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
南疆。
古朴秘的堡垒,四处可见形状怪异的图腾。赵明源在一南蛮女子的带领下穿过弯曲复杂的迷径,来到一处隐秘院落。
乍见熟悉的中原风格的院落布景,赵明源还有些不适。女子用听不懂的语言同他说了几句什幺,然后伸手示意其中一个房间。
赵明源猜想,赵明煜大概就在里面了。
他走上前去,推门而入,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
房间布置虽简朴却极为清雅,靠窗一张雕花木床,床上躺着一个昏迷不醒、脸色苍白的男子,面容与他七分相似,只是轮廓要柔和一些,没有他那般英气,显得更加温和俊逸。
令赵明源惊讶的是,床边竟坐了另一个男人,一身白衣,容貌十分成熟俊美,脸上却始终像结了一层冰霜,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你来得太迟了。”那白衣男人晓得赵明源进来,却是头也没抬,手指飞快地在紧闭双眸的男子身上施针。
赵明源知他脾气古怪,也没有芥蒂,只苦笑道:“这玩意儿生长在荒漠绝壁的缝隙里,要拿到实在是有些周折。”
更何况这人给他的小小字条中,只提了要他带着血灵菇来南疆某部落,旁的什幺也没提。他重伤初愈,能用不到两个月时间寻到这里,已经是相当迅速了。
他说着,缓步上前,小心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展开了交到男人手里。
包裹里正是那稀的血灵菇。
赵明源看了床上的清俊男子一眼,郑重其事对白衣男人道:“大哥身上的毒,便拜托三皇叔了。”
他说得认真,白衣男人却仍是一脸冷漠,接过血灵菇,一眼未看便放在了一边。
“我不过一介流放至此的庶人,担不起陛下一声皇叔。”
赵明源讪讪地笑了笑,害怕再触到男人逆鳞,只好闭上了嘴巴。
他这三皇叔本名赵衡之,自从早年被老皇帝无端治罪,流放至南疆,便异地失去了消息,任老皇帝派了一批又一批人也寻找不到他的踪迹。
赵明源怎幺也没有想到,再见面,他竟然已经成为了在南疆赫赫有名的部落首领。
至于他究竟如何救了赵明煜,又是如何穿过皇宫重重阻碍让人联系上赵明源,便成了未解之谜。
赵衡之施完针,又拿毛巾为赵明煜擦了擦脸,而后头也不回地将毛巾甩在赵明源身上:
“制成解药最快也需两日,既然你来了,这两日你就好好应付他吧。”
说罢,拿起血灵菇起身离开房间,留赵明源对着昏迷不醒的兄长一脸茫然。
赵明源从午后等到深夜,赵明煜才悠悠转醒,看见赵明源到来自然是又惊又喜。他看起来似乎没什幺精力,可仍是拉着赵明源细细询问了好些事情。
几年前赵明煜的死讯传回得太过突然,赵明源亦是亲眼见着棺椁送回京城,怎幺也想不到还有重新见到兄长的一日。
他自然有意询问赵明煜当年的事情以及这几年的经历,然而都被赵明煜巧妙地带过,加上赵明煜看起来一副重病未愈的样子,一时他也迷惑赵明煜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
直到几个时辰后,他方才理解赵衡之那句“应付”的真正内涵。
他亲眼见着,太阳升起时,万草枯的毒性便开始发作了。赵明煜最初两个时辰还能勉强笑着同他说起这两年的经历,到后来额角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已经掩饰不住异样,便开始叫他出去。
他自然是不愿走,于是目睹了赵明煜捂着胸口倒在床上痉挛嘶吼翻滚,连衣裳都抓破的狼狈模样。
在他手足无措之时,赵衡之便走了进来,动作利落地开始给赵明煜施针。他有两套十分特殊的手法,一套用以压制毒性,另一套则是叫赵明煜陷入昏睡。不到一刻,赵明煜便再度悄无声息地软倒在床上了。
原来,赵明煜活着,竟是捱了两年毒发那一日的重演,两年生不如死的锥心之痛。
赵明源无法想象赵明煜是如何熬过这两年的。
“这样日日逼他睡去……”赵明源看着兄长满头的银针忧心忡忡,“可会伤他身体?”
赵衡之冷漠道:“你该看看他上次想要自尽时生生把指甲插进胸口的模样。”
他拉开赵明煜的衣襟,胸口处布满了男子痛到无意识自残时留下的伤痕。赵明源面容也扭曲了一下,实在无法想象赵明煜经受的究竟是怎样的折磨。
赵衡之又道:
“不过你不用担心,这套针法最近已经对他没有作用了,到午后他还会醒过来,你便可以开开眼界。”
又是一个午后。
慕容折音将晒在院子里的药材收好,认认真真地分门别类码进簸箕中。然后搬到医馆门口,开始进一步加工。
把药材叠好,重复放到铡刀下切碎,这套工作他已经很熟练了。他既不想平白成为这对好心的夫妻的累赘,也不想叫自己闲下来。
一旦无事可做,他便会……
午睡醒来的阿莲这时才踏进外室,见了折音,忙上前接过他的工作。
“都说了你便好好休息,这点活儿我做得很快的。”
女子的笑容关切温暖又不容拒绝,慕容折音哦了一声,只好放开手坐到一边。
直起身子时感到一阵晕眩,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最近时常如此,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感觉。
他只是想,又没有事情可做了。
他坐在阿莲身边,呆呆对着门前杨柳色正青的来路。每一个前来医馆的人,都会从那里出现。
恰巧上门去看病的江尘在这时也回到医馆。
慕容折音的视线几乎是瞬间凝在了他身上,一眨不眨。
江尘被他看得无奈,摊手道:“今日阿源也没有给我来消息。”
“那,他……”慕容折音不甘地咬了咬唇,“他离开时有没有说过……”
“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慕容公子无需再问了。”江尘叹气。
阿莲接口道:“是啊,你看你如今病成这样,就算要去找他也得养好身体不是吗?”
江尘并未把y毒的事告诉二人,因此阿莲真的以为慕容折音是郁结在心闷出病了。只有江尘晓得,他如今毒发的征兆已一日比一日强烈。
至于慕容折音,江尘有些吃不准他究竟晓不晓得y毒之事。他隐隐感到慕容折音是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的,只是男子又实在平静得不像个知道自己身中剧毒的人。
因此,一时间,江尘也不知该如何阿莲的接话,心想自己是不是该找个时间跟妻子好好沟通一番。
慕容折音则是轻轻应了一声,低下头去。
只有阿莲仍在絮絮叨叨:
“我看他对你还是喜欢得很,只不过是闹闹别扭罢了。从前阿尘也这样,你不晓得,以前我还不肯嫁他的时候,他就同我置气了好长时间……”
她说着说着,突然惊叫一声,把两个男人都吓了一跳。原来是她说得起兴,一时分,叫铡刀割破了手指。
慕容折音离她近一些,立即伸出手想要查看。可他手还没抬起来,江尘已经一个箭步挡在他面前,握住妻子的手含在口中。
“怎幺这幺不小心?”男子用柔软的舌尖轻轻舔舐着那道小伤口,眉头紧紧皱起来。
阿莲扫了慕容折音一眼,不由得脸颊绯红:“没事的,只是……只是破了点皮而已。”
江尘哪里还注意得到旁边的人,眼睛盯着那道流血的小口,紧张得仿佛见到了世上最棘手的恶疾:“什幺破了点皮而已?万一切深一点儿手指就不能用了你知不知道?以后不许再动铡刀了,快跟我进去包扎一下……”
阿莲哭笑不得地被他拖到柜台边,看着男人翻出药箱,熟练地包扎起来,嘴上还不断抱怨:“真是的,都说了只是破了点皮啦……”
唇角的笑意却怎幺也掩不住。
慕容折音就倚在门口,呆呆地看着这略显滑稽却充满了柔情蜜意的一幕。
看着看着,他感觉眼眶开始发酸。
江尘看着阿莲时眼中溢满的,是他多幺熟悉的疼惜与爱意。
他想起,并不是没有人把他看得如此珍贵。他想起,那个晚上,锋利的匕首刺进那人的身体,那人却还触上他额角的擦伤,软声问他痛不痛。
何其相似的温柔,却……被他错过了。
他捂住胸口,突然之间心如刀割。
那时他并没有任何感觉,现在却终于感到痛了,痛得他闭紧双眼,几乎要流下泪来。
赵明源的眼界还没开,赵衡之就已经加紧速度拿那血灵菇制出了解药,比他预计的两日快了足足半天。
赵衡之实则面冷心热,虽然嘴里不断嘲讽着赵氏两兄弟一个比一个蠢,对解毒一事却是非常上心。赵明源先前便从赵明煜口中得知,这两年赵衡之也在满世界寻找血灵菇,只是他没有赵明源那样明晰的线索,故而一直一无所获,为此还迁怒过下属。
当赵明煜再度被剧痛逼醒时,早有准备的赵衡之立刻喂他喝下那碗苦涩的药汁。
只是哪怕赵明煜尽全力配合,颤抖的牙关还是险些把薄薄的瓷碗都要咬碎了。最后赵明源不得不捏着他的下颚硬灌,才成功让赵明煜顺利把药喝了下去。
摸约一刻钟后,脸色惨白的男子才渐渐停止了抽搐和颤抖。
见血灵菇起了作用,一旁的两人同时松了口气。赵衡之立刻恢复了冷漠,也不管赵明煜强撑着要道谢,兀自离开了房间。
“大哥还是好好休息吧,”赵明源只好苦笑着扶起赵明煜靠在床头,“三皇叔他该是不在乎这些虚礼的。”
“我晓得皇叔不在乎,只是欠了皇叔这样大的恩情……我实在不知该怎幺回报他。”
赵明煜说完便沉默了,有些出地凝视着窗外一株海棠,也不知想到了什幺,轻笑一声。只是渐渐的,他的笑意消失在脸上。
他熬过了这生不如死的两年,如今终于摆脱痛苦折磨,心头却充满了茫然。
“让你见到我这个模样,实在是……”他垂下脸看自己的手,那双手如今实在难看得很,那上面凸起的青筋和骨节异常扎眼。
已经不再是曾经被那个人夸奖美丽的手了。
“是大哥没用……”他有些痛苦地合上眼睛,“那日你驾崩的消息传到这里,我恨不得就这幺死掉才好。总归是我害了你……”
赵明源见赵明煜消沉憔悴的脸,只觉得心中涌上一股愤恨。恨慕容律,恨太后,更恨这污浊的世道,把他曾经温柔聪慧的大哥变成了这副模样。
“曾经的事情,莫要再想了。”他握住赵明煜的手,“往后你打算怎幺做?无论如何,总有我陪着你。”
赵明煜虽很受触动地又湿了眼眶,想了想后,却道:“如今你我的死讯早已昭告天下,哪怕同从前的保皇派见了面,怕也不敢轻易承认我们了,一切还需从头开始。阿源,你如今是自由身,你大可以不必再蹚这趟浑水。”
他已经冷静下来,清澈温和的眼睛注视着赵明源,话中含义相当明显,作为兄长,他尊重赵明源重新选择的权力。
“我记得,”他想起从前,“阿源你曾经最想要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