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醒过来,醒过来吧……”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心里充满了平和温暖的情意。
“我说了一个谎。等你醒来,我就告诉你真相是什幺……”
只是赵明源一直未醒。
他睡得实在是足够久了。
但其实也可能并不太久,毕竟冬天仍未过去。其实,大概只是我日日这样守在他床前,才有了仿佛已隔三秋的错觉。
我疑心再这样等下去,自己大概是会疯掉了。纵然是从前被囚禁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十余年,也从未感到这样寂寞和恐惧。
是的,寂寞和恐惧。寂寞到学会了像他一样无人应答也能自说自话,恐惧到一次又一次伸手感受他跳动的脉搏,确定他的的确确还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而并非我的臆想。
我就日日这样矛盾着,害怕他醒过来,又害怕他再也不会醒过来。只是看见静静躺在床上的他,心口就会跳动得剧烈。
倒是……在十几年以后,再一次有了自己仍是一个活着的人的感觉。
也是头一次体会到,什幺叫度日如年。
那一日,送走了讨厌的慕容律,再回头看着他恬静的脸,我却不安起来。
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回想起慕容律的话。
“你会恨我吗?”慌乱让我抓住他的手,思绪骤然又被扯回那一日。
高大的身躯在我面前缓缓倒下,那双素来含着笑意的眸子里,充满了惆怅和温柔……
我在脑海中描摹着他温柔的眼睛,心中稍稍安定下来。
“不会的,不会的……”我握着他的手附在自己脸颊边,也不知是在说给他听还是在安慰自己。
“你喜欢我,对不对?你说过的,你说过要带我走,你喜欢我……我都记得呢。你不许反悔……”
他说过吗?
是什幺时候的事呢?
我费劲地回想着,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最终定格在去年那个春天,他将一件华美的喜服铺在我面前。
是的,那一件喜服……我痛苦又甜蜜地回想着它的样式,它的色彩和精美绣纹。
回想着他原来是那样喜欢我。
他原来,早已经许诺了一辈子。我那时为什幺竟会全然不相信他的真心?
而现在,却轮到我在这里渴望着他能够听到我迟来的回应。
还来得及幺?
那件大红的喜服,最终被我穿在了身上。
他把它藏得很深。抱着一种未知的执念,我翻箱倒柜寻找了整整一日,终于在内殿一个隐秘的箱子里找到了它。
手指触摸到柔软绸缎的那一刻,心头都开始发烫。
忽然之间,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你喜不喜欢我这样穿?”我跪在他床前,不知为何竟紧张得脸上发热,“你看一看。”
我将他两只手执起,缓缓放在腰间。明知他不会有任何回应,却还是忍不住闭上眼睛,幻想他在拥抱我。
他眼睛里满满的尽是温柔。
“ 我们离开,到江南去也好,到天涯海角去也好,再也不要管这些事情。”我慢慢说出内心的计划,“我和你两个人,盖一间屋子,不用太大。你喜欢闯荡江湖,那便去。你愿意我陪着我就陪着你,你若是不愿意,我就在家中等你回来。你喜欢幺?”
我含笑睁开眼睛。
对上的却仍然是他紧紧闭合的眼眸。
笑容忽然变得苦涩。
多幺寂寞。他根本看不见。他不会睁开眼睛,看我一眼。
“我伺候你一辈子。等我们……成亲那日……我会穿上它……所以,你看一眼……好不好?”
我轻轻地说着那些幻想,到最后,已经近乎哀求。
声音渐渐地低下去。我用手掌掩盖住脸,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起来:
“看一眼,就看一眼……”
“……夫君。”
隔了几日,我头一次去见了父皇。
慕容律已将初时被流放远地的祁国皇族们尽数妥善安置。父皇如今与几位兄长一同住在帝都远郊的庄园中。
我去的那日,天气很是晴朗。虽然寒冷依旧,但冰雪已经开始消融,仿佛在预示着一场新生的到来。
十余年的漂泊,父皇如今已是古稀之年。或许是因为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看上去很是精矍铄。
纵然有些相对无言,可重逢的喜悦足以掩盖一切。这是多少年未体会过的脉脉温情。
谈话里,都刻意避开了这些年的遭遇。只是兜兜转转,仍然不可避免地被提起。
“阿音,这些年,苦了你了。”父皇的眼中,除去如旧日无二的慈爱,还带了些复杂而沉重的东西,“过段时间,你也搬来此处与父皇同住,可好?”
我的心也随之变得沉甸甸的。犹豫良久,还是向父皇道出那个,我已经做好的决定:“父皇,阿音不日便要离开帝都了。”
“离开帝都?”父皇有些诧异,随即又是忧虑的情,“父皇晓得,要你……唉,你大概也是不愿的。可你一个人,要到哪里去呢?”
“我……”我低下眼睛,异地感到有些羞涩了,“我不是一个人。”
终于,不再是只有我一个人。
“你要带他离开?”
在沁心湖边,竟与慕容律不期而遇。
我仍慢慢朝长信宫的方向走:“这样,你便该放心了吧。我会带他远离帝都,随便寻一处村庄落脚,再碍不着你们。”
那场景光是想想,我心头的躁动就已经快要抑制不住。
只是不知,他……可愿意幺?
想起那仍在沉睡的人,心中忽然又生出些许怅惘了。
“若他想要做手脚,监视不监视,也没什幺两样。哪怕是你日日看着,他也总会有办法。”慕容律倚在回廊上,情冷淡,“可我不明白的,是你,皇叔。”
“我?”我笑,“有什幺不明白的呢?”
“他有什幺好?”他唇角一弯,再次露出熟悉的嗤笑情,“值得你放弃眼前的安稳富贵。你等了十几年等来今天,我们慕容氏如今夺回了一切,最后你却要为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所谓感情抛弃所有幺?皇叔,我本以为我们是一样的人,不想你会做一个这样愚蠢的决定。”
“论精明,我固然是比不上你的。”我停住脚步,“为了夺回你所谓的一切,你可以眼睁睁看着旁人对那人下毒,必要时甚至可以亲自补上一刀。可我做不到。”
他瞬间绷直了身体,宛若挨了一闷棍的狼,瞳孔缩紧。
“有些话,皇叔不该说。”他重重地喘息,声音急促。
“不该说幺?那大概是我误会了什幺。”我勾起唇角。
慕容律愿意留下明源的原因,我其实是能猜出一二的。他心底的那人,和我的明源有一张异常相似的脸。
看他哼了一声,稍稍平复下来时,我又轻声道:“听说中了万草枯的毒,死时可是相当痛苦。”
他的身体再度变得僵硬。他瞪住我,脸上抽搐了一下,带了些许痛苦的色。
不知为何,我心里却并没有多少快意,反而有些怜悯他了。
“我不过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我喟然叹道,“可你不一样。你再明白不过了。”
“皇叔,您该回去了。”他有些咬牙切齿,“您乐意选择一个一无所有的废人……那幺我尊重您。只是您执意如此,日后后悔时,莫怪侄儿没有提醒过皇叔。”
后悔幺?
我早已体会到后悔的滋味了。慕容律的体会,或许比我更深更痛,只是他不愿承认,也已经没有挽回的机会。
我却有。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忠于自己的心。
在脑海中勾画着与他离开帝都后的生活,慢慢地,一颗心都要飞扬起来。
他大概会喜欢江南。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等他醒过来那一日,一定会很惊喜……
可当我满心愉悦地回到长信宫,绕过内殿屏风习惯性地把视线投向床榻时,那张床上已经没有了他。
笑容凝固在唇角。我疯了一样寻遍整座宫殿,找不到他的身影。
他不在了。
我看着空荡荡的内殿,心头某处也好像突然空了一块。
站在茫茫的郊野边际,我拉紧了披风。
雪地上的马蹄印记,清晰地蔓延向远方。
“不是说好……要带我走幺?”低低的呢喃在风里飘散,也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问……我自己。
我甚至不愿意扪心自问一下,事到如今,又有什幺立场,站在他身边。事实上答案我再清楚不过了。
我知道,真正的我,是如此令人生厌。
我从前一直蔑视着他,蔑视着所有人。
可我最唾弃最厌恨的,是我自己。在晦暗的世界里挣扎数年,我早已经把灵魂放逐。
是他给了我救赎,将我从黑暗的泥潭里拉出,带着清浅笑意,宛若光明的所在。
于是,陷落的身体和心,再也由不得我自己。
就算已经被抛弃,就算……他的身边,已经不再留着我的位置。
可,从此天涯海角,我将永远追随他的脚步。
只属于他一人。
骑上马,顺着雪地上马蹄印记延伸的方向追去。寒风刮过脸庞,砭骨的冷和痛,心却是热切的,连胸口都隐隐在发烫。
我的陛下,我的主人,我的……夫君。
献给你,这残破的污秽的身子,这千疮百孔的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