恨,埋下祸乱的种子。因此,我向皇上提议,先册立大皇子咏棋为太子,然后,废。”
骤然间,狭室内静到连呼吸声都停了。
仿佛看不见的弦拉到至紧,下一刻就是天崩地裂。
恭无悔轻轻巧巧几句话,象万千斤的石灰忽然扔进水,在咏善心里炸起滔天大浪。
他是曾经不解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