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爷在凌源一个小村里出生,虽然现在那里一个认识唐老爷的亲戚都没剩下,但因为他老人家未雨绸缪,十几年前就在村中买下几件房屋,雇了当地人长期看守,所以当唐家人急三火四的逃过来时,也不至于无处落脚。01bz.cc
唐辛宝这趟先坐了三天火车,然后改乘牛车,最后连牛车都进不去这小破村子的坑洼土道,他们兄弟二人只能下来步行。他在牛车上差点把隔夜饭颠出来,走崎岖的山路时又险些崴了脚。唐辛宝感觉自己毕生都没受过这种罪,简直苦闷的快要哭出来。本想跟二哥抱怨几句,可唐辛鸿在下牛车时就先他一步吐了一地,他这当弟弟的只好把怨言咽回肚里,拎着自己的小皮箱默默的艰难前行。
跟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位本地向导,因为收了唐家的大洋,所以还算殷勤热情。他看这兄弟二人一个比一个娇弱,走一步喘三下,恨不能以头抢地,便想要上去搀扶一把。可是唐辛宝嫌他满身尘土、衣角带泥,宁愿自己走也不要他扶。向导只好转而去帮助唐辛鸿,一手穿过他的腋下,抱住一条胳膊,绑架犯一般把人架起来走。
他们这般龟速的前进,勉强在太阳快要落山时到达了目的地。目的地是一户带小院的青砖大瓦房,看着还算新,他们到时,一名身穿花袄粗布裤子的年轻女子正从屋中迎出来,唐辛宝定睛看了半天,才认出这妇人居然是平时烫头发穿洋裙的二嫂。
二嫂把他们接进屋,先安放了行李,后又给他们端茶倒水。唐辛宝在一张半新不旧的太师椅上坐下,环视这间陌生房屋,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眼前事实。路上听二哥那忧愁的语气,自家生意似乎很不乐观,北平的厂房被封得差不多了,父亲和大哥现在虽还在努力挽救,但是希望不大。好在唐家在南洋还有一点产业,大不了举家搬迁,只是眼下时局有些复杂。
晚饭时,唐辛宝见到了同样村妇打扮的大嫂,一家人现在只有一半在座,众人心中都不好受,面对着一桌热饭热菜也都是面带愁容。一个半大孩子从外面端进来一盆菜汤,慢慢放在饭桌正中央,然后站在桌边好的盯着桌上两位陌生面孔看。
这半大孩子大概是负责看房子的这家人的儿子,大嫂对他倒是熟识,此时就对他挥挥手道:“多谢了,你也去吃饭吧。”
半大孩子乐了一下,蹦蹦跳跳的走了。
唐辛宝车马劳顿的奔波了四天,到了现在却没有胃口,只简单吃了几口。饭后他独自坐在小院里的一颗老树桩上仰望夜空,默默祈祷眼前困境能有所好转,父亲、母亲和大哥都能平安。祈祷完毕,他又想自己要不要给赵立仁写封信,告诉他自己的遭遇?下一秒心思一转,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唐家在北平也是小有声望,赵立仁要是想打听必然会知道,自己若是多此一举,反倒显得有多重视那家伙一样。
赵立仁不用管了,那还有一个李绍诚。唐辛宝的心思很平静的定格在这个人身上,无悲也无喜,他想李绍诚之前也跟着唐老爷发过几笔小财,他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那就该帮帮忙。
想完李绍诚,唐辛宝又不可避免的想起了陆天时。那个挨千刀的混蛋家伙,自己暂时没法找他算账,真是便宜了他……
正在他挨个盘算脑子里这几个人时,身后响起了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唐辛宝转过身,见到了给他们端菜汤的大男孩子。说是大男孩,其实也已经初具青年的体貌,只是生了一张娃娃脸,浓眉大眼的,典型本地人士的相貌,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
“你是……”唐辛宝见对方一味的对着自己傻笑,忍不住开口道。
“我叫二黑,我爹是给你们看房子的。”
“哦……”
二黑迟疑地向他靠近了一点:“你可真好看,你是女孩子吗?”
唐辛宝立即沉下脸色:“当然不是。”
“哦……”二黑见他不高兴,有些胆怯,但还是抑制不住想要和他套近乎,继续问:“你叫什幺呀?”
“唐辛宝。”
“宝……宝宝?”
“别这幺叫我。”
“哦……”
唐辛宝觉得他脑子似乎不太灵光,而且一再的向自己靠近,便有些反感,站起身向屋里走:“我要回去了。”
二黑见他走得健步如飞,略感失望的低下头。
这一晚唐辛宝失眠了,他在北平城睡了十九年席梦思,虽然没有择席的习惯,但身体对土炕显出了明显的排斥。他在炕上翻来覆去的折腾了一晚,好容易在将近天亮时有了睡意,结果刚闭上眼就被鸡叫吵醒。气得他连早饭都没吃,以被蒙头一直又躺到中午。
城里娇生惯养的少爷对于乡村生活无法适应自然可以理解,唐辛宝虽然努力强迫自己在适应,依旧连续失眠了五天,在第六天的夜里成功入睡。这两天他的体重明显下降,原本圆润的脸蛋已经显出尖下巴的雏形。二哥唐辛鸿没比他好到哪儿去,眼窝都塌陷下去了,瞧着几乎有些弱不禁风。相比较两位娇少爷,两位嫂子反倒没那幺矜贵,身穿粗布袄和布鞋,已经开始学着做起农活。
六月末的时候,家里派人给他们送来一封信。信是大哥写来的,说事情尚未解决,让他们安心等待,时局稳定后再接他们回去。唐家兄弟阅读了信件之后只能相对叹气,别无他法。唐辛宝和唐辛鸿合作了一封回信,让那送信人拿回去交差。村子消息闭塞,想知道北平城内的情况只能等那人定期送来信件以及报纸。
进入七月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北平与小村之间的信件来往也越来越少。唐辛宝听说城中开了战,一颗心就成天提在嗓子眼,落不下去。
这天清晨,唐辛鸿坐在鸡鸭鹅狗信步闲游的小院里晒太阳,见弟弟穿着一件簇新的湖蓝色对襟褂从屋里出来,小分头梳得整整齐齐,虽然没有涂抹生发油和生发蜡,但也非常体面。
“小弟,你这是要去哪里?”唐辛鸿病怏怏的开口问。
唐辛宝虽穿得光鲜,但色郁郁,愁眉苦脸道:“二哥,我要去外面走走,整天待在这小破房子里,快要闷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