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前,我突然转身,想和他说些什么,但怔然半晌却实在找不到言辞,只得作罢,笃自去了。
皇上依旧在龙案上提笔挥画。
我走近,行了个礼,便不多言。
约有一盏茶的功夫,皇上终于开口说道:“**可还喜欢渲颐池?”
“很喜欢,真是人间仙境。”我浅笑道。
“景无人烟总是荒绝,**可听过这么几句——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朕的宫中什么时候也有这般生气!”皇上感怀间又去弄笔墨。
我不禁寻味起这个未来的天子——论犀利,他或者连个妄臣都不如;论威仪,多少王子贵爵也不逊其下;可继位至今,近二十年之久,他从最初的稚气未退练成今日的张驰自若,这中间岂是一帆风顺的?而他能承受这么长久的狭制,依然不忘收复河山,这份深沉决不是泛泛之辈能有,看来真是上苍垂青此子,我辈旦求全身而退了。
“**想什么出了神?”皇上又问。
我一敛心神,道:“没有什么,只是想,皇上怎么想起这亡国之调。”
“哦?这是亡国之调么?”
“**罪过了。”我垂首恭然。
皇上看我一眼,似有似无的笑容中泛出些让人不敢逼视的睿智:“你无罪。这是亡国之调,也是兴国之调。阿房宫何等绮丽,秦人却守不住三世,是失天下么?”
我不答,皇上继续道:“非也,这是人心的短浅。秦人真正失的——是算计!”
我不禁一怵,凶险如白驹过隙划过心头,恍惚一下,竟对上皇上侧视的眸光。
皇上放下笔,抖起龙案上的画幅,横在我面前道:“这是刚才朕想着你嬉戏渲颐池而作的画,**看如何?”
“皇上丹青,果然绝妙,**钦佩不已。”
“你与我不必恭维。”皇上说着又去看那未干的墨迹:“空落落的总归不好看,倒是题什么字好呢……**看那渲颐池的水可清澈?”
“清的很。”我注目在那画幅上的一抹幽蓝——妖姿媚骨,该是我了。
“那是因为没有美姬艳娥涤脂沅粉——不知是‘渭流涨腻弃脂水’、还是‘温泉水滑洗凝脂’好些?”皇上径自说道
我只觉臊得难耐,于是忍不住讽刺:“皇上既知道秦人失的是算计,又推诿脂粉作什么?”
皇上笑了,也不辩解,只对着那画目光涟涟。
好半天,他再没此前的话,只是挑起我微湿的宽袍道:“这纨珠雀丝织的袍子最怕水,偏又是天下绝品,多少王宫贵胄不惜千金一掷,**却不珍惜……”
我微诧,收回衣襟:“**不知道这是贵重东西,皇上见拙了!”
皇上玩味地看着我,不由得深叹:“把你怎么好呢!”
终于别了皇上,邓尹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带着我和顾峥顺秘道回去。
这次,顾峥不容邓尹提议,便背起我,错开几步笃自走着。
我心内尴尬,当着邓尹又不敢外现,只得在顾峥背上一动不动,等到四肢夺乏了才忍不住道:“好了,放我下来自己走吧,你背得我难受。”
顾峥怔然片刻,却不多言,轻轻放我下来。
我柔着腰臂,在他俩身后跟着,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戾气。
回到彗升武苑,天色将晚,顾峥早备了车马在外,我也不理他,径自上了车,直等出了彗升武苑许久,顾峥才终于入内,背对我坐下。
我盯着他僵硬的身子,目光随心绪层层蝉变。
“顾峥!”我叫他。
顾峥一震,微微侧头。
“你说你绝不当我是兄弟,那你想当我是什么?”我咄咄问道。
顾峥渐渐攥紧拳头,焦灼着答不出来。
我却不肯放过:“皇上答应了你什么,让你肯这样跟他合伙胁迫我?”
“我没有!”顾峥突然大声否认。
我惊吓须臾,忙稳住心神:“没有?你是想看他要了我的命才肯罢休?好,你果然恨我到骨子里!”
顾峥猛地甩过头,眼神毒的几乎嗜血:“是,我是恨你到骨子里!我恨不得你死!”
“呵,别急,你不是听见皇上的话了,我中了毒,死期不远!”
顾峥懵了一刻,一巴掌甩在我的脸上。
我来不及反应,身子已然倒在一旁,血顺着唇角滑下,殷了湛蓝的袍子。我只觉一股腥甜冲撞着五味,耳边如群峰困响,嗡然若痴。
等我略转醒一些,顾峥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慌愣愣地望着我,不敢稍动。
我抹一下血迹,眯着眼,似要把他一刀刀剜割了一般:“好,又吐血了!皇上不是说那毒叫‘三啼血’?顾峥,你再打几下子就如愿……”
“我不是……”顾峥疯了似的一把掳过我,紧紧攥在怀里:“我不是……我没想伤你我没想伤你我没想——啊!”
我倒笑了,仰头承着他的泪,满意地在他耳旁道:“你真不想伤我么?”
顾峥不答,只把我抱的更紧。
我努力挣开他,死盯着问:“顾峥——你真不想伤我还是假意唬我?”
“我不想伤你,我不想,你别气,我刚才昏了头……”他扯住我的双臂道。
“那你想我死么?”
“我——我恨你不救自己!我恨我救不了你!”
我望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定色道:“你放心,我死不了。你告诉我,你说绝不当我是兄弟,那你想当我是什么?”
顾峥躲闪着,脸上的血色阵阵上涌。
“我问你句话你都不说,你是要呕死我……”
“五儿,你别逼我,我刚才一时糊涂了,你要打骂多少我再不还一下!”
我冷哼一声:“不过问你句话,你爱说就说,过了今天,你再跟我说我也只当猪狗之声!”
顾峥踌躇着,终于喏喏道:“我想你是五儿,我想要你……”
“不就是这些?皇上还答应你什么了?”
顾峥抬起头,哀然道:“五儿,别问了——我只想要你。”
“恐怕不尽然。皇上还给你别的了吧?是金银财宝,还是高官厚禄——还是美女佳人?”
“五儿!”顾峥喝了一声,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也不在乎我待你的心,所以我早不奢求。你想干什么我清楚,我不在乎你毁了我,只是——算我求你吧,给我留些余地,让我活着还能好好想你,别让我什么都没了,生不如死!”
心上似有巨石般,我压抑地透不过气,像要死了似的。
顾峥的泪脸越变越模糊,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下了车。
我空对四壁,胸中撕裂般愈见抽痛,终于再奈不住,一口鲜红喷了出来……
有生头一次,我见着了娘。
娘很美,很美很美……
穿着绯色的衣裙,绾着动人的云鬓,水袖在万紫千红中掠过——
星眸转,一顾倾城;朱唇启,浅吟掣天。
玲珑的腰肢婀娜惊魂,巧动的莲步点水惑心,任是蕊珠仙子也赛不过这样的丰姿,我第一回知道,上苍的钟灵神秀原都许给了女子,而我偷来的‘**’竟如此卑微可耻。
这样的娘,千云戈怎不动怀?
所以上天入地,管是多少亘古的神将怪杰、帝尊王威,千云戈为娘可以拼敌一切,入不复之劫。
而我在人间,仰头看他们翱翔云颠……
千云戈的血染红一切,生生刺痛我的眼——我的眼,终看不见,于是在惊涛骇浪般的血色中哭求:别让我看不见,我宁可失去一切,只要能看见你们流连的踪迹,哪怕是很远很远……
11
从没想过我会这样醒来——
陌生的处所,痛彻的心魂,困顿的身肢,还有周围聒噪而争执的人形。
……你别疯了,快把他送回去,难道真等天下大乱了不成……
……我不!反正他要死了,我陪着他正好一块……
……你胡说什么?快放开,他不死也让你揉搓死了……
我睁开眼,诧然想起梦里的情景,直骇得忍不住抽搐,于是拼命在四周寻着千云戈的身影,越来越惊慌失措。
“五儿!”
“**!”
顾峥和杜倾雨一同拉住我。
我哽咽一声,扯着嗓子哀求:“……千云戈、叫千云戈来……叫他来……”
他俩愣了一刻,终于明白我话中之意,不由现出各自的难色。
嘶喊渐成悲吟,我只觉一阵淤痛、如沉渊般快将我溺死;双手紧紧抓着胸口,心却依旧要从断裂中蹦出。
“**……”杜倾雨不忍地拉开我深入皮肉的十指,体惜道:“你别担心,这就送你——回去见他……”
那迷痛依旧徘徊不散,我怕极了——从没有这么怕过,像失去母体保护的胎儿,艰难地蜷起身子。
“你们让开吧,他没什么,只是让梦魇住了。”一个青衫男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哥,你快给他看看。”杜倾雨说着推开顾峥,让那青衫男子坐在榻上。
那人犹豫一下,终究拉过我,凝神号脉。
不多时,他放开我,说道:“暂时没什么大碍,只是‘化蝶’的毒进了二玄;有冥玑护着,加上小心修养,那最后一玄应该不会来的太急。”
杜倾雨持重地点点头,看那人一眼,又对我说:“放心吧——你那均赫王爷现在正疯了似的满世界找你呢,我让人叫他来接你就是了。”
我猛然拽住杜倾雨,虚声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胡说些什么!你死不了,谁也不让你死,好好养你的病是正经!”
我不松手,依旧执言:“倾雨,你老实告诉我——我不怕,真的;只是想知道实情,我求求你!”我说着挣扎起身。
杜倾雨安抚住我,眼眶不禁红了:“别动!”迟疑一刻,她终于说道:“你这毒,我们也解不了,非得有解药才行。这是你第二次咳血了。我哥说,幸好你有冥玑护着,那毒长的倒不至那么快,但——”
见她噤口,我知道必不是好兆,可一狠心,还是坚持说:“你但说无妨。”
“终是……熬不过三个月了。”杜倾雨声音渐弱,垂着头,不敢再直视我。
我身子一晃,险些瘫软下去。
杵在近旁的顾峥忙上来扶我,又揽在怀里,痴声劝慰:“别怕,五儿,别怕——我决不让你死,我拼了性命也不让你死的;是我错了,才让你受这么多罪!”
杜倾雨沉默片刻,叹道:“事到如今,我就告诉你吧。
这毒,是彗升武苑大当家沈昭恩的妹子、沈孤瑛的暗门子毒术。她一直恋慕均赫王爷;当年,千云戈气你娘变心,与沈孤瑛有过一段孽缘;沈孤瑛善用毒,千云戈本来是想借机毒害先王千云潇,谁知倒让沈孤瑛钻了空子。
之所以叫‘化蝶’,不光因为它毒发如化蝶,更因为它本就是蝶卵,只不过专门用毒物灌养的。那解药也只有‘化蝶’完全长成的时候用才作效,毒若不发,用多少解药也是徒劳。
这本是一卵生一脉的毒物,而你与你娘双双中毒,可见当年沈孤瑛是有意下了两脉蝶卵。想必千云戈也不知道这些,否则也不会只向沈孤瑛要来一颗解药。
你那均赫王爷这么多年一直逼着沈孤瑛交解药,生生把她关在王府暗牢中近二十年,受尽极刑。沈孤瑛现归顺皇上,她这回是铁了心要找千云戈报仇,所以这解药……实在难求!”
我越听越觉得无力;顾峥也愁了一刻,可依然说道:“难求便难求,我一定想法子求来,五儿你别担心,你决不会有事!”
我哀然望着顾峥,心中一阵酸涩,于是忍不住问:“顾峥,你这是图什么呢?”
顾峥一窘,簇了簇眉,却不答话。
“你知道我不会对你……”
“别说了。”顾峥瓮声打断我。
我从顾峥怀里挣出来,别过脸:“你不用为我如此;我不希罕,也用不着你劳心费力。”
“五儿!”顾峥低吼一声拉住我,“我便千错万错,你就不肯稍微体惜我些?别人伤你,不知甚我多少倍,你也没有这么计较过,为什么我……为什么……”
我不由抚上顾峥痛苦万分的脸,悲凄道:“顾峥——是我不值啊!”
“你再说这混帐话,我就——我……”他狠狠哽了半天也说不出,终于又把我揉在怀中,黯然垂泪。
我抚着他的背,静静地说:“顾峥,你待我的情意我一辈子还不了;我此生欠人太多,所以才要受这么多磨难——就当为我,也为你自己,你答应我件事可好?”
顾峥一震,直起身打量着我,心有余悸地摇着头:“我不答应!你每回叫我答应你的事,都让咱们吃尽了苦头,我不答应!”
我推开他,苍然捂住胸口,艰难道:“好,那你离我远远的,再别想我理你!”
“五儿,我……”
“以后也不许叫我五儿!”
“五——”顾峥绞着衣襟,片刻,颓然道:“我答应你!”
我轻咳一声,目光在他身上流转许久,化为眷惋:“娶了麝兰吧。”
顾峥幡然扭头,面色蒸腾,但还是咬咬牙,回答:“好。”
我总算赶在千云戈与护城将军项适甫的两路人马大动干戈前现了身。
衣妆庸散、身子搀弱,我远远望着一身暴戾的千云戈,目色激涟出太多情韵,但终是刺痛最甚。
千云戈的腾腾杀机在与我对视的刹那冷却一刻,突而化作狂风暴雨般的震怒——他一掌劈落乾坤门前的镂柱,不顾两方厮磨的如何,便大步向我走来。
我怵然心跳加快,被他逼人的气势所迫,忍不住后退。
待他到了跟前,我早就微颤着不敢注目。
千云戈的眼神更加用力地压在我身上,突然,他铁臂一挥,一把攥住我冰凉的手,牵着,便如步云端。
我不敢稍拒,唯有紧紧跟随,身心皆乱。
月色下,龙道上,只见一高一矮、一强一弱两道身影,暗流汹涌、蓬然向前。
像个小娃儿似的被千云戈一路扯进东苑,已经殃及三四个仆从遭受横祸。
我头一回见识这样的均赫王爷,一半衔恙,一半慌恐,早颤抖着手脚,怔然失语。
只觉步伐越发虚乱,才跨进正房,身子一歪便要坠地。
千云戈大手一轮,拦腰撑住我,半拖半拎地、硬把我丢在銮榻上。
我惊喘不断,身子微微后仰,情不自禁避开那胜似极刑的目光。
千云戈却一把搬过我淡薄的肩膀,强迫我与他相对。
“说话!”他怒目眦裂,声如雷鸣。
“云——云——”我抖嗦着,一句话生生卡在喉中。
“你真当我治不了你!”他突然扣住我的下颌。
我疼的泪水盈眶,却不敢垂落,甚至连呼吸都快不敢。
“你——”千云戈怔着,鼻息渐重,最后哞号一声,甩开我就要离去。
我吓得用尽力气拽住他衣摆,反被大力一带,险些滚落地上。
“别走千云戈!”我死死抱住他的腿,生怕稍有松弛,他便不见。
泪浸湿衣袍,渐觉他身子由僵硬变得松弛,只是迟迟不肯回转。
……
于是石化般呆着不动,茫然失神,仿佛天地间只剩这唯一的动作;不愿思考太多,妄纵一刻便是永远……
时间失去标量
千云戈终于去掰我的手;我拼命摇头攀上他的臂腕——
别走——你不要我了吗?
千云戈略有不忍,但还是把我分开;我哀怯着、执拗着、拼命想要抓住他——哪怕衣裳、佩带、香囊苏络,只要他身上的,什么都好。
千云戈无奈,只好任我攥着他的袖子,怒色消了少许,责怨却未退丝毫:“这三天你去了哪儿?给你脸倒登鼻子上天!”
我诧了一刻,万没想到,昏睡中,竟耗了三日之久。
“你真越来越有主意!上回是五王弟掳了你去,这回是谁?若不是个比我均赫王爷还厉害的,你就等着给他收尸吧!”千云戈说着狠话,突然扯下銮帐上的流苏。
锦帛撕裂的声音登时怵醒失神的我,来不及反应,千云戈已经猛地把我压住,别过双臂,动作粗鲁地一圈圈缠绑。
“不……”我一边哀求一边反抗,无奈,此刻的虚弱怎敌过他的盛怒。
“我让你跑!让你跑!”千云戈反复着,眼底的抓狂失态于我、竟变成刺骨的怆痛。
“……敢背着我勾三搭四!浪货,我杀了他,看谁还敢要你!背着我你敢……”
再不顾他说出多少难听的话,我黯然垂泪,心里如五行冲撞般,浑噩不经。
我的王爷,你可否看清眼前人——那个让你妒火中烧的人真是我吗;那个让你不惜残害也要占有的人真是我吗?你的心里有没有别的影子在激发这场兽行、这四年多的征服与动乱?
宁愿你真恨到杀了我。
宁愿恶梦未醒我已魂过奈何。
等千云戈也筋疲力尽,不知是多久以后了。
我不愿动一下,也怕再看他,只感觉?
辣文合集tx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