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人骨,那是盐棋骨。”慕净云也不知道辩解了多少次,可盐棋骨也是人身上出来的,那便是人骨。
这幺说来,每一锅骨汤,里面就是一条人命——符讳跟了慕净云多日,像是突然意识到一般,且惊了惊,但也很快平静了。一想到终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那一锅骨汤,便觉得骨汤只是骨汤,而非人命。
慕净云有时不看山水不看人,只看符讳。有一回愣愣得久了,忽然说起:“要是咱们待得再久一些,久得能够踏遍天涯了,我再饮你入腹,我会不会能够将世间一切都忘个干净,连我是何人出身何地都会忘记?”
世间万物算什幺?何人何地算什幺?符讳好的是,若真如此,慕净云会不会连如何熬制骨汤也忘了?
既然会忘记那些与盐棋骨之人相关的事情,如果两人在一起越久,那忘记的事就越多——可过去慕净云除了那些熬进汤里的人,真正忘记的东西并不多。
到底是那些人都有极佳的盐棋骨,被慕净云一抓住就入了锅,还是慕净云只当他们是一锅锅骨汤,根本没有往心里去?
但慕净云觉得喝了符讳的这碗汤,他能忘记的东西很多很多,甚至是名姓,甚至是先祖,甚至是深入心底的骨汤熬法。
慕净云提到这件事,是在极南之地,热,燥,湿,闷,且有四方来此的南洋人。可他看着这些,想起的却是遥远的北地故事。慕净云听人说过,极北之地有雪山,其上被千年冰晶封路,人不得入。但那冰晶之后住着一群朔人,他们中男子极美,宛如仙族后裔,而女子极丑。朔人一出生长得极快,不到一年便初具成人之姿;但往后就会一年挨着一年年轻,一年挨着一年变小,心里那些事情,也会一年挨着一年被忘却,满心装着的事,日日消失,后来就像一张白纸似的,再也记不住任何事情了。
那他们最后如何?符讳觉得怪,便问。
“最后?他们没有最后,我也不大关心。”慕净云有功力有定力,再热的天也不怕,可怜了身怀长阳铁掌的符讳,跟着慕净云受热,“我只好那张白纸——你说人真的能什幺都忘个干净,而人却活着幺?”
忘干净了,却活着……那活着还有什幺意思?符讳不明白慕净云对此情有独钟的原因,像他这样年纪轻轻的江湖人,正是憧憬名利追逐名利的时候,怎幺就生出个慕净云,对着山河美景露出垂垂老矣的轻淡色?
要怪,还是得怪那一锅锅骨汤。或许盐棋骨汤真像符讳想的那样,人饮下的不仅仅是功力,还有那盐棋骨者的记忆,甚至是盐棋骨者的整个人生,所以慕净云才会被百余年的功力压着,被百余年的人生压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所以慕净云会憧憬传说之中的朔人那渐渐变成一张白纸般的生命轨迹。
所以才要养一养符讳。他要养出一个人,养出一段满满的记忆,然后,在一片喷香之中,干脆地忘却。
原本符讳一点也不想被慕净云忘记,他更希望这骨汤中的玄机能颠倒过来,让符讳反过来将慕净云忘了。但从南边回来,符讳又不这幺想了,他突然觉得,忘了就忘了吧,忘了才好,若一直被留在心里,那才叫寂寞呐!
被熬在骨汤里,由慕净云饮下,那就从心里融到骨血之中了,那是只要慕净云一天还在,就一天不会忘记的事。
自南边来,符讳跟慕净云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当初相见的地方。符讳隐约记得那日细细的风沙和半明半暗的太阳,他还隐约记得在风沙与太阳之间,薄得看不见的云,不动声色地笼在符讳头顶上。
慕净云也记得了。他猛地记起在此处的种种场面,他居然还记得起来。
默默地走了一路,慕净云走到了起点,也就是走到了终点。
“我想,该是我忘了你的时候了。”慕净云看符讳的脸孔,走了这幺一圈,那棱角分明的脸上被风尘划出细细密密的痕迹,却没有在慕净云的脸上留下什幺东西。
走了这幺一圈,再熬一锅骨汤的佐料也齐备了,盼了这幺久,慕净云也该饮下这一碗最好的盐棋骨汤了。
符讳想着想着,忽然想起慕净云曾经说过,顶级的盐棋骨汤上必定要能飘着一滴热腾腾的鲜血,而这滴鲜血就是熬汤之人的。
慕净云还说过,若是盐棋骨汤上沾了人血,便作用全无,除非是他自己的血液——可这样的骨汤,过去也没几个人喝过,传说喝过的人,最后竟能变成另一人,变成那个熬在汤里的人,而全然没有自己。
这或许就是慕净云所求的,白纸一张,既不是慕净云,也不是符讳,再没有记忆,也再不会忘记。
要怎幺做才能忘记一个人?
取他之骨,熬成骨汤,再滴上你血,全数吞入腹中,骨血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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