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鹿庄主什么时候才能把钱送来啊,不然上好的人口资源都给这伙人牙拉走了。”张应宸情绪低落地叹了口气,在心中如此暗自盘算着,骑着毛驴回到了城关厢的一座道观里。
这地方说是道观,实则没有什么正经的道士,只有一个火居道人(不禁嫁娶生育之意)住着,勉强维持生计。张应宸只花了几个小钱,就租下了道观的房子,作为自己在海州城里的临时活动基地。至于元老院编制下真正的海州情报站,则设置在海州城外——《西游记》之中那座孵出了孙悟空孙猴子的花果山上
明末之时,海州(后世的连云港)的花果山(原来的正式名称是云台山或苍梧山)还没有像现代那样因为泥沙淤积,海岸线拓展,逐渐变得与西边的陆地相连,而是依然跟《西游记》描写的那样,是兀立于海中的一座岛屿,与海州隔着一片汪洋。岛上地形崎岖,山地多,平地少,即使是仅有的一点儿平地,也大多以盐碱地和沙地为主,不能耕作。所以除了零星几户渔民和一两处极度破败的道观,几乎没有什么人烟。虽然因为《西游记》的广泛传播,这座曾经默默无闻的花果山,此时已经在社会上多少有了些知名度,但明朝的旅游业毕竟无法跟现代相比,明末乱世更不适合游山玩水,所以崇祯年间的花果山依然一片荒凉。
不过对于以舰队为机动力量的海南岛临高元老院来说,此岛却是绝好的前进基地,首先是相对偏僻,不引人注意。其次,在战时只要配合少量的海军舰艇,用少量部队为基于,就能确保整个岛屿的安全。岛上高耸的山崖可以设置警戒哨所,虽然岛屿本身物产不丰,但对于海军来说最关键的淡水却相当充足——花果山上到处都是潺潺流淌的溪流和泉眼,《西游记》描写里的“水帘洞”可不是编造出来的。
于是,奉命北上设立情报站的鹿文渊,就在花果山这座海岛上置办了一座庄园,名曰“猴王庄”,作为元老院挺进北方的触角——前期以收集苏鲁地区的情报,小规模销售商品和打通人脉为主。待到时机成熟,就可以摇身一变,作为元老院发动北方大陆攻略的中继站,类似于鸦片战争时期的香港岛和舟山。
不过,这花果山上的庄园虽然安全隐蔽、易守难攻,但毕竟距离海州城还有一定距离,难以更加切实地了解第一手动态情报。所以张应宸从沂州后撤下来之后,在花果山的猴王庄待了几天,感觉实在闲不住,又来到海州城找了个临时住处……为了勤俭节约,他落脚的道观看上去破落不堪,第一进的破屋子里以前就是住着乞丐,现在则是挤满了张应宸最近采购的少年少女,个个都饿得脱了形。张应宸从夹道里进去,到了后面,看到那个火居道人和他老婆正在劈柴,便对房东草草打了个招呼,就往自己住的小院子而去。
院门口,一个道童闻声立即过来迎接,但让张应宸意外的是,他还在屋里看到了鹿文渊庄主的身影。
“……稀客,稀客啊鹿庄主,你不在花果山当你的猴王,玩你的那些山东大妞儿,怎么却有闲心思跑到贫道的这个破道观里来?”张应宸一边赶紧招呼道童斟茶待客,一边还不忘在嘴上损他两句。
“……什么事?自然是破财的祸事了为了眼下越来越多的流民,府台大人召集地方缙绅开会,先是照例哭穷,然后就是命令大家踊跃捐献,,连我这个海岛上的外乡人,都被硬是摊派了五十两银子”
鹿庄主接过茶碗,没好气地说道,“……刚才我也到施粥的地方去转了转,瞧那粥锅里真是稀得能照出人影,还掺了不晓得多少泥沙草叶,放进去的米麦也都是一股霉味……啧啧,我捐献给衙门的五十两银子,若是能有五两银子被用在赈济灾民上,就该谢天谢地了这还没算他们从朝廷那边弄到的赈灾银两呢”
——自古至今,自然灾害之后的赈济最后总会变成基层当权者的盛宴,这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连皇帝也无可奈何--明知道救济钱粮拨下去就会被层层盘剥,到灾民手里十不存一,可还是要继续下拨,否则自然灾害就会激起民变--很多时候就是拨了再多的钱粮也一样会激起民变。所谓盛世和末世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在盛世的时候,救灾物资即使经过层层克扣,灾民最后多少还是能分到一些。而到末世就成了官僚集团彻底吞掉一切的拨款和物资,压榨得老百姓活不下去,最后激起民变让皇帝上吊来顶缸。
“……这就是行政能力的衰退啊”张应宸评价道,“……当一个封建王朝处于盛世的时候,机构一般还能保持正常运转,官吏的腐败程度还没有影响到行政执行能力。但到了王朝后期,随着腐败越来越严重,行政体系的执行能力也跟着下降了。到了最末期的时候,整个国家就会进入无政府状态,别说灾民了,就连军队也得靠打家劫舍过日子,哪怕敌兵围城、刀锋都架到脖子上了,文官们还是不忘贪污和克扣……”
——凡是读过李自成的故事的人,大概都知道明末“福禄宴”的残忍故事:当时李自成纠集农民军围攻洛阳,企图夺取洛阳城内福王府囤积的无数金银粮米。而洛阳的城墙和堡垒虽然十分坚固,守军却在战前就已经欠了半年的军饷,对身后的洛阳官府和福王朱常洵自然是怨声载道,纷纷怒言:“洛阳王府富于皇宫,神宗耗天下之财以肥福王,却让我们空肚子去打仗,命死贼手,何其不公”军心一时间极为不稳。
面对这样的情况,正如大明朝臣一遇到缺钱就想让皇帝拨发内帑一样,洛阳文武也是自己一毛不拔,一心指望着福王能够忠君爱国、慷慨解囊——先是洛阳知府和总兵去福王府上门劝捐,未果之后,又请当时隐居洛阳的前兵部尚书吕维祺多次入福王府,劝朱常洵开府库赈济饥民、犒赏军士。可惜据说当时福王嗜财如命,根本不听。最终导致守军因怨生恨,只战斗了一天就倒戈哗变,向李自成献城投降,洛阳遂陷。
李自成攻破洛阳之后,逮着了逃跑失败的福王,便命令手下人把这个三百斤重的肥王爷给绑起来,剥光洗净,又从福王府的花园弄来几头梅花鹿宰杀,与福王一起丢进一只大鼎里共煮成肉糜,名为“福禄宴”,供将士们共享——从此,福王朱常洵就成了文人们口诛笔伐的笑柄,好像洛阳陷落都是他的罪过一样。
可当时实际的情况并非如此,在洛阳之战爆发前夕,福王虽然一开始确实是推脱着不肯出钱,但在前兵部尚书吕维祺的再三劝说之下,最终还是捐献了三万两银子。再加上洛阳城内其它士绅的捐献,最后总算是凑到了五万两白银,一千石粮米。在这批钱粮送来之时,洛阳的守城官兵当即就欢声雷动、士气大振。
可问题是,即使是在这等兵危战凶之时,洛阳文武依然没忘了漂没钱粮,甚至克扣得比平时还要凶狠——五万两银子刚刚到手,洛阳分巡道王胤昌便留下了一万两,王绍禹总兵也克扣了一万两,洛阳知府冯大人吞了八千两,洛阳推官卫大人拿了三千两……一番七折八扣下来,发到守城的四千多官兵手里时,账目上的五万两银子已经只剩八千两,几个小军官又合谋吞了五千两,最后每个官兵只分到了区区几钱银子
偏偏之前官府募集到五万两银子的事情,全体官兵早已知晓,都眼巴巴地等着这笔空前大犒赏呢。此时一看,即使已经是流寇兵临城下的要命关头,诸位上司们依然这般苛待自己,于是一起一落的巨大落差之下,自然是气得人人大骂,满肚子怨气。接着,各路守军还因为各营银两分配不均,而在城墙上为抢银子爆发内讧,乃至于动刀子死了人。李自成趁机挥师猛攻,守军自然是投降的投降、溃逃的溃逃了……
——或许,那位福王朱常洵一开始之所以不肯出钱,恐怕就是因为知道以洛阳这帮昏官的作死秉性,即使给了他们再多的银两,即使刀子已经架到了脖子上,也只会拿去中饱私囊,照样不肯花在战事之上吧
不过,崇祯年间的大明公务员阶层,固然是充斥着无数的作死高手,但是再下面的缙绅土豪,其实也同样非常擅长以各种姿势来作死。比如同样在流寇横行河南的时候,有一次某个县城即将被农民军围攻,城中某缙绅预先得知风声,在城内囤积了不少粮食,预备在围城开始之后坐地起价,通过贩卖天价粮食来大赚一笔……谁知等到围城战开始之后,却被县令的一纸公文封了粮栈,把他的存粮都运到了衙门里去。
该缙绅闻讯,在气急败坏之下,居然趁着农民军攻城正急,县令被迫带上全部兵丁到城头应付战事的时候,悍然发动家丁纵火攻打县衙,企图夺回粮食。可当时守军本来就已经在农民军的强攻之下,左支右绌、摇摇欲坠,一看到背后火起,当即士气瓦解,兵溃城破……结果这位缙绅才从衙门里夺回粮食不到一个时辰,县城就落入农民军之手,他举家都被农民军杀尽,那些粮食自然也都被流寇头目给笑纳了……
由此可见,面对这样一帮从上到下都热衷于作死的朝臣和士绅,崇祯皇帝的处境该有多么悲催了。即使他想要改变这种状况,朝臣也未必会配合——别以为那帮节操无底线的文臣只会作死,不会弑君啊
总的来说,崇祯年间的大明帝国统治阶层,上到内阁重臣,下到乡野缙绅,多半都是超一流的作死运动狂热爱好者,硬是把作死这种事情玩出了技巧、玩出了花样,一直玩到了匪夷所思、丧心病狂的超凡境界——否则也不会把偌大一个资源丰富、工商兴盛的超级大帝国,给一口气搞出这般扑街的悲惨命运。
当然,这固然是大明王朝的不幸,是中华百姓的浩劫,但也是各路野心家眼中的机会——遗憾的是,在这个被各路穿越者穿成了筛子的时空,企图争夺大明王朝遗产的竞争者,似乎实在是太多了一点儿……
“……老鹿啊关于这几个月零星搜集到的登州镇情报,我这两天初步整理了一下,已经写了一个总结出来。那边大概可以确定身份的穿越者,暂时只有登州镇总兵陈新本人而已,还有他的民事主管刘民有,有很大的可能也是穿越的,至于登州镇内部还有没有其他的穿越者存在,这一点就实在是没法打探清楚了。
而登州镇的势力范围,目前已经覆盖了山东半岛的尖端,几乎整个宁海州都被陈新给经营成了私人王国,在登州和青州则散布着不少零星飞地。在登州镇势力最强的文登县和威海一带,当地百姓都只知道自己属于登州镇的某屯堡,而不再理会什么州县衙门了……虽然登州军的常备编制即使算上杂牌也应该不超过一万人,但被登州镇完全控制的人口,估计已经达到了十五万以上,并且还在以滚雪球的速度继续膨胀。
从装备和战术上来看,登州军虽然远远胜过了这个时代的大多数明军,但使用的长枪、火枪和火炮等兵器,还有使用这些兵器的方式,依然没有超越欧洲三十年战争时代西班牙大方阵的水准。看起来跟黄石在辽东长生岛训练的那支火营,相差无几,不过火炮的数量似乎更加充足一些。在我看来,登州镇这个势力真正的强悍之处,还是在于它的后勤动员体系上——那是一个类似于我国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的红军根据地体系,可以在保证底层人口基本生活的同时,最大程度地把一块地方的战争潜力给压榨出来……”
张应宸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从一只箱子里翻出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白纸,递给鹿文渊,“……这份报告,就请你下次让联络船带回海南岛去吧话说回来,我上次托人跟你说的,让你带些银子过来的事情,该没有忘了吧这两天我在城门口的‘人市,里,已经因为钱不凑手,错过不少好苗子了……”
“……银子我倒是还带着一些,但你恐怕已经没时间再收购人手了。这份报告还是你自己交到临高大本营那边去吧”鹿文渊摇了摇头,没有接过张应宸递来的报告纸,“……根据元老院的紧急指示,敌占区的所有元老都要尽快撤回临高,‘立春号,已经秘密抵达花果山附近海域,你赶紧收拾一下行李,趁着城门还没关,我们尽量在今天带着你买来的这些人赶回花果山,然后明天一早就乘上‘立春号,起锚南下”
“……什么?”张应宸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元老院为什么要下这种命令?”
“……当然是因为咱们的后方出大事了——澳洲人、华美国、东岸国的外交舰队,目前都挤在了巴达维亚,把荷兰人吓得半死,接着很快就要一块儿来临高拜访啦在元老院理顺跟他们这些‘穿越者同胞,的关系,互相商讨出一个合作方案,至少是和平共处的办法之前,北方的事情就只能先放一放再说了。”
鹿文渊叹了口气说道,“……黄石之前提出的那个去辽东捞人的方案,目前也被紧急叫停了。‘立春号,这次单舰北上,就是专门来接咱们的,否则可能赶不上临高那边的大会召开……所以咱们动作得快一点了。”
“……我这边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那些不值钱的粗笨东西,索性就丢给房东好了,只要带上外院里那些人就行……”张应宸先是环顾了一圈这座临时租住的破院子,然后略带迟疑地说道,“……但一艘立春号就带上这么十几个人,你的庄子好像也没啥货物……会不会有点太浪费了?”
“……不要紧,最近几天刚好有些胶州流民坐着几条破船飘到了花果山,一个个又冷又饿、半死不活,被我庄子里的人从海边救起来之后,那些流民都表示自愿卖身投靠,现在都已经剃头净化过了……”
鹿文渊随口答道,“……再加上你这边的十几人,差不多就可以凑够一船了……”
“……胶州?”张应宸闻言皱起了眉头,“……听说那边刚刚打了一仗,这些人该不是逃散的乱军吧?”
“……谁知道呢?不过就算是的话,又能有什么关系?咱们这些年收编的土匪海盗难道还少吗?”
鹿文渊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反正只要把人弄到了临高,有的是法子让他们乖乖听话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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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州城外,花果山“猴王庄”私港,海南岛临高元老院下辖蒸汽-风帆混合动力战舰/武装商船“立春号”
一间随波微微起伏的幽暗船舱里,大明朝廷邸报上“蛊惑奸民、祸乱胶州”的盐枭李孟,终于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虽然感觉身上的几处伤疤,还有些隐约作痛,但自己的这一条命,好歹是能够保住了。
只是可惜了那些战死的好兄弟啊他如是叹息着,想要伸手理一理头发,却只摸到了光秃秃的头皮。
“……李大哥,你醒了啊,来,喝口水吧再吃几口东西,我把你的早饭给领来了……”
熟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李孟挣扎着从稻草堆上坐起身子,看到自己的铁哥们儿赵能同样剃了个秃瓢,穿了一件蓝布衣裳,正一边憨厚地笑着,一边递给自己一个竹筒和一块黑乎乎的杂粮饼子,嘴里还在唠唠叨叨地嘀咕着,“……说起来,咱们这回投的东家倒也慷慨,居然真的一天开三顿饭还给咱们新衣裳穿可为啥偏偏却要咱们把头发都剃了呢?该不会因为是大老爷是和尚,所以要咱们都当小沙弥吧?”
“……哎,人在屋檐下,不敢不低头啊,咱们如今连性命都是别人的了,还说什么头发呢?当小沙弥就当小沙弥吧只要管着咱们的吃穿,剃个光头又有啥?记得朱元璋当年也出过家不是?”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李孟心中的想法,却远没有他刚才说的那么淡定——回忆起之前在这艘船上看到的铁皮烟囱和飘散的煤烟,还有听到的轮机轰鸣,李孟的心中其实早已警钟大作,被震撼的不轻
上述所见所闻的这一切,分明统统都不是应该出现在明末这个时代的东西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究竟来到了一个什么世界?李孟一边咀嚼着杂粮饼,一边陷入了默默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