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口!”千云戈挥臂拨掉个宝昭瓷的垒花梅瓶,星星红屑撒了满地,一副风雨初虐的险象;“你敢再叫——敢再叫——”
“叫什么?”我明知故问。
“我不是你的王爷!”
“王爷……”大约是听到碎响,碧桃不知好歹地走了进来,见到这番光景、早吓得说不出话。
“滚!”又是一声——可怜的双斗玲珑盏……可怜的几天都会做恶梦的碧桃……
我侧目凝视千云戈,心想:点到为止,不可太过。
于是缓和一下,我倒像累了似的坐上玉椅,努力寻找个舒服的姿势,而后道:“好好,你不是我的王爷,你是我王叔嘛。王叔息怒,**知……”
“**!”千云戈突然哀怆一声,鼻音中带出伤痛的腥弥。
我所有的戏弄立时胎死腹中,鳖着嘴,半晌说不出话。
“你是要我怎样才肯罢休!”怔怔然,千云戈眼中竟蓄满了泪水。
我一下子慌了手脚,三思着刚才的经过——天,我说了什么把你难过成这样。
不敢注视他,却是心虚地起来,诺诺道:“千……云戈!”
千云戈不解恨地候着,终于深吸口气,走了过来,拉住我问:“不气了?”
“啊?”我不解。
“我知道,你怪我什么也不告诉你,便暗中与皇上合谋;皇上小子对你做的事的确该死,可这回,沼仓国趁我失势竟强迫我叛国,多亏他里应外合才救了我,况且——”千云戈说着,不禁失起神来。
我总算明白了那时千云戈叫陈松来的目的和这前前后后的玄机——原来如此。
叹口气,他继续道:“这回皇上又分我朝中四成兵力,要我镇守西南,这是他大度;他有意与我分羹天下,我又如何不帮他?再说,我不帮他,就是帮沼仓,我千云戈再谋逆、也还不至到卖国、反了自己祖宗……”
“别说了!”我忙打断他,“我不是为这个气你。”
千云戈迟疑地看着我,眼神辗转不定。
我抬头对上他瞑邃的眸子,痴一刻,问:“千云戈,分开的日子,你可曾梦见过我?”
他一怔,竟有些笑意:“你问这干什么?”
我用力拨过他身子,固执依旧:“你告诉我,你梦见过我么?”
千云戈低下头,轻声道:“梦过。”
“经常梦吗?”
“嗯。”
心里一下子豁亮起来,如有所悟:“我也是,特别是昏睡那段日子,我好像天天梦见你、夜夜梦见你;你信吗,那梦就跟真的似的,我真的摸到你了,我还闻到你头上龙骨簪的香味,真的……”说着,我轻轻卸去他的头冠——
果然和梦里一般,早生华发……
“我知道。”千云戈捏住我的手,慢慢十指合拢,把我包裹。
可弥漫心头的却不是指掌间传来的温热,反是浴火般的痛苦难捱,我追问:“可你为什么又不理我?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下?那地方冷极了、空极了,我每天像死了似的,因为什么都没有——你知道什么都没有,就像副行尸似的一刻不停捱着是什么滋味吗?”
“我……对不起,**。”千云戈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心有余悸地不停安抚。
我心里已经笑了,没有怪你,我爱;只是憋着口气,想要发泄而已。
我尝到了寂寞,知道了苦味;我看到了天地失色,透悟了承宠之孤极、美极。
然而没有什么会因为我的苦、我的孤独而改变,只有让自己宣泄人间,容纳这浮世的给予,也不枉费了风华与情怀。
再看着他——我该怎么安慰你为我的无数疼爱、不舍和自责?
抚上那白发,丝丝缕缕都绞缠着我的心脉。
“云戈,爱你。”我终于说。
他依旧在刚才的情绪中沉湎,突然惊醒似的对上我:“你……”
“爱你。”
千云戈再次抱紧我,手臂像烙铁,几乎将我化了。
我感觉出他骤然加速的心跳,和全身上下无法自控的颤抖,压在我颈弯的贴烫渐渐积蓄成泻闸的温湿。
“爱你……”说不够,而后:“所以让我搬出去。”
千云戈再次惊住,他猛地扳过我,几乎不会说话:“为……为什么?你不是说、你说爱我……”
“是,所以我才搬出去。”
“为什么?不行!我不许!”他孩子似的执扭着,脸上已躁得凌乱。
我沉默片刻,想挣开、他却把我攥得更紧,于是随他,道:“云戈,你为我生气、为我难受、为我自毁、为我心疼、为我牵挂、为我不舍……你为我的一切、我都喜欢极了,真的——喜欢我的一举一动都让你那么在意,喜欢你为我牵肠挂肚;但是我也爱你,可能很久以前就是的。
我曾有过很多种难过,可而今,最让我难过的是——看着你有难在身,我却那么无能为力;我想给你更多一些,可是我太穷。”
“你……你不穷。”他固执地说。
“我穷。我想,要是我能有皇上的心计,或者有千云淇的武功,或者有——有顾峥的执着,再或者有你的不顾一切,那该多好。我脆弱,胆小,好报复,小心眼儿,又善变……”
“行了,你哪有你说的……”
“有!你们都对我好,所以看不见我的不好,我不好极了,坏透了……”
“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千云戈狠劲晃我一下,脸上攒成一团。
我哽哽嗓子,倔犟道:“不说也是——反正我不想再作你府里养的少爷,要么你放了我,让我自己难过一生,要么你让我自立门户,成就些事业。
我或许一辈子也比不上你们,但是我有一份立场,有一份力量,下回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决不会什么也给不了你!”
千云戈几次想插话,都被我坚决挡住,最后盯着我看了半天,眼神渐幻散成滟潋——
终于稠着嗓子、仍有不甘地:“那也不用非搬出去呵,你走了我怎么……”他再三犹豫着,道:“你想做什么都行,就住在府里不是也一样,我以后都不限着你——这回是真的,我发誓还不行?”
我慢慢挣开他,终于羞赧道:“不是你——你……你怎么都明白不了!在你身边——我必是、必是管不住自己,又要一懒就什么都依赖你。”说完,偷瞥他一眼——
他痴了一刻,竟得意笑了。
“你笑什么?”
“啊?”他仍是笑,而后拉起我的手,亲一下、放在脸上:“你要赖、我让你赖一辈子好了!”
我抽回手:“我跟你说正经的!”
千云戈才要说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为难起来:“**——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事?”
“那地宝——我给了皇上。”他说着,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打探。
“什么?”我惊叫,脸一冷、转身背对他。
“**……”他的手伸过,却犹豫着不敢碰我。
努力憋着——别笑,而后道:“哼,你们早算计得头头是道,独把我蒙在鼓里——”
又瞥他一眼——急了?急了就好。
“要想把这事抵押过去,你也别再跟我废话,让我搬出去我就不记恨你!”我说的狠绝。
“真的!”他一乐又扯过我。
天天天——我满心怀疑看着他:“你听明白没有,我是说你得答应我搬出去住!”
他一震,想了又想,叹口气,终于道:“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不拦了——可你不能住的太远。我听人说了你现在的住处,那地方不好,又小、来往又麻烦。你先回来住几天,我另让人给你找个好住处再搬不迟。”
“你找?到最后只怕又找到你府里来了!我住着那里极好,搬来搬去麻烦,再说我要开的新铺子离那里也近……”
……
……
……
“……以后,你两天回来住一次,我让人接你送你。”千云戈盘算着。
“两天?我是打算七天回来……”
“七天?不行!七天——你想熬死我?”千云戈登时打断、坚决反对。
我也迟疑了:“那……五天总行了吧?”
哼——千云戈不满地冷冽一声,却不置可否。
“四天?”
“三天——再没商量了。你不答应、我也不让你出去!”他绝然。
三天就三天——我叹气:“好吧。”
闻言,千云戈盯着我上下打量,像怕上当似的:“你等等,我再想想——”
……
……
……
半年以后。
“哑仆,你怎么站在外头?”我才从‘瑞戈轩’回来,就见哑仆在家门外徘徊。
他犹疑片刻,终于瞥了眼朱门。
我跳下马车,就去开门——天,这可还容人进去不容?
“千云戈!”我厉声大叫。
半天,千云戈才从里面错身出来:“**,你怎么才回来?我叫人做了些小菜,都快凉透了!”
我更恼:“你赶紧把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拿走!”
千云戈倒厚着脸笑笑:“行了,大冷的天,你先进来——也不说,你这房子跟漏子做的似的,待一会儿都冻人!”
我让他挫得干憋屈:“你不是要去契州半个月?这才不过七八天。”
“还说——那哪是人待的!整个一个荒山野林,我可知道你为什么不跟我去了——你先进来,这么着不冷!”他一把拉过我,拽着就往里走。
小心翼翼,辗转半天,我们才进到屋里。
我看看不算大的房间:暖炉、手炉、香炉、千层帐、混雪衾、漾春瓶、惜寒灯、护心椅、紫金屏风……还有一大桌子花花绿绿,生是挤了个乱七八糟。
于是又气的不浅,扯开他道:“你倒是要干什么,还让不让人安心过了?”
“你又怎么了?”千云戈不解。
“你——你把我这里弄得像个杂货铺似的,还问我?”
“杂货铺?什么杂货铺?”
“你瞧瞧!”我说着,上去掀开一床香软。
“**,”千云戈又挨近我:“你不跟我一起住,也别这么俭省,大冬天的,也没些保暖的使用,冻坏了要看大夫的!”
我赌气坐下:“少拿大夫吓我!我过的好好的,有什么俭省不俭省!再说,冷了我自己会不知道?”
千云戈也粘着我坐下:“你知道,就是没我知道的清楚。”
“你……”我瞪他——这混蛋加十级的家伙,越来越知道怎么答对我。
“行了,我先亲亲,想死我了……”他说着,贼脸先凑过来。
我赶紧挡开:“躲开我!大白天的,你发什么……呜……”
……可怜的……我的……嘴唇……还有……舌头……
……
……
……——
明天我不会无齿了吧?
两个时辰以后。
千云戈真是——才风尘仆仆从契州回来?
“起来,重死了。”类似苟延残喘……
“等会儿……”千云戈抽息道。
“那你——先出去。”
“再待会儿,就一会儿……”话未完,狼牙又咬在脖子上。
“千云戈!”我叫了声,再不能容他得寸进尺:“出去!都等了三会子了!”
“最后一会儿、最后……”他束住我不放。
“不行!”敌不动、只有我动。
“别动!”他死死按着。
“不——行——”我刚要推开他——不好……
千云戈也猛地抬头看我,无辜地:“跟你说了别动。”
有点心虚,我问:“那……那怎么办?”老天爷疼我一回……
“那……你说……”
“你先出去。”我低声道。
“啊?**……”少来!
“你先出去!”我催促。
“出不去了……”千云戈无奈地看看我,朝拜般低下头,轻碰我的唇颊。
“啊……”
我昂头,身子一颤——又来了……
……
……
……
次日,我懒在床上,看着千云戈让一早赶来的随从伺候着穿戴整齐,心里还是有些不甘。
“今天晚上我让人去接你。”他坐在床头道。
“不用。”我转过身——他大爷的——酸、疼!
千云戈拉起我的手:“怎么了?今天正好第三天了!”
“你还说!”我扭头瞪他,“昨晚上算是提前结了,今天没有!”说完、又回过头。
“你——开始又没说提前的也算,不行不行,哪有你这么赖帐的——再说,上回你犯寒,差了两回还没补呢!”他说着推搡我两下。
“躲开。”我拨开他的爪子,“要我去也行,你得答应我件事。”
“什么事?”他又凑上来,嘻笑着问。
“你睡东苑,我睡销云阁!”
“不行!”千云戈说着揽过我来:“咱俩动销云阁——我只搂着你睡还不行。”说完又是狼吻……——
一拳打过去……
“就这么定了,晚上见咱们!”他撇下一句,而后旋风式地不见了。
“哑仆!”我大叫。
果然,他又回来。
“你叫他干吗?”他愤愤问道。
“你说呢?”
“让他离你远点儿!”
我觉着好笑,他一个王爷,几次三番跟个哑仆吃味儿,真不知为什么。
“你不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他说着扳过我下巴。
“你知道什么?”我戏谑。
“哼,别看他那个鬼样儿,又装得老实,其实最滑头的就是他!”
不会吧?我惊讶,哑仆、滑头——差着天和地呢。
“不然,怎么皇上算计没留住你,五王弟‘体贴’你没留住你,那个顾峥死心塌地地也没留住你,单他一个留在你身边儿了?”
看着千云戈固执的样子——似乎,我也,有那么,点儿,相信——可转念再想:是这样吗?
哑仆,在平鸿宫还好;可换到这人世上,我若不留他,他能去哪儿?
于是无奈笑笑,我又问:“那你呢?”
千云戈愣了一刻,松开我,倨傲道——死活也不放过你!
――――――――全文终――――――――
番外1
攒金丝,镶玛瑙,凤凰巢里忙织鲦;
紫龙抖落鳞如雨,瑶池七蕊饰珠裙;
忽而玉人出仙泉,姬娥不美争妆奁;
云做衣裳风裁腰,启明点鬓盘碧绦;
天帝疏朝为一眇,迟去流纱湎屐尘;
若觅此尤知痴名,万劫不悔道**。
穿过重重叠叠、无数的深宫廊回,轿子停在东角歧园儿别致的天宝门前,打头的黑衣护卫恭然一声:“王爷,到了。”
那轻若无物的金轿中,悠悠然传来个傲慢的哼嗔。
好半天,盘丝绣的帘子内、才伸出半只白玉般纤腻的手,候着的宫人痴了一刻,只见水晶润透的指甲拂帘一挑,仙变似的,出落个绝色美人。
“王爷,皇上在里头候着呢。”那黑衣护卫又道,脸上情不自禁地、便露出宠溺的笑。
宫人窘了,不知该不该去扶,低头只看美人的锦鞋,身子僵化一般。
直到美人的鞋不怀好意地踩在脚上,那失了魂儿的人才又记起眼前的境况;抬头,只掠到个不肖的眼角儿,知道自己失态,忙收拾仪行、跟了上去。
黑衣护卫拦住他,道:“你们都候着便可。”
而后,为那美人开了门,目送着怡人的身姿神游中去,这才又关了翡门,肃然守候。
这屋子不比皇宫中别处的辉煌,倒更像个雅士的居所,只见:窗低纱透,梁悬贞蔓,四壁铺墨,地走青毡,几木古朴,摆设自然,那其中,更有个翩然君子低头弄画,乍一看,还真是室静兰香,气洁德馨。
美人一脚迈在槛内,先是停住,摘星似的一双睿眼打个转,扬头道:“皇上哥哥,别来无恙?”
弄画的人强忍住笑,又怕笔端不稳,只好停下,温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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