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长得很普通,大约三十来岁的样子,那种长相是让人看上一眼之后,转眼就会忘记的那种类型。
他走到了那人的面前,在他对面坐下,向侍应生点了一杯冰水。
“你迟到了。”那人啜饮着面前的咖啡,漫不经心地道。
“我要摆脱跟踪。”裴延礼一手放在桌上,一手支在藤椅上,“有什么事就快点说。”
那人将咖啡推开一点,笑了起来。
“为什么这么急嘛,这么多年,你的性子还是一点都没变。”
“是十年。”裴延礼淡淡地答,“一个人跟十年前的自己比较的话,不改变是不可能的。”
“你不耐烦了?还是……真的改变了?”
“我不会投入他们的阵营,这你明白,我也有发过誓。如果你来只是想看看我变节没有,很抱歉,让你失望了。我还有很多事得回去做,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说着话,他就作势走。
那人慌忙拉住他,“等一下,等一下!拜托!我怎么可能来找你问这个!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裴延礼又坐下,“什么事?”
那人沉默了一下,清清嗓子,压低了声音道:“上面的人决定,逮捕博英杰和他的所有党羽。”
裴延礼全身一震。“全部党羽?”
侍应生送来了冰水,他拿起杯子似乎要喝,停一停,又放下了。
“……意思是,一个不漏吗?他的儿子也……”
“也包括他的儿子。”那人审视着他的表情,还在笑着,“别这样,我知道你肯定会跟那里面一些人有感情的,不过兄弟义气是兄弟义气,法律是法律,不要忘了,你是个刑警,国际刑警!”
裴延礼握着杯子的手指尖用力得泛出白色。
十年前,裴延礼刚刚从国际警校毕业,就由于优异的成绩而得到上层人士的看重,要求他进入博家,搜集博英杰贩卖和运送毒品的证据。
他拒绝了,理由是不想去做那么危险、而且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到原来生活的事情。
可是当他高高兴兴地回到家时,却震惊地发现,自己唯一的妹妹竟因服食过量摇头丸,而死在舞厅里。愤怒的他悄悄去了妹妹常去的那个舞厅踞守,抓住了他所见到的每一个向年轻男女兜售摇头丸的人,把他们全部打成重伤。
那件事闹得很大,他不得不面临两个选择——要么脱下警服,接受严厉的惩处;要么接受任务,进入博家卧底。
他几乎没有怎样考虑就接受了后一种选择。他和过去的自己完全断绝关系,家人只知道他将有个为期很长很长的任务,变成一个叫“裴延礼”的人进入了博家,同样因为出色的表现而很快成了博岚的保镖……
被博岚所爱,并不在他的计划中,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也无法置之不理。
现在对于博岚的感情,他只有“千头万绪”这样的词汇来形容。
他……不想让博岚受伤!
“我知道博家少爷对你很好,”那人又继续说道,“不过如果你搞不清楚公私之分的话,可是会出大事的。十年是个不算短的时间,我明白你很为难,可是请你记住,一旦开始行动,所有特警队员的身家性命可都在你身上了。”
他本来是淡淡地说着话的,但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语气变得很重,不过很快又笑了开来,“我知道你不会的,对不对?这么多年了,能扳倒博英杰那老狐狸的王牌,全都是你交给我们的嘛!而且,只是为了你的妹妹也……”他没有说完,站起身到门口,结帐离开。
裴延礼抚摸一下刚才那人拍过的地方,收回手时,手心中多了一张小纸条。上面用特殊的墨水写着:“下个月六号,协助包围,或离开博家。”
六号……也就是说,不到一个月就要行动了吗?
裴延礼用力攥紧那张纸条,半晌,将皱巴巴的它丢入了冰水中,看它慢慢融化,他的眼神阴沉得吓人。
裴延礼刚刚走进房间,一个身影就猛扑了上来。裴延礼直觉地接住。
是博岚。
“延礼延礼!告诉你哦!我今天作成了一笔大生意!一千多万呐!”博岚抱着他的脖子又叫又笑又跳,“爸爸说得没错,果然还是毒品生意比较好赚!虽然枪械生意是我的爱好,不过毒品也是满有趣的!”
裴延礼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眸深处翻滚着无尽的波涛。
“延……礼?”博岚面对着这样的目光,不知为何竟有些畏缩,“你怎么了?”
“为什么这样看我……”
裴延礼缓缓地开口,道:“岚少爷,你知道你所贩卖的毒品,都流散到哪里去了吗?”
“什么?”
“它们都被卖到了普通人手里,大家都抵挡不住它的诱惑,为了它去杀人,去放火,去犯罪,去死……”
“延礼?”
裴延礼抓住了博岚的肩膀,恶狠狠地道:“你知不知道被毒品所伤害的家庭!”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它妻离子散,抱恨终生!一千多万?你赚了一千多万,你知道这么多钱底下会藏多少死人?你可以这么开心吗?踩着别人的骨头爬上黑社会龙头老大的位置,你认为那样的位置很好吗?你坐得安稳吗?”
“延礼!你到底是……”
“我不稀罕什么一千多万!想来你也不稀罕对不对?岚!你能不能就此放手?”
“从今天开始不再接触任何你父亲的事业,以及其他所有触犯法律的事情!你可以保证吗?”
博岚茫然,“延礼,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是在担心我吗?我很高兴啊!”
“可是要我现在收手,那是不可能的。”他摸摸裴延礼的脸,“现在不是我能收手的时候啊,我要继承我父亲的事业,而且我只有继承他,咱们才能在一起啊。”
“那算是什么事业!”
博岚惊愕:“什么事业……这不是你让我走上的路吗?这不是很正常?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就是黑社会老大的儿子,你不让我做这些事情,那我能做什么?”
没错,这样的博岚能做什么?一个从小就被按照一个黑社会人物来培养的小孩,除了去犯罪,还能干什么?
裴延礼深切地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不想放弃,他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博岚能够不要再继续这种“事业”,说不定他可以救他——是的,说不定,他真的可以救他。
也可能,怎样也救不了他。裴延礼的手指慢慢一根一根地松开了。
“对不起,少爷,我只是……忽然有点害怕。”
“害怕?”博岚大笑,“你也会害怕啊?说说看,为什么会害怕?是不是因为怕我受伤害……”
他又想靠近裴延礼的身体,裴延礼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现在还不算太晚,现在离开的话,说不定可以……
从那天起,博岚就明显地感觉得到裴延礼在躲他。他在裴延礼房间的时候,裴延礼绝不回去,他会出现的场合,裴延礼就绝不出席。偶尔不小心碰到面,博岚刚刚走近,裴延礼就会很快躲开。
“我到底犯了什么错!”博岚疯狂地乱砸房间里的东西,他现任的贴身保镖们都逃到了房间外面,没人胆敢进去。“可恶!可恶可恶可恶!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跟他好好说话了!他明明就是在躲我!为什么!我要是作了什么错事,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房间内一片狼籍,这是他发狂了一个小时的结果。几天没有见到裴延礼,他不仅是心理上,身体之中也充满了望。见不到裴延礼,他派人去叫,裴延礼也会推辞,一次两次博岚还能安慰自己,可是十次八次下来,要他怎么能不怀疑!
“延礼……”
决定了!不管延礼是不是想见他,是不是在躲他,他都要去见他!这种迫切的心情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他一定要见到他!
此时的博英杰,同样在他的公司里对着自己的下属大发雷霆。
“你们这群饭桶!”他发泄愤怒的方式和他的儿子一模一样,不仅办公桌上的东西惨遭毒手,连摆放在角落的茶几也未能幸免于难,“你们是怎么办事的!这次总共才发了九批货!你们呢!居然一口气给我丢了六批!过去我们博家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
在他面前站成一排的属下们都低下了头,大汗淋漓,只有裴延礼,虽然也低着头,但是眼睛很坦然地看着地面,情绪平静而无波澜。
“说什么是条子的问题,那为什么裴延礼的三批货一批也没有丢!怎么就这么巧!只有你们的丢了!”
这次押送的总共有五个人,只有裴延礼一个人押送了三批,每一批都是安全到达。其他人的货要不是被“凑巧”路检,要么就是出了什么“意外”,然后被当地警察碰巧路过逮捕。
听到这话,其他几个人的目光刷地一声集中在裴延礼身上,裴延礼不动声色。
博英杰看一眼裴延礼,似乎冷笑了一下,很快又变得非常愤慨,“你们这群蠢猪!难道不知道咱们这次几乎是把身家都当上了!丢了这么多货,叫我拿什么跟人家赔!把你们全部卖掉也还不起!怎么不都被条子抓去杀了算了……”
博英杰还是在继续破口大骂,裴延礼的思绪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那么明显的袭击,绝对是冲着博英杰去的没错,现在上面的人要做的,恐怕就是切实地抓住这只老狐狸贩卖毒品的尾巴。
过去他交给他们的只有情报,光有这些足不够的,还必须有人证和物证才行,尤其是对这只已经成精的狐狸!
但是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只袭击那几个人的货物,而不来袭击自己?真是做得太愚蠢了!难道他们不明白,这样只会让这老东西怀疑自己吗?该死……
博英杰终于发够了火,稍微平静了一点,“你们几个,回去等我发落吧!”
那些人如释重负,裴延礼正想跟着他们一起离开,却听博英杰叫道:“裴延礼,你过来。”
裴延礼站住。博英杰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把腿跷到了桌子上。
“这次你干得不错。”博英杰道:“不过我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摆脱那些条子的?”
裴延礼微微一鞠躬,淡淡道:“属下只是很小心罢了。现在这世界,谁知道什么地方会出现什么东西呢?”
博英杰看来非常赞许地点头,“没错没错!你说得一点也没错!这世界上,谁知道哪里会出现什么呢……不过延礼呀,你已经三十多岁了,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是不是也是因为太小心,而不敢跟任何女人交往?”
“不,”裴延礼回答,“我只是没有时间。”
他不结婚的理由可以有很多,但绝对不是“没有时间”。最主要的一点,当然是博岚对于他的独占,但是还有一点,他不想多一个累赘。
结婚是枷锁,对于他的这种工作来说更是这样——不管对于他黑社会的身分来说,还是对于他的卧底身分来说。他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给自己留下一个可怕的弱点,不能被别人发现之后去危害他所爱的人,所以他不能结婚!
“恩,很好。你走吧。”
“我告退了。”
裴延礼走出门去,只觉背后一片湿冷。这老家伙太厉害,他根本无从揣摩他的心思,甚至不知道他刚才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看来他的确应该离开了,但不是现在,如果他离开得太早的话,万一引起博英杰的怀疑,销毁所有的证据,那么他这十年中所搜集的东西,就会全都变成废纸。
唯今之计,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小心为上。
裴延礼第十次让助理挂掉了博岚的电话,之后的半个小时,博岚没有再打来。
在那段时间中,他明明应该觉得松了一口气的,但却莫名地感觉到了心神不宁。
他并不是在担心博岚,因为他知道至少今天,博岚不会出什么事,但是这种感觉还是挥之不去,让他坐立不安。
距离他让人挂掉博岚最后一通电话过去了四十分钟——他的预感应验了。
外面忽然传来杂乱的声音,他的办公室门被人一脚蛮横地踢开,狠狠撞到墙壁上,门上装饰的玻璃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裴延礼!你故意想躲我是不是!”博岚双腿分开,直挺挺地站在门口,漂亮的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
一看见他,刚才挂了他N多次电话的助理,马上吓得钻到盆栽后面,深怕他发现是自己做的。
其他的人看见他的表情,手中拿的东西全都淅沥哗啦地散落到地上,再看看面色平静的裴延礼,都开始左右眼睛溜啊溜地各自寻找逃生的地方。
“少爷……”裴延礼刚想说什么,博岚手一挥,一只手机掠过他的面颊。
“你还当我是少爷!我只是想和你说两句话,你就不停地挂我电话!你就这么对待‘少爷’的吗?”
裴延礼攥紧手中的笔,一曰不发。
博岚大步走到他身边,揪起他的衣服领子大吼:“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我到底哪里让你不满意!你说啊!”
周围的人一见博岚离开了那扇要命的门,都慌忙逃了出去,最后出去的是那个助理,临走还不忘体贴地为他们把门关上。
“岚少爷……”被博岚揪住的领子让裴延礼有点窒息的感觉,他想掰开他的手,但博岚却依然固执地抓紧他。
“我讨厌你离我这么远,我讨厌你对我这么冷淡,我讨厌你不理我,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我对你不够好吗?你对我好一点难道会死吗?该死的……该死该死该死!”
博岚好像已经忘记了怎么去组织语言,只是不停地骂着一些无意义的词汇,抓住裴延礼领子的手越来越紧,裴延礼觉得自己马上就要不能呼吸了,但他却逐渐松了手,还是很平静地看着博岚,似乎在等他自动放开,或者直接掐死自己。
“你太可恶了……延礼……”博岚的手渐渐松了下来,把头靠在裴延礼的肩膀上。没一会儿,裴延礼的肩膀上就湿了,“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冷淡……”
裴延礼微微抬起一只手,想要触摸博岚的身体,却有放了下来,在膝盖上握成拳。
他的冷漠让博岚更加伤心,竟抱着他的脖子号啕大哭起来。
听到他的哭声,裴延礼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在膝盖上握成拳头的手也松了开来,犹豫了很久,抬起胳膊,抱住了博岚。博岚顺势将整个上身都贴到了裴延礼的身上,屁股也不客气地坐上他的腿,但是脸依然贴在裴延礼的肩窝里,没有动弹。
一个不长眼的小弟敲敲门,没反应,其他的人还没来得及警告他,他就已经推门而入,“裴哥,那件事……”
他的话没说完就卡住了。这房间内的情景,难道会是……他慌忙退出来,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在门外呆滞了四五秒,迅速转身逃之夭夭。
裴延礼看见了那个小弟恐慌地逃走的情景,不由得在心底叹口气。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过长不是好办法,后面说不定还会有人进来,不能让博岚继续这么哭下去。
看看办公室的内套间,他一手挽住博岚的腰,另一只手托起他的腿,将他打横抱起,往那里走去。
他并不知道博岚现在其实一滴眼泪也没有了,他只是靠在他的肩头冷冷地笑着,悄悄擦干泪痕,一只手伸到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件东西。
套间里本是裴延礼小休的地方,后来在他有意想躲博岚的期间,就一直住在这里。房间内有些杂乱,换下来的衣服丢得到处都是,房间角落里叠满了看过的报纸和已经喝空的易开罐,让这个除了一张床之外什么也放不下的房间,显得满满的。
他本来是个喜欢干净的人,但最近心情非常烦乱,也没有心思去整理它。
他将床上的杂物随手拨掉,把博岚放到床上,可是博岚还是紧紧攀住他的脖子,看来说什么也不会放手。裴延礼只好双手支在他身体两边,上身悬空着不敢放松,防止压到他。
“延礼,我要你回来当我的保镖,可不可以?”博岚的声音大半被捂在裴延礼的肩窝中,显得闷闷的。
裴延礼的心颤了一下,“不行。”
“为什么?”
“关于这一点,我上次已经说过了。”
“那不是理由!那根本不是理由!你只不过是想离开我吧!现在也一样!只要听到是我找你的,电话就马上挂掉!还敢说是因为那种理由吗?”
“少爷……”
“别叫我少爷!叫我岚!”
“叫我岚!”
“……”
“延礼!”
“少爷……请不要让我为难。”
博岚心中的怒火骤然升腾起来,他一口咬住了裴延礼的肩膀。这一口可不轻,裴延礼低低地哼了一声,博岚的口中尝到了血腥味。
“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博岚边哭边这么说。
裴延礼苦笑。这个任性的孩子,已经成了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人,他现在的心里只想着他,他所做的事情伤害了多少人也没关系,只希望他不要受任何的伤。
每次博岚一在他面前哭,他就会感觉到心脏像针扎一样痛。爱或者不爱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不能开口告诉他自己的想法,不能告诉他自己其实是卧底,不想让他和他父亲一起被抓,只想带着他一个人逃走,甚至丢下自己刑警的身分也没关系……
谁也不可能了解他现在的痛苦,偏偏博岚还在逼迫他,让他恨不能抓破胸膛掏出心来,让他看自己最不愿意伤害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可是他只能沉默着,让博岚继续误会下去。
在他沉默的时候,博岚的手就在他背上缓缓地游移。哭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止了。
裴延礼认为那是错觉,但是他又不太确定,一种酥麻的热量不知何时起在他身体里流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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