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前宋因重文轻武、百年积弱,遂有靖康之耻、崖山之亡,故而宋室后裔吸取祖宗教训丨希冀于重竖尚武之风,或许还有些道理。可是这华美国和东岸国如此倒行逆施,一口气矫枉过正到了这般田地,都已经不是尚武,而是嗜杀了啊这不仅全然失了圣人的仁恕慈悲之心,也毁弃了华夏的道统理念,等于是跟蛮夷和野兽为伍,纵然拓地万里、灭国百千,不过是为祸世间而已,又有何荣耀可言?”
——看着港湾中那些异邦巨舰上,猎猎飘扬的各色军旗,徐霞客忍不住长长地叹息道。
如此一比较之后,相对而言,盘踞在琼州府的这些“澳洲髡人”,虽然同样有着“不识圣人大道”,“重格物而轻儒学”,“不够礼遇士绅”等值得诟病之处,但是跟东岸国和华美国的屠夫杀人狂比起来,这些“澳洲髡人”却居然已经是让徐霞客感觉最正常,也最容易接受的一伙“宋室苗裔”了。
至少在明朝儒生的眼里,“澳洲髡人”的行事纵有颇多叛经离道之处,好歹还勉强在“可以挽救的范围”之内……望着港口里那艘巍峨如山、仿佛鹤立鸡群的“澳洲本国巨舰”“中远星号”,他不由得如此想道。
正当徐霞客坐在凉亭里如此沉思的时候,却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喧闹,转身过去一看,只见在距离凉亭数十步开外的“五味居”酒馆门前,一个道士正在鼓噪作法,请二郎真君下凡为这家店消灾。
——说起来,博铺港的这家“五味居”酒馆,在今年里也是倒霉得很,新年过后刚开张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一大群醉醺醺的水手跑到店里聚众群殴,打坏了一大堆的桌椅板凳、碗筷杯盘、酒坛灯盏,连店主、掌柜和三个伙计都在混乱之中被打伤,其中一个伙计断了一条腿,迄今还爬不起来……
虽然这些闹事的水手,后来都被元老院的警察给逮了起来,而鼻青脸肿的不幸店主也收到了一笔赔偿金,但今年的这场开门黑,还是让一向迷信的他感觉自己似乎沾上了什么晦气。正好有个游方道士从广州来到博铺港招揽生意,把自家道行吹得神乎其神,结果很快就被“不差钱”的酒馆老板请来做法消灾。
片刻之后,伴随着一个道童的唢呐吹奏,这个明显是野路子出身的游方道士,就披头散发,手持一把桃木剑念念有词,围着“五味居”酒馆门前的一个火堆开始跳起了大神——虽然他故意将脸上的表情弄得十分古怪,在四季如夏的海南岛上围着火堆跳大神也很辛苦,但心中却是非常地得意:临高这个“髡贼”巢穴果然十分富庶,连区区一家乡野小店,都能拿出这么多银钱,就为了消个晦气……自己从广州搭船跑过来混饭吃,还真是来对了……只是,那些围观的百姓看过来的眼神,为何似乎有些古怪?
对于这些奇怪眼神的疑惑,道士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接下来,正当这个野路子游方道士熟练地口吐白沫,向众人表演二郎神上身的时候,就听到远处一声爆喝:“这边又有人请神,快抄家伙”
随即,一大群身穿公服的短发“假髡”,便沿着街道跑了过来,将道士和他的道童团团围住。见势不妙的道士赶紧放下法器,眯眼看去,只见这些“假髡”有男有女,但都是手提大棒,满脸凶悍之色,胸前的衣襟上还有个大大的“税”字难道是髡贼的税吏?只是他们又为何要与我一个穷道士为难?
正当这道士看得一头雾水的时候,那位带头的髡贼税吏走上前来,朗声喝道:“……敢问来者可是二郎真君?”道士一听似乎有戏,赶忙脸色一正,故作傲慢地回复道:“……正是本真君,来者何人?”
谁知那税吏头目完全不吃这一套,居然不惊反怒,当即就指着表演“神上身”的道士高声骂道:“……二郎神你怎么又非法入境了?我跟你这厮说过几次了,你来元老院治下办事要预先报备,办好批条,还有如数上税怎么已经下凡到临高二十多次了,还敢这般无视法令?来人啊速速把这知法犯法的‘罪神,重责三十大板,以儆效尤哼看你们这些怪力乱神还敢不敢来玩偷渡”
一众税吏顿时起身应诺,然后论起棍子一拥而上,朝着那个游方道士劈头盖脑地打了过去,当即就揍得这货吱哇乱叫:“……啊啊尔等这些凡人好生无礼居然敢打本真君,信不信本真君灭了你们?”
但回应他的却是一声嗤笑,“……切二郎神,你这憨货已经来咱们临高了几次了?哪一次不是因为没上税而被咱们打得屁滚尿流?现在居然还敢不要脸起来了?告诉你,元老院治下未经批准严禁请神下凡就是神仙到了元老院的地盘上,也得乖乖缴税呃,动作轻点儿别把他给弄死了。只要打个半死就行……”
——随着穿越者元老院盘踞临高时日渐久,临高市面上的三教九流人士也多了起来,一度弄得社会上有些乌烟瘴气。穿越者元老院为打击邪教,纯洁信仰,顺便扩大税源,下令在境内开征宗教税,又称“神仙税”:这不是像后世的宗教税那样,从信徒们的工资里扣钱交给教会,而是正好反过来,专门针对各路“神仙”进行盘剥——设坛求雨一次需交六百流通卷,下凡附体一次需交三百流通卷,显示神通一次两百流通卷,哪怕是普通的传教也需花一千流通卷办理每月牌照,有效期仅为三十天,逾期尚需补办……
目前,在穿越者元老院治下,唯有临高天主教会和基佬道长盗泉子搞出来的“新道教”得到了特批,可以暂时免税,其余各路小神想要在临高的地头上发展势力,这苛捐杂税都照收不误——事实上,真正的基督徒也基本不会请神下凡,而髡贼税吏则因此愈发地凶名远扬,号称是神来了都要扒上一层皮
——这髡贼酷吏征税都征到神仙头上了,如何能不让世代惯于逃税的大明士绅们心有戚戚然呢?
看着那个“未经缴税和批准,非法请二郎神下凡”的野路子游方道士,被一于穷凶极恶的髡贼税吏给揍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坐在一旁凉亭里的徐霞客不由得摇头叹息,“……虽然这道士多半不是什么良善出身,只会从愚夫愚妇身上骗取钱财。可髡人这般贪婪无度,为了盘剥财货,都把主意打到了神灵头上,也太不晓得要敬天法祖了吧吾尝闻‘龙生九子,各有所好,,但这些流散海外的宋室后裔,行事风度为何却这般与中土迥异呢?纵然是安南与朝鲜,也比他们更像是中土华夏苗裔了啊”
就在此时,徐霞客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食物香气扑鼻而来,随即便看到族兄徐仲昭肩上挂着个包袱,手里捧着两个热气腾腾的椰壳碗,走进凉亭,对他招呼说,“……为兄已经把午饭打来了,快趁热吃吧”
“……哦,多谢仲昭兄了。”
徐霞客赶忙收起亭内石桌上的笔墨纸砚,装回到自己的小书箱中,又用袖子草草抹了几下桌面,才从徐仲昭的手里接过椰壳碗,只见切成块的土豆、胡萝卜洋葱、肉块被煮得烂熟,黏糊糊地浇在白米饭之上,看上去红红黄黄,色彩鲜明,闻起来也是异香扑鼻,分外能勾起人肚里的馋虫。饶是徐霞客这等惯于餐风露宿,不怎么讲究饮食的驴客,一时间也不由得食指大动,“……仲昭兄,不知此乃何物?”
“……此乃是天竺特产的咖喱饭,据说是唐三藏和释迦摩尼都喜欢吃的玩意儿”
徐仲昭一边在石桌旁坐下,一边对徐霞客介绍说,“……为兄在集市上的一个饭铺里看着新奇,就买了两碗过来。哎,说来也不怕老弟你笑话,为兄今儿本来是想去看看那天竺舞姬的歌舞,饱一饱眼福的。谁知过去一瞧,今天上午那一场已经演完了,下一场得等到午后。于是寻思着既然一时间看不上天竺歌舞,就先尝尝天竺饭菜也好……嗯嗯,果然味道不错,虽然有点辣……你也快趁热尝尝”
看着族兄徐仲昭已经稀里呼噜吃得起劲,徐霞客笑了笑,也袖子里摸出一双竹筷,就要大快朵颐。不料眼光偶然一扫,却发现远处的博铺市镇上空,一缕黑烟正在袅袅升起……
“……诶?仲昭兄,你看那边是怎么回事?莫非是……失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