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此,院子外突然三声钟响,埋身在花草间的哑仆醒味一刻,忙过去开门了。更多小说 Ltxsfb.com(笔趣阁.)
我与彭舆昊也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紫衣的消瘦男子、由五六个人随着,俊逸非凡地走进来。
彭舆昊忙行个礼,恭然道:“师公!”
我惊讶地打量来人——师公?眼前的男子看着不过二十出头,他若是彭舆昊的师公,那不就是千云淇的师父、平鸿宫的宫主,裘瓮澈了?可这么年轻,怎么可能?
我的木然不动让彭舆昊有些看不过,他撩我两眼,终于忍不住到我面前、使着眼色:“这就是我师公、而今平鸿宫的宫主,你的命也是他救回来的……”
“舆昊。”不等彭舆昊说完,裘瓮撤已清声打断,目光在我身上洒落,有如静夜中恬淡的满月,让人那么心安并且沉醉。
我被他不染纤尘的气息吸引,痴看着,更忘了说话。
“**?”裘瓮澈和声叫我。
我淡出遐思,对上他澄澈的眼,乖顺道:“是,**多谢宫主救命之恩。”
裘瓮撤脸上依旧平静,朝我走来、打量一番,又问:“身上好些了?”
“嗯。”我点头答道。
“走路还有些不便吧?这是‘九参露’,专门活血养筋的,你睡前在关节处擦些,用不了几天就可大好了。”
他说着从紫袖中取出个绿玉瓶子,拈在莹白的柔指间递过来——只见紫纱绽金、绿玉饱露,衬上冰雪精琢的指掌,美的竟像幅绝妙的丹青。
我见他举止已如仙人般飘逸,说话更是和谐润耳,心中早仰羡万分。接过那药瓶,相待也不由温煦起来:“真是让宫主费心。本来住这么多日子就叨扰不少,又劳宫主救命化疾,**不才、实在感激不尽。”
裘瓮撤唇角微翘,似有笑意、又不露容色:“倒没听说,你是这么会说话的人。”
我一怔,更有些活分:“宫主哪里话,我不过直言——宫主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裘瓮撤看着我,却不回答——相望、我们各有所悟,都忍不住笑了。
“**,你娘可是叫厄澜?”裘瓮撤突然问。
“是。”他问的唐突,我却不觉惊讶。
默然片刻,他又道:“听云淇说,她先也中了化碟,又误食‘魈遒’,命系一旦,幸亏你撑着病身为她做了‘髓引’,她才大好;你娘有你这么个儿子也该欣慰了。”
“宫主认识我娘?”
裘瓮撤悠然一瞥,道:“嗯。真说起来,她是我表妹。”
“哦?”我微笑着,听他娓娓道来——
天底下倒底有多少孽情?
我实在不知,仅我遇上的就已经不少。
又是爱恨纠缠、帝王佳人,又是有人不甘、有人恋战,结局呢,成也传说、败也传说。
固然听裘瓮澈讲这故事受用许多,然,于我却实在激不起什么。
我们或者相同、或者不同,别人的故事始终也只是故事。
别人的喜悲我们无法体会,而我们的祸福别人也不能浸味,不过相互宽解、各自经营罢了。
裘瓮澈又安排好两天后的接治,嘱咐我多加休息,而后带着人走了。
我朝他仙隐的方向,更发起呆来;突然背后一怂,险些就要倒地。
扭头、正对上彭舆昊,懒得理他,我于是勉力起身、也要回去。
“你——”哪知他一把拽住我肩膀,迟疑着说道:“刚才的话,我还没说完!”
“什么话?”
彭舆昊有些焦躁:“不就是千云戈以前怎么害了你的事!”
我打开他的手,有些不悦:“奇怪,你这是替谁做说客呢?人家自己都不说,你倒没完没了!”
彭舆昊的脸抽搐一下,不由得恼羞:“你简直不知好歹!倒是谁把你害成今天这样?谁让你遭了那么多罪、谁把你伤得快要……”
“彭舆昊!”我喝住他,“这是我的事,好不好、歹不歹还轮不到你管!”
“呸!要只一个你,我才懒得管,我是替三师叔不值!”
我思量着他前后的言行,心里隐隐、若有所悟:“我知道我不配你管,你三师叔嫡仙似的一个人,我更不敢高攀了他;你真替他不值就让他醒醒,别再为个不值的人误了自己!”
“你——”彭舆昊气的说不出话。
我收住声势,又委怩他一眼,道:“舆昊,天底下的事哪能都划算得一清二楚?你所谓的前尘旧事、或者我没能都了如指掌;你说千云戈害过我、伤过我、让我受过罪,难道我不曾反过来一样待他?真这样一笔一笔躲清楚了,那不知该是几辈子以后了——”
自触一刻,我又道:“倒盼着能几辈子都这么厮磨,只是人活着,为什么不多肆意在喜乐上、反为仇怨无辜耗费呢?
我昏睡两个多月,中间经过已不记得;但我万分清楚,这两个多月绝不是空过;有人放了些东西在我心里,我有我的着落、有我的羁恋、有我一辈子要去赴行的允诺。
真是此生多桀么——那才更要及时行乐,其余的、我管他那么多!”
彭舆昊早被我说得痴了;我暗自笑笑,骂一句这他娘的行动不便,终于又一步三晃、摇进了雕门。
夜里又遇见千云戈,这回,他一早便站着望我,目色中激靡着眷恋。
我几步上去、抱住他,把头搭在他胸口,心满意足沉溺着。
“我想你了。”我说。
千云戈的浅笑呵在我领口,停了一刻,便被两片温润取代。
“你想我吗?”我又问。
千云戈吻得更深,不时轻轻厮咬,半天才低吟一声,道:“想,想疯了;恨不能天天赖在床上做梦……**……”
我不再说话,闭上眼,感觉和他接触的丝缕动人——像要化了似的。
……
“明天以后,我就不能来了,你自己保重。”千云戈突然说道。
我仰头看他,双臂勒得更紧。
千云戈啄一下我的额角,柔声道:“**最厉害,我纵一时不在,也必能看顾好自己。”
我依旧看他,半天,更狠狠投进他怀里,小声道:“根本不是——你不在、我没一刻好的!”
他笑了,却是苦味地:“我也是,可过了这一战……”
我不让他说完,提身吻住他;他一愣,又反客为主。
只觉阵阵甘甜弥漫了彼此,天地失色、仙神气衰,这无垠中只剩下纠缠不休的两幅心魂。
……
“千云戈,我们再见的时候,我必带一个完完满满的**给你,你也得给我个完完满满的千云戈!”我赖在他身上说道。
“不是要个盛气凌人的均赫王爷吗?”千云戈戏谑道。
“那怎么够,我把整个都给你,你只给我个均赫王爷——你这如意算盘打的果然精明!”
千云戈无奈地抚着我的脊梁,终于偷偷吐露:“傻亲亲,早就整个给你了……”
两天后,裘瓮澈便用平鸿宫嫡传的‘豢殷神功’帮我接回了那只断手。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适,由于养在乩蚕镜中,那断手竟比好的更娇嫩许多;只是断口处总要受针刺般的疼痛——我强忍着那疼,对裘瓮澈道:“这可真好,以后老的不能看了、就整个人放乩蚕镜中待几个月,又能返老还童了!”
裘瓮澈竟宠溺地嗔道:“乱说,那不毒死你才怪!”
看着他柔和的模样,我又忍不住发呆,心想:这人有多少幅仪态呢?虽然相貌也只是清秀,但那股子不落凡俗的气质岂是寻常人能比?他行的事,别人若效仿保不住显得矫情,可换回他来,又没一样不让人心旷神怡、叹为天人。如此的洁净,也只有养在这深山密林,免去俗世涤染吧!
又跟裘瓮澈闲话几句,我便同哑仆一同回去了。
临走,裘瓮撤又给了我止疼的丸药,让我免为修养三天,而后便可上青冥颠、离寒洞化毒。
接着的一整天,彭舆昊又来了,他与哑仆一起帮我打点着上青冥颠的衣用。
我眼见他俩出出进进、忙忙碌碌,倒底有些不忍;于是便也上去帮忙;又看见彭舆昊大小包裹绑了许多,都是厚实的冬衣、冬被,忍不住问:“带这么多冬天的衣用干什么?”
彭舆昊敲一下我的头,仍忙碌着:“你说呢?那离寒洞冷的渗人,你又一个人住,不能起火、也没个取暖,不带多些,固然那寒气都是精髓,不会伤人,但冷总是不好受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怕了:“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住吗?”
“这还能说笑,那地方多少平鸿宫的弟子巴望死了也去不了,这可是便宜你了!”
“便宜?”我闷声坐在榻上,忧虑道:“这便宜我可不想占。我最怕冷,又是一个人,冻死了也没人知道!”
“行了!我兜了那寒气都是精髓,只会养人,冻不死的,不过冷些而已。”
“就是冷才不好受——这事我再想想,你跟宫主说我晚几天再决定。”我说完就想息事宁人。
彭舆昊把手中东西使劲一丢,恶狠狠道:“你再说一遍!晚几天,你当平鸿宫是千云戈开的,随你性子乱来!”
我被他一激也有些不悦,寒着脸道:“说怎么了!我就是不想去!”
“你——好,那就毒死你个狼心狗肺的!”
我怒目渐锐,刀子似的撇在彭舆昊身上。
彭舆昊浑然不顾,依旧骂着:“早知道、那些人何苦为你耗命,你不快死了不知带累多少人呢!说的倒是好听,我还真当你多在乎千云戈!”
“我怎么不在乎他了!”不提千云戈还好,提了我便再控制不住——
如两个气盛的小娃儿一样,我们就这样扯着脖子嚷了起来。
“你当真在乎他,这点苦都受不得吗?也不顾他,就要死要活,也敢说你真在乎!”
“我就是……就是……”噎了半晌我也说不出,气势减弱,倒思量起彭舆昊的话来。
而今,我怎能轻言生死?我与他的命既然系在一处,此后安危完缺都不是一个人的了,怠慢自己,我又置他何地?于是倒真有些为刚才的胡闹羞愧,不敢抬起头来。
正在这时,院外的钟又响起来,早愣在一旁的哑仆犹豫着,还是跑出去开门了。
来的是个翠衫的姑娘,一进门便冷着脸、拿出个令牌说要见我。
哑仆淡然领她进来,见了我,她打量一刻,道:“我是二十四尊中行九的龙由九,奉宫主之名带**公子去见个人。”说着,她又拿出那令牌晃了一下。
“见什么人,在哪儿?”不容我说话,彭舆昊先挡在前头问道。
那龙由九愕然瞥了彭舆昊一眼,却仍旧对我说道:“那人叫韦段戎,说是**公子的朋友,有要紧事需见公子一面。宫主暂把他安顿在凤霜苑,让我这就接公子过去。”
听龙由九滚珠落似的说完一通,我心里略有些担忧。
上次韦段戎违命放我一马,不知皇上有没有罚他,而今他来找我——难道是有什么危机的事?
我不由得警惕起来,哪敢耽搁,道声“请前面带路”,便要随龙由九去了。
彭舆昊却一把抓住我,又问那龙由九:“那人也没说什么事吗?”
龙由九有些不耐烦,挑挑眉道:“我只是替宫主传话,别的一概不知,你要问便去问宫主。”说完,白彭舆昊一眼,大步出了房门。
我挣开彭舆昊就要跟随,哪知他又拽住了我。
“你干什么,人都走了,快松开我!”我急声道。
彭舆昊却不顾:“也不知是什么事,你去了、我哪知你回不回的来?”
“我为什么不回来?”
“谁知道,你脑子一热,自然什么都干得出来!”
“你——”头回被人这么论断,我实在有些着恼:“你管我那么多!”
“我就管,三师叔暂时不在,我替他管制你!”彭舆昊蛮横道。
“你再胡言乱语,我让宫主把你也关进去!”我呵斥。
“哼,你有命关我再说吧,死活都不知呢!”
“彭舆昊!我再说一回,放开我!”
“你上青冥颠我就放,你不上我就不放!”
“这是宫主的命令,你胆子当真不小!”
“少拿宫主压我,你说,你上不上?”
我真正气结语塞了,脯伏着想,天底下怎么还有这么缠人的混蛋。
“上不上?你倒是说话!”
我让他憋得只想打人,不知哪来一股劲儿,用力一甩被他拽住的胳膊,顺势便把他带个趔趄;晃晃腕子,我恶毒道:“我为什么不上?你死了我独不了呢!”说完便挥袖而去。
再见韦段戎,我们不禁都有些感慨,却是相互看着,更不知该说什么。
我记起他待我的许多点滴,虽不如顾峥一干人、总是容着我,但也是处处为我维护。若说真有谁能在我的耍赖、刁难中依旧洞察秋毫、坚持立场,韦段戎必是那极少当中的一个。
“你的病可都好了?”他望一眼我接好的手臂,体惜地问。
“差不多了,后天就上青冥颠,说是要用那离寒洞中的精寒之气、去了乩蚕镜的毒,这便都好全了。”我浅笑着回答。
韦段戎宽慰地点点头,又道:“那我们就都放心了!”
心里一动,我还是略有触怀——“你们”的关爱实在让我万分惭愧:执着如顾峥、义气如倾雨、深谙我如你段戎;我倒底何德何能、蒙“你们”错爱,一回回伤了“你们”的心,却不曾被“你们”放弃;我这么个没良心的,“你们”为我倒是咎由什么?
于是叹口气,我戚戚地想要张口,韦段戎却已体察到了似的,忙打断我:“**——苛责自己的话大家都不想听,你要说另说别的吧!”
“段戎……”
“行了,这回不单是看你来,是皇上有事找你。”韦段戎略收敛声色。
我忍不住绷紧身子,虚声问:“什么事?”
韦段戎笑了:“不是什么难为你的事,是皇上想让你帮个忙——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外面的时局?”
我摇头:“我动了两个多月,而今也才醒了十多天,何况在这与世不通的地方,如何知道外面的时局。”
韦段戎沉默一刻,目色中还是有些抑郁:“那——均赫王爷要连通沼仓国对付皇上的事、你知道么?”
闻言,十指攥紧衣襟、直诧得我心头一阵痉挛——这怎么会?有休维寒辅助,他何以糊涂至此?
若是与皇上争位,顶多算是个佞臣,可串通外国,那就是叛徒、是走狗、最没尊严的东西;他便再行事荒唐,也不该做这徒蒙骂名的错抉!
“你也不用先担心成这样,这事只是探子们暗中得的消息,确不确实也难保;不过皇上不想如此,想必你也不想如此,所以……”
“皇上想让我去劝他?”我了然。
“你明白就好。他们之间便争个你死我活,那也大不过天,毕竟有血姻;可均赫王爷一旦和沼仓合谋,后果如何……”
我忙摆手打断韦段戎,强稳住心神、道:“这我都清楚。我也不知、这些日子倒底发生些什么,总之,我会想办法。只是——希望我若帮皇上拦住这事,均赫王爷败落之时,皇上万不要太难为他!”
韦段戎盯着我看了半天,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却是恳求般问道:“**,你何以偏心至此?你不让皇上难为他,难道你不是在难为皇上?
其实在统法司大狱里,皇上本就没想杀他,不然、凭他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皇上已经打算放他一马,他又行出这事来,你还叫皇上别难为他——不说于情于理,皇上多难振服朝纲,就单论将心比心、你叫皇上情何以堪?”
我垂头、又如何不知这番辜负?
再深望一眼韦段戎,他早从我的滞绸中洞悉一切,于是叹着、对我说:“好吧,只要你能让国治不遭分裂,均赫王爷的周全、我韦段戎向你保证。”
“段戎……”我叫一声、站起来,满身上下,除了恨,没有别的。
我恨我的自私,恨我的薄情,恨我的多桀,恨我的无力,更恨段戎之辈对我的纵容。
老天,这也算你惩罚的戏码么?一次辜负,便要永远辜负;一次愧疚,便永不得超脱。
我求的、不过与所爱携伴人间;纵为害过他人,但劫难也早承受不少,你倒是要刻薄我到什么时候?
或者我本也不信你,你才生出许多事端——但我还是不信,随你怎么折磨,我倒要看看,我这多病、多颐的身子,你能不能压跨,到最后我能不能得偿所愿!
于是咬着唇,我赌咒半晌,才犀利道:“段戎,你的好意我心领,但不能老让你们为我妥协——这回就争我和他的命吧,若是不能成仁,我们一同没了也是应当;只求大家以后别再为我作难自己,那就是我此生造化了。”
“**!”韦段戎终究有些不舍,可怵于我的执着,也只好作罢。
沉默半晌,韦段戎又问:“现在若为这事分神,你的病……”
“不碍的,那青冥颠又跑不了,我中的毒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要命,拖拖也没什么。”
韦段戎怔怔看着我,眼中竟头回泛出泪湿:“**……你怎么、怎么就这么苦!”
我先是讶异,后又笑了,可不是,我怎么就这么苦!
韦段戎终于拎起身旁一个湘绸的包裹,道:“这次顾峥、倾雨本来也想来,但人多反容易招嫌疑,他们这才就算了。
可都记挂着你,这里头是倾雨给你的养心丹:虽你的化碟已去,但倾雨说你心脉天生比别人弱些,就是平日里也得好好保养;另有顾峥收拾的你的一些旧书:抄封均赫王府时,他在你住的地方特意给你留下了,说这都是跟了你多少年的东西,现在你身边没个体己的人,就让这些书陪陪你吧。”
我一阵欣喜,一阵心酸。
喜的是旧物重纳,人虽孤单,倒底还有些寄托;悲的是物是人非,聚散分离,人常无可奈何,沦落蹉跎。
缓步走去,我抱住那包裹,无语片刻,才道:“段戎,你代我谢过他们——也谢过皇上。”
韦段戎这才展开眉头,轻笑道:“我说你这么多古灵精怪哪里来!你可看的都是些什么天书!”
我愣了一下,了然:可不,那些仙非仙,尘非尘的文章,多半是我感怀身世畸零的发泄,没这经历的人又怎么能懂?
倒底笑着和韦段戎道了别,约好后天接我下山,去追讨我与千云戈的命运。
那夜之后,千云戈果然再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