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身上,而且是与自家亲戚。最让我无法接受的,还是和这个让她恨之入骨
的秃瓢儿——陆永平!
我要走,陆永平又拉住我:「自己外甥喔,姨夫肯定相信你,你这正长身体,
平常训练量又大,营养可要跟上啊。」
「谁是你外甥!」我甩开陆永平,陆永平却摸出了两三百块钱往我手里塞。
这让我始料未及,不由愣了愣。
陆永平说:「拿着吧,亲外甥,咱都一家人,以后有啥事儿就跟姨夫说。」
我犹豫了下,还是捏到了里。说实话,虽然家境还行,但零花钱母亲一向管
得很严,除了交学费,什么时候我身上也没揣过这么多钱。
何况这是陆永平的钱,不要白不要。
和陆永平出来时,在大门口正好碰到母亲。母亲表情冷淡,和平常差不多。
我狠狠地瞪了眼陆永平:「快滚吧。」
陆永平看了母亲一眼,说:「那我先走了啊。」
母亲充耳不闻,嘱咐我路上慢点。我没吭声,在门口站了半晌,等陆永平走
远才上了自行车。在路上碰到几个同学,就一块到台球厅捣了会儿球。有个家伙
问起父亲的事,得我心烦意乱,球杆一摔,直接蹬上车回了学校。在操场上溜
达两圈,又到饭点了。跟随大部队一起吃了饭,休息片刻,比赛就开始了。今天
是800米,入围的有16个人,分两组,我跑了b组第2。半个小时后,结果出来,
我踩着尾巴,拿了个第3名。
晚上回到家,母亲已经张罗好了饭菜,问儿子成绩怎么样,我淡淡地说还行。
母亲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吃饭时沉默得可怕,幸亏有电视机开着。
吃完饭,我刚要出去,却被母亲叫住:「林林。」
我说:「咋了?」
母亲顿了一下,说:「恭喜你拿了奖。」
我点了点头,径直进了房间。
第三天上午是1500米决赛。我撒开了腿,可劲跑,一不小心就拿了个冠军。
教练高兴地把我抱了又抱,好像是他自己拿了奖一样。大家都向我祝贺,
得我很不好意思。教练让我发表几句感言。我半天没慾出一句话。末了才看见邴
婕也站在人群里,我登时红了脸。晚上母亲很高兴,做了好几个菜,把爷爷奶奶
叫过来一起吃。
奶奶叹口气说:「林林啊,就是比和平强。」
爷爷忙骂奶奶说的是什么话。
奶奶说:「我的儿啊,不知啥时候能见上一面。」
说着就带上了哭腔。爷爷说刚托人打听过,审理日期已经定好了,过了五一
假就能收到法院传票了。
完了又对我说:「林林放心,只要把集资款还上去就没什么大问题。」
整个过程母亲没说一句话。而我,只是埋头苦干。
5月5号下午举行闭幕式,由赞助商亲自颁奖。像生产队发猪肉,我分得了两
块奖牌和两张奖状。晚上学校了个庆功宴,请整个田径队啜一顿,主要校领导
也齐到场。又是没完没了的讲话,我实在受不了,就偷偷溜了出来。在路上烤了
两份香辣串,边吃边往家里赶。到了家门口,大门紧锁,我立马有种 不祥的预感。
掏钥匙开了门,家里黑乎乎的,只有父母卧室透出少许粉色灯光。我径直进了厨
房,找一圈也没什么吃的,只好泡了包方便面。
期间我下意识听了听,父母卧室并没有什么响动。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
己真是个傻逼,疑邻盗斧。泡面快吃完时,院子外传来了由远而近的响动,随后,
那慢条斯理的脚步声让我心里一沉。陆永平踱进院子,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挺着
个大肚子。这个人这么肥,又有这么大的一个肚子,总是让我惊讶,以为他随时
会摔倒。
他笑着说:「哟,小林,怎么,还没吃饭?」
我没搭理他。他干笑两声,拉了把椅子,在我身边坐下:「走,姨夫请你吃
饭。
想吃什么随便说。」
我把面汤喝得刺溜刺溜响。
他自讨没趣,只好站了起来,说:「亲外甥啊,有啥难处给你姨夫说,没有
过不去的坎儿。」
撩起门帘,他又转过身来:「你营养费花完没,不够姨夫再给你点。」
我说:「没鸡巴事就快滚吧。」
把自行车推进来,我又到街上转了转。路灯昏黄,10个有6个都是瞎的。沿
着二大街,我一路走到了村北头,那里是成片的麦田。小麦快熟了,在晚风里撒
下香甜的芬芳。远处的丛丛树影像幅剪贴画。再往远处是水电站,灯火通明。此
刻天空明净,星光璀璨,我一阵悲从中来,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直哭得瑟瑟发
抖,心绪才平复下来。抹了把脸,清清鼻涕,我转身往家走。远远看到母亲站在
胡同口,我快走近时,她一闪身就没了影。
进了院子,母亲在厨房问我怎么没吃饭。我说吃了,没吃饱。她问我还想吃
什么。我说现在饱了,就进了自己房间。
脱完衣服躺到床上时,母亲在院子里喊:「不洗洗就睡啊。」
*** *** ***
母亲是语文教研组副组长,虽不是班主任,但带毕业班的课,临高考,也挺
忙的。以前午饭,我经常去找母亲蹭教师食堂,那次五一节后我就老老实实呆在
学生餐厅了。学生餐厅的伙食众所周知,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就让走读生帮忙从外
面带饭。
陆永平又到过家里几次,每次我都在,他一番嘻嘻哈哈就走了。关于陆永平,
母亲绝口不提,我也绝口不问。这个貌似并不存在的人却横亘在胸口,让我喘不
上气。
五月末的一天,我晚自习 归来,在胡同口碰到了陆永平,应该是去往我家方
向。我车子骑得飞快,擦着边儿一晃而过,吓得他急忙闪到一边,嘴里骂骂咧咧。
看清是我,他才说:「你个兔崽子,连姨夫都要撞。」
我进院子时,母亲正要往洗澡间去,只身穿了件父亲的棉短袖,刚刚盖住屁
股,露出白皙丰腴的长腿。看见我进来,她显然吃了一惊,说了句回来了,就匆
匆奔进了洗澡间。短袖摆动间两个肥白硕大的臀瓣似乎跃出来,在灯光下颠了几
颠。我这才意识到母亲没穿内裤。
发愣间,身后传来陆永平的笑声:「我说林林,别堵路啊。」
停好车,我上了个厕所,发现鸡鸡已经直挺挺了。
陆永平在外面说:「林林,吃夜宵好不好?」
不知为什么,对于刚才的母亲,我突然就生出一股恨意。一种屈辱感从胸腔
中冉冉升起,让我攥紧了拳头。
我到厨房洗了洗手,转身出来对陆永平说:「滚远点。」
随即一拳挥出去,我姨夫嗷的一下应声倒地。
晚上躺在床上,鸡鸡勃起的坚挺,依然困扰着我。出于对那一瞬间熔浆喷薄
而出时身体愉悦的渴望,我不由自主地用手,重复了困惑已久的颤抖。沉沉黑夜,
极度乏力的空虚之后,我脑中却充满恐惧。这似乎开始接近歌德的意图。那位已
故的德国老人曾经说过——颤抖与恐惧,是人的至善。是的,我手淫了。而那肥
白硕臀和胯间黑乎乎赭红色的肉,总是在眼前闪现,让我茫然无措,惶恐不安。
第二天是周六。当时还没有双休日,大小周轮休。大周休息一天半,小周一
天。这周恰好是大周。中午在外面吃了饭,就和几个同学去爬山。所谓山,不过
是些黄土坡罢了,坑坑洼洼的,长了些酸枣树和柿子树。天热得要命,爬到山顶
整个人都要虚脱了。喝了点水,有个家伙拿出一盒烟,于是我就抽了 人生的第一
支烟。几个人在树影下打了会儿扑克,不知说到什么,大家就聊起了手淫。有个
二逼就吹牛说他能射多远多远,大伙当然不信。
这货就势脱裤子,给我们表演了一番。山顶凉风习习,烈日高照,乳白色的
液体划出一道弧线,落在藏青色的石头上。我激动地泪流满面,此情此景时至今
日我依旧 记忆犹新。青葱岁月,少年心气,那些闪亮的日子,也许注定该被永生
怀念。
5点多我们才下山,等骑到家天都擦黑了。刚进院子,母亲就冲了出来,咆
哮着问我死哪去了。我淡淡地说爬山了。
她带着哭腔说:「严林你还小啊,不能打声招呼啊?」
我心里猛然一痛,立在院子里半晌没动。
母亲厉声说:「你发什么愣,快洗洗吃饭!」
姜面条,就着一小碟卤猪肉,我狼吞虎咽。真的是饿坏了。母亲在一旁看电
视,也不说话。当时央视在热播《黑洞》,万人空巷。但我家当然没有那个氛围。
由于吃得太快,一颗黄豆呛住了气眼,我连连咳嗽了几声。
母亲这才说:「慢点会死啊,又没人跟你抢。」
话语间隐隐带着丝笑意。我抬眼瞥过去,她又绷紧了脸。从父亲出事起,我
再没见她笑过。一集结束,母亲出去了。我吃完饭,主动收拾碗筷。到厨房门口
时,母亲正好从楼上下来,手里抱着晾好的衣物,还有几件床单被罩,看起来真
是个庞然大物。
我没话找话:「怎么洗那么多,床单被罩不是才换过?」
话一出口我就愣住了,母亲嗯了一声,也没说什么。把碗筷放进洗碗池,我
感到飞扬的心又跌落下来。
*** *** ***
几乎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在谈论世界杯。田径队的几个高年级学生说起罗纳
尔多和贝克汉姆来唾液纷飞。大家都在打赌是巴西还是意大利夺冠。街头巷尾响
起了《生命之杯》,连早操的集合哨都换成了「herewego」。当然,这一切和我
关系不大。
六月十三号正好是周六,我们村一年一度的庙会。在前城镇化时代,庙会可
是个盛大节日,商贩云集,行人接踵,方圆几十里的父老乡亲都会来凑凑热闹。
村子正中央搭起戏台,各路戏班子你方唱罢我登场。姥爷也蹬个三轮车带着
姥姥出来散心。姥姥这时已经老年痴呆了,嘴角不时耷拉着口涎,但好歹还认识
人。
见到我,一把抱住,就开始哭,嘴里呜呜啦啦个不停。有些口齿不清,但大
概意思无非是后悔将女儿推进了这个火坑里。姥爷一面骂她,一面也撇过脸,抹
起了泪。领着俩老人在庙会转了一圈,就回了家。
此时正直高考冲刺阶段,母亲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没空。中午就由奶奶主厨,
我搭手,炒了两个菜,闷了锅卤面。几个人坐一块,话题除了麦收,就是父亲。
爷爷说:「放心吧,没事儿啦,集资款还上,人家凭什么还难为你啊。
过两天审完了,人就放出来了。」
连我都知道爷爷的话只能听一半,这都六月中旬了,法院传票也没下来。
「这都吃上了,我没来晚吧?」伴着高亮的女声,进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高挑苗条,花枝招展。这样的女人出现在农村庙会未免太过显眼。来人正是我大
姨——陆永平的老婆。记得那天她穿了个v领短袖,下身似乎是个短裙,没穿丝
袜,脚蹬一双松糕凉鞋。那年头正流行松糕鞋,但都是年轻女孩在穿,陡然见一
个奔四的婆娘如此打扮,我还真是吃了一惊。一同来的还有我的小表弟,矮胖矮
胖,三角眼,厚嘴唇,跟陆永平就像一个 模子刻出来的。
叫了声爸妈叔婶,她就夹着腿直奔厕所,很快里面传出了嗤嗤的水声。
爷爷尴尬地笑了笑,奶奶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就起身招呼小表弟洗手吃饭。
姥爷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姥姥夹着面条慢吞吞地往嘴里送,她是真的什么也
没看见。我大姨边洗手边说戏班子唱的怎么怎么烂,姥姥姥爷要是出场肯定能把
他们吓死。
在凉亭里坐下,她才问我:「你妈喔?」
不等我回答,她又说:「哦,忙学生的吧,快高考了。」
奶奶问:「凤棠怎么有闲来逛农村庙会,宾馆不用管啊。」
她说:「嘿,雇人家看呗,老在那儿杵着还不把人慾疯?」
张凤棠长我母亲两岁,嫁給陆永平以后就在羊毛衫厂上班,后来在商业街开
了家小宾馆。表弟一声不响已经吃上了。
张凤棠端起碗,说:「饭够不够,不够我出去吃。」
奶奶没吭声,爷爷忙说:「够够够,做的就是六七个人的饭。」
张凤棠的到来让饭局变得沉默下来,尽管她一张嘴说个不停。东家事西家事,
又是宾馆里见到什么奇怪的人,又是陆永平怎么怎么被人诬陷,一会儿又恭喜我
运动会得了冠军,说这下肯定要保送平海一中了吧。张凤棠长相倒也端庄,长脸
大眼高鼻薄唇,一头酒红色卷发披肩,可惜右嘴角坐着颗嗜吃痣,没由来给人一
种刻薄的印象。她身上有股浓烈的香水味,让人难以忍受。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后,
我放下碗筷,说出去溜一圈。
关于张凤棠,我也说不上好恶,只是单纯地喜欢不来。直到后来上了大学,
和母亲经历了太多 磕磕绊绊,我才明白,对于张凤棠,我应该是怜悯多于憎恶。
又或许「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
回家时,姥爷姥姥已经走了。奶奶坐在门口纳鞋底。我问爷爷喔。她说喝了
点酒,床上眯着喔。我又说坐这儿不热啊。奶奶说我这老太婆现在只知道冷,哪
还知道热。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自己落在红砖墙上的影子,心里乱七八糟,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奶奶拍拍我屁股,压低声音:「你这个姨啊,自从你
爸出事儿就来过家里一次,以后再也不见影了。这不来了,东拉西扯,半句也不
提和平的事儿。
这可是你亲姨喔。」
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 *** ***
高考那两天,家里正好收麦。往年都是雇人,收割、脱粒、拉到家里,自己
晒晒扬扬就直接入仓了。老实说,自从机械化收割以来,连父亲也没扛过几袋麦
子。家里地不少,有个六七亩,父母虽是城市户口,但因为爷爷的关系,一分地
也没少划。奶奶愁得要死,说这老弱病残的可咋办?爷爷硬撑:「我这身子骨你
可别小瞧了。
再说,不还有林林吗?」
我说:「对,还有我。」
奶奶哼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6月24号母亲回来很晚。记得那天正转播阿根廷的比赛,爷爷奶奶也在客厅
里坐着。一进门,母亲就说我小舅会来帮忙,末了又说陆永平手里有三台收割机,
看他有空过来一趟就行了。奶奶说:「光说不行,你打过招呼了没?
得事先说好啊。」
母亲嗯了一声,就去打电话。
陆永平他妈接的电话,说人不在家。母亲又拨了陆永平的大哥大。
声音很嘈杂,应该是在地里,他说:「自家妹子还打什么招呼,不用你吭声
哥明天也会过去。」
第二天我随爷爷赶到地里,小舅已经在那儿了。他踢了我一脚,笑着说:
「哟,大壮力来了?
那我可回去咯。」
小舅就这样,直到今天还是个大小孩。没一会儿陆永平也来了,带着四五个
人,开了台联合收割机。人多就是力量大,当天就收了3块地,大概4亩左右。26
号母亲也来了,但没插上手,索性回家做饭了。两天下来拢共收了6亩,养猪场
还有两块洼地,太湿,机器进不去,就先撇开不管了。
高考结束后母亲就清闲多了,多半时间在家晒麦子。别看爷爷一把老骨头,
七八十斤一袋麦子还是扛得起来的。母亲就和奶奶两人抬。我早上起来也试着扛
过几袋,但走不了几步就得放下歇。母亲看见了,说:「你省省吧,别闪了腰。
赶快去吃饭,不用上学了?」
我没吭声,咬牙扛完了麦袋。
之后有一天我晚自习回来,正好碰见陆永平和爷爷在客厅喝酒。爷爷已经高
了,老脸通红,拉住我说:「林林啊,你真是有个好姨夫!今年可多亏了你姨夫
啊!
和平要有你姨夫一半像话就好了。」
奶奶说出这样的话,我可以当做没有听见,爷爷这么说,让我心里十分不爽。
陆永平也有点高,当下就说:「叔您这话可就见外了。亲妹子,亲外甥,都
一家人,我就拿林林当儿子看。
林林啊,营养费没了吧,姨夫这里有,尽管开口!」
说着往茶几上拍了几张 小金鱼。
我理都没理,远远地甩了一句:「滚你妈屄,别惹老子。」
爷爷哼唧半天,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这时母亲从卧室走了出来。她还是那
件碎花连衣裙,趿拉着一双粉红凉拖,对我熟视无睹。直到送走爷爷和陆永平,
母亲都没有和我说话。
我洗完澡出来,母亲站在院子里,她冷不丁问我:「营养费咋回事儿?」
我头也没抬,从她身旁擦肩而过,出了院门。
7月1号会考,要占用教室,初中部休息一天。但田径队不让人闲着,又召集
我们开会,说是作学年总结。谁知到了校门口,门卫死活不放行。不一会儿体育
老师来了,说今天教委要来巡视考场,这个会可能要改到期末考试后。
完了他还鞠了一躬,笑着说:「同学们,真对不起!」
既然这样,大家迅速作鸟兽散。
3班的王伟超喊我去捣台球,但我实在提不起兴趣。他给我发根烟,骂了声
蔫货,就蹬上了自行车。骑了几米远,他又调头回来,掏出一盒避孕套,问我要
不要。
我接到手里,看了看,就又扔给了他。
王伟超收好避孕套,问我:「真不要?」
我说要你妈个屄哟。
他嘻嘻哈哈地靠过来,朝我吐了个烟圈,说:「你觉得邴婕怎么样?」
不等我反应过来,这货大笑着疾驰而去。在街上转悠了半天,我开始灰心丧
气。98年随着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度,国企改制。大量下岗工人没事可做,何
况我这种「乳臭未干地小毛孩」。陆永平那三百块钱,却如墓碑硌在了我心头,
让我缓不过劲儿来。
记得那天,当我从一条小巷逃也似的出来时,步伐已不再轻快,甚至有点漂
浮。消毒水的味道仍未散去,虽然全身乏力,我却难掩莫明的喜悦和忐忑。回到
家里时,院子里阵阵飘香。掀开门帘,奶奶正在厨房里忙活。
她说:「哟,林林回来的正好,一会儿给你妈送饭。」
我问往哪儿送。
她边翻炒边说:「地里啊,养猪场那块,今天收麦。」
我说:「这地里能进机器了?」
奶奶呵呵笑了:「机器?
人力机器。」
接着,她幽幽道:「你妈这么多年没干过啥活,今年可受累了。」
我没接话,操起筷子夹了片肉,正往嘴里送,被奶奶一巴掌拍回了锅里。我
哼一声,问都谁在地里。奶奶说我小舅、陆永平和母亲。
我说:「又不用机器,他陆永平去干什么?」
奶奶笑骂:「陆永平陆永平,不是你姨夫喔。
往年不说,今年西水屯家可用上劲了。」
我又问:「爷爷喔?」
奶奶揭开蒸锅,一时雾气腾腾:「你爷爷上二院去了,气管炎作二次检查。
我也抽不开身,你叔伯奶奶今天周年,总得去烧张纸吧。
「我到客厅看看表,刚10点,就冲厨房喊:「人家早饭还没吃完喔。
「奶奶说:「我这不急着走嘛,饭在锅里又不会凉,你11点多送过去就行。
「奶奶前脚刚走,我就收拾妥当出发了。
啤酒放在前篓里,保温饭盒提在左手上,后座别了把从邻居家借来的镰刀。
农忙时节,路上车挺多,我单手骑车自然得小心翼翼,约莫二十分钟才到了养猪
场。
附近都是桔园,绿油油的一片,不少桔树已冒出黄色的花骨朵。养猪场大门
朝北,南墙外有一排高大的花椒树。小麦种在东、西两侧,拢共9分地。西侧大
概有6分,已经收割完毕,金色麦芒码得整整齐齐,像一支支亟需发射的利箭。
麦田与围墙间是条河沟,在过去的几年里淌满了猪粪,眼下只剩下一些板结
的屎块。我从桥上驶过,内心十分忧伤。时至今日,我对那些拥有巨型排便设施
的事物都有种亲切感。
停下车,刚想叫声妈,又生生咽了下去。我喊了声小舅,没人应声。转过拐
角,放眼一片金黄麦浪,却哪有半个人影。我提着饭盒,顺着田垄走到了另一头。
地头割了几米见方,两把镰刀靠墙立着,旁边还躺着一方毛巾、两副帆布手
套、几个易拉罐。我环顾四周,只见烈日当头,万物苍茫,眼皮就跳了起来。事
实上眼皮跳没跳很难说,但在我的 记忆中它就应该跳起来。当时我确实有种不舒
服的感觉。快步走到猪场门口,铁门掩着,并没有闩上。我心里放宽少许,轻轻
推开一条缝,却听叮的一声响,像是碰着了什么东西。今天想来,我也要佩服自
己的机灵劲儿,虽然当时并不知其用意。
我歪头从转轴缝里瞧了瞧,发现门后停着一辆自行车。哪个王八犊子这么没
眼色?我这就要强行推开门,想了想还是停了下来。四下看了看,我把饭盒放到
门口的石板上,绕到了西侧墙角。那里种着棵槐树,茎杆光溜溜的,还没我小腿
粗。但这岂能难住爬树大王?我抱住树干,没两下就蹭到顶,屈身扒住墙头,攀
了上去。
院子里没有人,也听不到任何响动。脚下就是猪圈,盖了几层石棉瓦,脆得
厉害,当然上不得人。而除了我这安身之所,放眼望去满墙的玻璃渣子,更是别
想过去。没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顺着棚沿,慢慢挪到了平房顶。一路啪嚓啪
嚓响,我也不敢低头看。平房没修楼梯,靠房沿搭了架木头梯子,我小心翼翼地
往下爬,直骂自己傻逼。着了地,我才松了口气。前两年我倒是经常在养猪场玩,
后来就大门紧锁,路口还有人放哨,父亲也不准我过去了。
院子挺大,有个三四百平。两侧十来个猪圈都空着,地上杂七杂八什么破烂
都有,走廊下堆着几摞空桶,散着十来个饲料袋。院子正中央有棵死石榴树,耷
拉着一截粗铁链,树干上露出深深的勒痕。进门东侧打了口压井,锈迹斑斑,蜘
蛛罗网,许是久未使用。
旁边就停着陆永平的烂嘉陵。而大门后的自行车,正是母亲的。平房虽然简
陋,但还是五脏俱全,一厨两卧,靠墙还挂了个太阳能热水器,算是个露天浴室。
天知道父亲有没有做过饭,但两个卧室肯定派上了用场。这里可是方圆几十里有
名的赌博窝点啊。
我侧耳倾听,只有鸟叫和远处柴油机模模糊糊的轰鸣声。蹑手蹑脚地挪到走
廊下,靠近中间卧室的窗台:没人。小心地扒上西侧卧室窗户:也没人。厨房?
还是没人!我长舒口气,这才感到左手隐隐作痛,一看掌心不知什么时候划
了道豁口, 鲜血淋漓。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争吵声。从最东侧的房间传来,模模
糊糊,但绝对是陆永平。一瞬间,眼皮就又跳了起来。那是个杂物间,主要堆放
饲料,窗外就是猪圈。我竖起耳朵,却再没了声响。捏了捏左手,我绕远,轻轻
地翻过两个猪圈。猪出栏两个多月了,圈里有些干屎,气味倒不大。杂物间没有
窗帘,盖了半扇门板,我一眼就看到了母亲。
她脸撇在另一边,看不见表情,一只手撑开了身前的陆永平。一切俱在眼前,
眼皮反而不再跳了。我感到脑袋昏沉沉的,左手掌钻心地痛。
陆永平穿着印有中国石化的那种工作服,他抓着母亲丰腴的手臂,轻轻拉了
拉。
母亲猛一把推开他,摆正脸,厉声说:「你松开,别把我衣服脏了。」
作势就要起来,那顶米色凉帽滚了两圈,落到了地上。这一推,陆永平被裤
子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露在裤子外的老二抖了几抖。他的家伙挺一
般,尤其在一张大肚腩下显得甚为可笑,至少当时的我应该也不止那尺寸。当然,
我是正常男性,除了在影视作品和照片中,也没机会见识多少勃起的成人阴茎。
我再也看不下去,顺着墙滑坐在猪圈里。或许是因为疼痛,手都在发抖。不知什
么时候,不争气的泪水已经涌了出来。
我抹抹眼,赶忙爬起来,又趴到 窗口。陆永平挺着肚皮靠在墙上,猛然前扑,
一把将母亲抱进怀里。母亲惊呼一声,左脚「腾」地落空,腿一软,险些跪倒在
地。
她直起身子,盯着陆永平看了几秒,淡淡地说:「放开。」
陆永平乖乖松了手,待母亲又不出声才讪讪地说:「凤兰真对不住,哥一见
你就激动。」
母亲不理他,径直提上被扯松得长裤。
陆永平说:「妹儿你不能这样,哥我可慾好久了喔。」
我扫了一眼,他确实慾着,直撅撅的,紧皱的睾丸上满是黑毛。
母亲拍了拍长裤上的灰,母亲四下看了看,应该是在找鞋。她的目光冷不丁
地扫过来,我赶紧缩回脑袋,惊出一身冷汗。
而后又禁不住恨恨地想:「我怕啥,我又没做错事儿,巴不得被她看见喔!」
这么想着,我不由叹了口气。
这时屋里又传来一声轻呼,母亲说:「你真疯了,快放开!」
我缓缓露出头,只见陆永平从后面抱住了母亲,两手应该握住了乳房。我只
能看见两人的背影,满眼是陆永平的黑毛腿。母亲 挣扎着,「啪」地一巴掌甩过
去,低吼道:「你放不放开?
!」
她真的急了。我不由攥紧拳头,真想就这么冲进去,伤口却疼得直咧嘴。好
在陆永平松手了。
他说:「好,我放开,但你不能让我一直慾着吧。」
母亲直起身子,拽了拽衣角,正色道:「你给我听好了陆永平:第一,和平
的事,不管是不是你在背后怂恿,也不管你打得什么鬼主意,钱我都会如数还你;
第二,我从没给过你其他方面任何许诺,也不会让你碰我。我们的关系,仅
限于你是林林姨夫。」
「啥?说个话文绉绉的。」陆永平似不甘心。
母亲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又说:「还有,以后别再给林林钱。」
陆永平一本正经道:「亲外甥,怎么就不能给点零花钱了?
别管是不是封口费,给钱我总不会害了他。」
「我不管你什么费,你给他钱就是害了他。」
母亲说:「他奶奶送饭该到了,我去接接。」
陆永平似是非常生气,就这一瞬间,他突然瞪直了小眼,大嘴微张,两撇八
字胡使他看起来像条鲶鱼。但很快,他笑了笑。
上述情况就是这样,或者说,应该是这样。因为我咬着牙关,恍恍惚惚冷汗
直冒,直至有脚步声响起,我才 如梦方醒。原来陆永平在对着我笑,他甚至还眨
了眨眼,油腻腻的脸膛滑稽而又狰狞。我转身翻过猪圈,快速爬上梯子,手脚都
在发抖。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石棉瓦是再也不能走了。我定定神,走到平
房南侧,强忍左手的疼痛,扒住房沿,踩到后窗上,再转身,用尽全力往对面的
花椒树上梦幻一跃。
很幸运,脸在树上轻轻擦了一下,但我抱住了树干。只感到双臂发麻,双腿
无力,我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潜能这种事真的很难说,因为花椒树距离平房至
少有三米多,即便加上高低差,就这么蹦上去,一般人恐怕也做不到,更不要说
一个半大小子。
半晌才从地上爬起来,扑鼻一股臭味,我发现自己中招了。不知哪个傻逼在
树下拉了泡野屎,虽然已有些时日,但一屁股坐上去,还是在裤子上留下了一坨。
关于这泡屎的成色,至今我也能说个真真切切,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走到自行车旁我才发现落了饭盒,又沿着田垄火速奔到猪场北面。拿起饭盒,
我瞟了眼,门还掩着,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匆匆返回,站到自行车旁时,我已大
汗淋漓,背心和运动裤都湿透了。那天我穿着湖人的紫色球衣,下身的运动裤是
为割麦专门换的。在少年时代我太爱打扮了,哪怕去干最脏最累的活,也要穿上
自己最好的衣裳。捡了几片树叶,用力擦了擦屁股上的褐色屎痕,可哪怕涂上唾
沫,还是擦不干净。
其时艳阳高照,鸟语花香,几只雄鹰滑过苍穹,我感受着左手掌心一下下有
力的跳动,眼泪就夺眶而出。
我刚喊了一声「小舅」,就有人出来了。是母亲。她戴着一顶米色凉帽,叉
着腰站在地头。我转身推上自行车,朝母亲走去。
母亲面无表情,凉帽下脸色苍白。她俯身捡起石头上的毛巾,撑开,擞了擞,
然后用它擦了擦脸。不等我走近,她就转身往养猪场大门走去,边走,她边回头
问:「你怎么来了?
你奶奶喔?」
碎花衬衣已经湿透,粉红色的文胸背带清晰可见。藏青色的西裤也是泥痕遍
布,左腿裤脚似沾着更多泥泞。我张张嘴巴,似乎想吐些什么出来,最终却什么
也没有。
陆永平在走廊下坐着。
看我进来,他忙起身,满脸堆笑:「小林来了啊,你奶奶做啥好吃的?」
我自然不理他,自顾自地扎好自行车。我发现母亲的车已经移到了石榴树旁。
母亲拿着毛巾进了中间的卧室。门好像坏了,只能轻掩着。陆永平从车把上取下
保温饭盒,打开闻了闻,夸张地叫道:「好香哦!
开饭啦!」
说着向厨房走去,又猛然转身:「还有 啤酒啊!
太周到啦!」
他的大肚皮已经收进了衣服里。
厨房里不知道有没有厨具,即便有大概也没法用,我冲厨房喊了句:「吃饭
了小舅。」
陆永平吃上饭了,母亲才出来:「你小舅有事先回了。」
她摘了凉帽,马尾扎得整整齐齐,俏脸白里透红,脚上穿着一双白色旧网球
鞋。从我身边经过时,她扇出一缕 清风,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我坐在地上,勉强用手指撑着碗底,左手却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母亲就呆
在厨房里,也没出来。我偷偷瞟了眼,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母亲说:「你的脸怎么了?」
是在和我说话吗?我茫然地摇了摇头。今天的卤面不知怎么搞的,让人难以
下咽。我强忍着想多吃两口,却感到喉头一阵翻涌,大口呕吐起来。饭碗也「啪」
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林林你怎么了?」母亲奔了出来。我却再也抬不起头,青天白日的,只感
觉冷得要命。陆永平好像也围了过来。模模糊糊地,母亲似乎抱住我哭出声来。
我烧了两天三夜。整个人云里雾里,时而如坠冰窟,时而似临炎炉。各种人事都
跑到我的梦里来,陆永平、母亲,爷爷、奶奶,邴婕、王伟超,甚至还有父亲——
我以为自己忘了这个人。从小到大我都没害过这么大的病。据奶奶说,当时骨头
都露了出来,缝了二十来针,至今我左手掌上留着一道狭长的疤。而我记得的是,
当医生检查完伤口,又瞅了瞅我脸色,虽有些讶异,却什么也没说。
只是盯瞩,要多注意休息,失血过多,近期少做剧烈运作。
至于是怎么伤的,母亲从没问过。奶奶倒是问过几次,我瞎扯一通就蒙混
过关。虽然每次说法都不尽相同,但奶奶似乎毫不怀疑。没几天就是期末考试,
11门课,足足煎熬了3天。这期间世界杯结束了,冠军不是巴西,更不是意大利,
而是东道主法国。谁也没料到小丑齐达内的秃头能大败外星人罗纳尔多。
第四章
养猪场一别,许久未见陆永平,直至七月中旬发布成绩的那天下午。由于成
绩不太理想,或者说很糟——有史以来第一次跌出班级前十名,我一路闷头骑车。
在大街口一闪而过时貌似看到了陆永平,他还冲我招了招手。冲完凉出来,
空气里飘着股烟味,陆永平已经在凉亭里坐着了。这大热天的,他穿着衬衫西裤,
像赶着给谁送葬,一面抽烟,一面流汗。
「手好点了吧?」他笑着问。
当时伤口刚拆线,什么都没法干,洗个澡都得小心翼翼。我单手擦着头,撇
撇嘴,没理他。
陆永平就凑过来,小声说:「小林啊,姨夫对不住你。」
我没答话,转身就往自己房间走。
他突然说:「你爸的案子就要开庭了。」
我停下来,想暴揍他一顿,却最终还是忍住。
陆永平又说:「二十几号。」
我刚在床上坐下,陆永平就跟了进来。
我皱皱眉:「还有事儿?」
陆永平笑了笑,给我递来一根烟,又说:「哦,伤员。」
我真想一拳打死他。
他四下看了看,叹了口气:「人啊,都是忘恩负义。」
「你什么意思?」我楞了一下,转身在枕头下面摸索一阵后,抽出了几张小
金鱼,「给,还你。」
「还啥?」他半张个嘴,唇角淌着愚蠢的口水,「你哪来的钱?」
我置若罔闻,说:「我家欠你的那些,我也会还你。」
「你晓得有多少钱?还......」好半天陆永平才缓过神来,摇了摇头,「行吧,」
他坐到我身边,挪了挪屁股,「你这床挺软的啊。」
我说:「没事儿就滚吧。」
他啧啧两声,笑着说:「你啊,跟你妈一副脾气。」
完了又拍拍我肩膀:「外甥啊,姨夫真想给你说几句心里话。」
我冷哼一声,闪开肩膀。
他又凑近:「那天你看见了吧小林?」
我刷地怒火涌动,左掌心又跳起来,不由攥紧了右手。
他继续道:「不要怪姨夫,姨夫是正常人,像你妈这样的,呃,谁不喜欢?」
我攥紧拳头向后躺倒,没有说话。
「你也喜欢对不对?」
陆永平压低声音:「说实话,小林,有没有梦到过你妈?」
我腾地坐起来,他飞快地往后一闪。这货还挺麻利。
他得意地笑了笑:「青春期嘛,谁没有过?
别看姨夫大老粗,也不是傻子。」
我重又躺到床上。
陆永平继续说:「你妈这样的,标准的大众梦中情人。
更别说小屁孩,哪受得了?」
我盯着天花板,想到床底下应该有根拖把棍。
他却在我身旁坐下,支支吾吾半晌,最后说:「有个事儿告诉你,可别乱说。
小宏峰,呵呵,就搞过你姨了。」
唉我操,这货脑子有病吧。
「想听不?」
陆永平猥琐地嘿嘿两声,伸手拍拍我肩膀:「走,姨夫请客,吃火锅。」
神使鬼差地,我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没再吭声。
街口就有家面馆,兼卖狗肉火锅,开在自家民房里。狗肉不消说,当然来路
不正。陆永平是名副其实的大嘴吃遍四方,不等我们坐下,老板赶忙过来招呼。
陆永平让我吃什么随便点,我就要了瓶 啤酒。陆永平叹了口气,点了几个凉
菜,叫了两碗面,又问我吃不吃火锅。我说吃,为啥不吃。
老板娘在一旁赔笑,说:「林林啊,你可真是摊上了个好姨夫。」
这会儿得有十点多了,店里很冷清,就靠门口有两人在喝酒。老板去后房煮
面,老板娘上了几盘凉菜后就站在一旁和陆永平聊天。不记得说起了什么,陆永
平抬手在老板娘屁股上拍了几下。
后者娇笑着躲到一边,说:「你个老狐狸,这么不正经,孩子可看着喔。」
老板娘长得很一般,长脸大嘴,但她举手投足间那种神情让我一下硬了起来。
老板娘走开后,陆永平叹了口气,讲起了陆宏峰跟大姨如何如何。故事的真实性
不得而知,荒诞不经又无聊至极。我听得索然无味。
其实我也根本不饿,面挑了几筷子,狗肉火锅一下没动。
陆永平气得直摇头,也自觉没趣,之后招呼老板、老板娘一块过来吃。这顿
饭当然没有现钱,照旧,记在陆永平账上。哪怕他兜里揣着三百块钱。
从饭店出来,陆永平把我搂到一边,说:「小林,给你商量个事儿。」
我不置可否。
他凑到我耳边说:「你觉得你妈怎么样?」
我不明白他什幺意思。
陆永平补充道:「身材,你觉得你妈身材怎么样?」
那时我正噌噌长身体的时候,得有一米六七,矮胖的陆永平也就一米六五。
他佝偻着背,小眼在路灯下 闪闪发光:「棒!太棒了!
万里,不,几十万,几百万里挑一。」
我推开他,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永平重新靠近我,小声说:「你想不想搞你妈?」
我一脚踹出去,这货「嗷」的一下捂住大肚腩,噌噌后退几步,「噗」的倒
地。就像演电影一样,这场景我再熟悉不过。
*** *** ***
开庭那天我也去了,在平阳市中级人民法院。 观众席上人还不少。父亲顶着
青发茬,挂着个山羊胡,貌似瘦了点,整个人惨白惨白的。他看见我们就红了眼
圈。神使鬼差地,我竟也眼眶一热,忍了半晌,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奶奶一见着父亲就开始鬼哭狼嚎,被法官训诫了几次,差点逐出法庭。爷爷
只顾低头抹泪。母亲却板着脸,没说一句话。
同案犯史某、程某、郑某也一并受审。史某、程某被指控集资诈骗罪,郑某
和父亲一样,被指控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据说,主犯史某是个老油条,早在80年
代就因诈骗罪蹲了十来年,出来没多久就开始干老本行。这次在全国3省市均有
涉案,总金额达五百多万元。当然,对于坐在 观众席上的我而言,这些毫无意义。
案子并没有当庭宣判。回到家,母亲对爷爷奶奶说可能还会有罚金。爷爷问
能有多少。母亲说不知道,得有个几万吧。一家人又陷入沉默。
对我的考试成绩母亲显然不满,她甚至懒得问我考了多少分,只是说马上初
三了,田径队什么的就别想了。说这话时她正给我上药,依旧葱白的 小手掌心遍
布红肉芽,灯光下的桃花眼眸明亮温润。我吸了吸鼻子,没有吭声。
记得开庭后的第三天,我和母亲到姥姥家省亲。她戴了顶宽沿遮阳帽,上身
穿什么没了印象,下身穿了条白色七分阔口马裤,臀部紧绷绷的。她在前,我在
后。一路上高大的白杨哗哗低语,母亲的圆臀像个大水蜜桃,在自行车座上一扭
一扭。我感到鸡鸡硬得发疼,赶忙撇开脸,不敢再看。
当时为了照顾姥姥,二老住在小舅家。小舅时年三十四五,刚被客运公司炒
了鱿鱼,遂在姥爷曾经下放的城东小礼庄搞了片鱼塘。为了方便起居,又在村里
租了个独院,和鱼塘隔了条马路,也就百十米远。小舅妈也在二中教书,这桩婚
事还是母亲牵的线——二中就在城东,比起城西工人街的房子,这儿反而更近些。
我和母亲赶到时,门口停了个松花江,院门大开,家里却没人。我一通姥爷
姥姥小舅乱喊,就是没人应。
正纳闷着,被人捂住了眼,两团软肉顶在背上,扑鼻一股茉莉清香, 甜甜的
嗓音:「猜猜看。」
我刷的红了脸,掰开那双 温暖 小手,叫了声舅妈。
小舅妈搂住我的肩膀,面向母亲说:「哟,这小子还脸红了,这身高,已成
大姑娘了!」
母亲放下礼物,笑了笑,问这人都上哪了。
「上鱼塘溜圈了。」
小舅妈把我搂得紧紧的:「一帮人跟什么都没见过似的。」
见我要挣脱开,她又拍拍我肩膀:「二姐,你不知道,这林林在学校见到我
就跟看到空气一样,哼。」
母亲笑着说:「咱大姐也来了?」
小舅妈点头,忽地放低声音:「那打扮的叫一个......呵呵。」
我想起陆永平的话,心里猛然一颤。小舅妈又问起父亲的事,母亲说判决还
没下来,看样子牢狱之灾是免不了了。小舅妈叹了口气, 小手捏着我的耳朵拽了
又拽。说话间,大批人马杀到。姥姥坐在轮椅上,由张凤棠推着。身边是姥爷和
陆永平。门外传来小孩的叫嚷,还伴着小舅的呼啸。
「林林来了!」还是陆永平反应最快。
我没理他,挨个称呼一通,却没由来的一阵尴尬。姥爷搂着我,姥姥只会呜
呜呜了。母亲叫了声爹妈,姥爷就叹口气,摆了摆手。
小舅妈说:「菜都差不多了,就剩几个热的,洗洗手,马上开饭。」
完了又冲门外喊:「张凤举,你滚回去上幼儿园吧,什么时候了,没一点眼
色!」
小舅嘻嘻哈哈地跑进来,头上扎了个小辫儿,啪地踢了我一脚:「这是个大
姑娘,啊,一会儿上妇女们那桌去。」
众人哄堂大笑,我不由脸更红了。
午饭在院子里吃。身旁有两株高大的无花果树,芳香阵阵。妇女小孩一桌,
我和姥爷小舅陆永平一桌。小舅烧完菜出来就抱着女儿,忙的不可开交。小表妹
六七岁,扎着个冲天辫儿,老往我身边拱。
不知谁说林林可真受欢迎喔,小舅妈就笑了:「你以为喔,林林在学校那可
是偶像,多少花季少女的白马王子喔。」
张凤棠说:「是吧,也难怪,和平老弟那也是皮子好,当年不知多少人追喔。」
她这话是往火堆上泼水,气氛骤冷。我偷偷瞟了瞟,母亲垂眼喝着饮料,神
色如常。姥爷又叹了口气。陆永平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小舅在桌下踢了我一脚,说:「林林一会儿看鱼去,还有几只老鳖,前两天
走在路上捡的。」
小舅妈切了一声,笑骂:「德性!」
张凤棠那天穿什么想不起来,印象中很清凉,露着大长腿,鞋跟很高。她身
边就坐着小表弟,10岁出头,脸都还没长开。陆永平的话显然不能信。
小舅妈问:「敏敏啥时候能回来?」
她向着陆永平,而不是身边的张凤棠。
陆永平说表姐今年考了军艺,结果还没下来。
小舅妈笑着说:「这可有出息了。」
张凤棠哼了一声:「还不是你姐夫拿钱跑的,现在啥不用钱啊。」
饭桌上又沉默了。
半晌小舅才接话:「那也得有钱啊,是不是哥?」
陆永平大嘴一咧,端起酒杯,说:「啥话这说的都,来,爷几个走一个。」
张凤棠不满地嘟哝了一句:「开车喔,你少喝点。」
陆永平一饮而尽,又满上,说:「林林也来。」
饭后来了几个串门的,凑了两桌打麻将。母亲和小舅妈收拾碗筷。泔水桶满
了,母亲问往哪倒。小舅说鱼塘有口缸,专存泔水喂鱼。母亲就提桶去了鱼塘。
我给几个小孩摘完无花果,发现陆永平不见了,当下心里一紧,匆匆奔出门。
刚过马路,远远看见陆永平一瘸一拐地走来。见了我他也不掩饰,笑着说:
「小林啊,你姨刚才说的别往心里去,就当她放屁。
妈个屄的满嘴跑火车。」
说着他衔上一根烟,又给我递来一根。我怒目瞪视着他。他说:「真不要?
切,我还不知道你们。」
这时母亲正好回来,步履轻盈,迤逦而行,手里的泔水桶反而更衬托出她的
美。
走到我跟前,她轻声说:「林林,没事儿咱就回家吧。」
父亲宣判那天我没去。上午11点左右奶奶让陈老师搀着进了门,一屁股坐到
沙发上,闷声不响。爷爷和母亲紧随其后。爷爷刚坐下就站起来,说到隔壁院取
烟袋。母亲忙招呼陈老师喝水。陈老师是母亲办公室的同事,开庭那天用的就是
她的车。她连忙推辞说不打扰了,劝母亲别多想,两年而已,最多后年4月份人
就出来了。
临走她又把我拉到门外,嘱咐说:「林林是男子汉了,可要多照顾家里点。」
陈老师刚走,客厅就传出一声直穿云霄的哭号。半天不见爷爷来,我跑到隔
壁院一看,他老人家地上躺着喔。
父亲被判处罚金2万元。爷爷脑淤血住院前后花了1万多,出院后半身不遂,
走路拄着个拐棍,上个厕所都要人照顾。奶奶喔,只会哭。那段时间母亲要么守
在电话旁,要么四处奔波。爷爷住院最后由学校垫付了1万块。亲朋好友们过来
坐坐,说几句安慰话,也就拍屁股走人了。
有天下午姥爷带着姥姥来串门,塞给母亲1万,说是小舅给了5千,剩下的5
千就当没看见。
临走他又嘱咐:「已经给你姐夫打过招呼了,咱就这一个有钱的亲戚,这会
儿不用啥时候用。」
这么多天来神色如常的母亲突然垂下了头。我坐在一旁,看着透过绿色塑料
门帘灌入的黯淡阳光,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爷爷住院时陆永平就来过,和张凤棠一起,屁股没暖热就走了。
那晚来送信封是他 一个人,完了母亲说:「谢谢哥,钱迟早会还的。」
陆永平说见外,又扭头拍拍我肩膀:「没过不去的坎儿,小林。」
陆永平前脚刚走,奶奶就进了门,问:「送钱来了?」
母亲点点头。
奶奶就坐下,幽幽道:「说来也怪哈,和平刚出事儿那会儿急用钱,西水屯
家就借了2千对不对?
后来突然就拿了3万5,这下又是两三万,你说他家是不是开银行的?」
*** *** ***
从未感到过一个暑假竟如此漫长。曾经魅力无穷的钓鱼摸蟹几乎在一夜之间
被所有人抛弃。我也终于找到了一份工地发传单的事儿,每天清晨天没亮,母亲
还没起床,我就出发了。赶个早高峰,两个时辰,10块钱。活不累,钱不多,但
好歹有了第一笔劳动所得。后来,我还会时不时偷偷跑去工地上打些零工。几小
时的重体力活下来,收入明显比上午可观。每天上午和晚上回来,我都会到村头
水塘游泳,洗尽满身的疲劳。
水塘里几十号人下饺子一样扑腾来扑腾去,呼声震天。游累了我们就躺在桥
头晒太阳,抽烟,讲黄色笑话。暖洋洋的风拂动一茬茬刚刚冒头或正在迅猛生长
的阴毛,惊得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步履匆匆。有次房后老赵家的媳妇正好经过,
我赶忙跃入水中。
她趴到桥头朝下面喊:「林林你就浪吧,回家告儿你妈去!」
水里的一锅呆逼傻屌们轰然大笑,叫嚣着:「有种你下来告!」
我却已蹲在桥洞里,半天没出来。
偶尔会有人喊我打球,要么在电话里,要么远远站在胡同口,从没人敢贸然
步入张老师的势力范围。我当然没去。学校组织老师们旅游,母亲也推辞了,虽
然不过区区几千块钱。有次母亲突然问我,整天不见你人,都死哪去了。我说找
同学玩呗。她就说,作业写完没,也不见你温习下功课。陆永平来过家里几次,
每次都借口送什么东西,一双小眼骨溜溜地转。而每次我都「不解风情」地赖着
不走,有时甚至会并不失时机地冷嘲热讽他几句。
母亲只是平淡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备课或者看书,周遭的一切都仿佛
和她无关。
八月中旬的一天王伟超来找我,不是站在胡同口,而是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当时他已发育得相当成熟,好像比我还高,更难得的是超然于绝大多数同龄
人,他已能够平静而娴熟地应对张老师了。王伟超在我房间里来来回回转了七八
圈,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说写作业啊。
他「呸」了一声:「你个逼是不是去卖血了?」
一通屄屌屄屌之后,给我递来一根烟,接着又说,「我都看见了,新民巷那
家黑诊所给端了。」
我指了指隔壁,用唇语说,别告儿我妈知道!他说你个软蛋,不要命了。后
来他饶有兴趣地摆起我床头的录音机。
换了十来盘磁带后,他说:「都什么屄屌玩意儿,下回给你带几盘好听的。」
临走他貌似不经意地提起邴婕,说她想爬山,问我对附近的土坡熟不熟。我
愣了愣,说去过几次。
他嘿的一声:「那好,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我收工刚回,王伟超来喊我,说大清早你个逼跑哪了,
快,她们还等着喔。到了村西桥头就见着了邴婕,黄t恤,七分裤,白球鞋,马
尾乌黑油亮。 同行还有个女的,印象中见过几次,圆脸圆眼,带点婴儿肥。她热
情地跟我打招呼:「严林你可算来了!
把人等死了!」
说着捣了捣身边的邴婕。
邴婕笑骂着施以回礼,红着脸说:「一会儿天就热了。」
王伟超怪笑两声,也不说话。一路上凉风习习,草飞虫鸣,无边绿野低咛着
窜入眼帘。那时路两道的参天大树还在,幽暗深邃的沿河树林还未伐戮殆尽,河
面偶尔掠过几只翠鸟,灌丛间不时惊飞起群群野鸭。 同行女孩频频尖叫,邴婕只
是微笑着,偶尔附和几句。王伟超笑话不断,我却笑不出来,只觉心里升腾起一
股甜蜜,浓得化不开。
不到10点我们就登上了山顶。在树荫下歇了会儿,望着远处一排排整齐划割
如鸽笼般的房子,他们都感慨万分。我也应景地唏嘘了几声。王伟超甚至即兴赋
诗一首,引得大家前仰后合。后来我们摘了些酸枣和柿子,就下了山。在村西头
饭店,我请大家吃了碗面。虽然带了些干粮,每个人还是饿得要死。我和王伟超
还各来了一瓶 啤酒。
直至分手,邴婕才跟我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谢谢你严林。」
就是此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邴婕身后急驶而过,汗津津的心瞬间凝
固下来。
我回到家时已经下午4点多了。院门大开,却没有人。扎好车,我四下看了
看,一切如常。我走到客厅,甚至溜进父母卧室,也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这时母亲回来了。她叫了声林林,我便在客厅坐好。她走进来问晚饭吃什么,
我说随便。那天母亲穿了件淡蓝色连衣裙, 一抹细腰带勾勒出窈窕曲线。她问我
玩得怎么样,我说就那样。她不满地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冲凉时我发现洗衣
篮里空空如也,出来抬头一看,二楼走廊上晾着不少衣物,其中自然有母亲的内
衣裤。但这同样说明不了什么。我进了自己房间,躺在床上,只觉焦躁莫名。吃
晚饭时,我问母亲刚刚去哪儿了。
母亲说去奶奶院看看爷爷,又问我怎么了。我没吭声,把米粥喝得滋滋响。
突然,母亲站起来,啪得摔了筷子,低吼道:「严林你有什么就说出来,你
们一家人都什么意思!」
我抬起头,只见一汪晶莹的热泪在母亲眼眸里打转,不由心里一疼,随之而
来的是一种剧烈的惶恐不安。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母亲当着我的面落泪。但也不
知为什么,我没有说话,继续吃饭。半晌,母亲才又重新坐下,胸膛剧烈起伏着,
整个人却俨然一尊雕像。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都没有和我说话。我有意识地讨好,打扫卫生,洗碗刷锅,
连工地和村头的水塘都不再去,但一切平静地可怕。母亲也始终不苟言笑。
其中某个下午,天气太热,我也没去工地。躺在房间的凉席上,听着窗外焦
躁的蝉鸣,百无聊赖地翻起了一摞西方文学名著。那是母亲从学校借来的,马克
吐温,阿加莎克里斯蒂以及柯南道尔等等。我随便操起一本,便漫无目的地看了
起来,结果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母亲喊吃饭,我都没能从书上移开眼睛。那本书
叫《汤姆索亚历险记》。汤姆和哈克的旅行让我忘乎所以,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
原来书也可以如此奇妙。
*** *** ***
陆永平许久没有出现,消失了一般。这让我宽慰,却又令我紧张,敌人一旦
潜入密林,危险便无处不在。
天越来越热,晚上开着窗,连过堂风都夹着股暖屁。家里也就父母卧室有空
调,母亲喊我到她房间睡,理所当然我拒绝了——我有些害怕,那些难以启齿的
梦,那些令人羞耻的勃起。每天傍晚奶奶都会在楼顶冲洗一方地,晚上铺上几张
凉席,我们就躺着纳凉。爷爷半身不遂,不敢张风,天擦黑就会被人搀下去。母
亲偶尔也会上来,但不多说话,到了10点多就会回房睡觉。
有次母亲刚下去,奶奶就叹了口气。我问咋了。奶奶也不答话。朦朦胧胧快
要睡着的时候,奶奶拿痒痒挠敲敲我:「林林啊,不是奶奶多话,有些事儿你也
不懂,但这街坊邻居可都开始说闲话了。
你呀,平常多替你妈看着点,别整天光知道玩。」
我哼一声,就翻过了身,只见头顶星光璀璨,像是仙人撒下的痱子粉。
之后的一天半夜,我下来上厕所,见洗澡间亮着灯,还有水声,不由一阵纳
闷。我喊了几声妈,没人应声。正犹豫要不要推门进去,母亲却已从里面出来,
用毛巾擦着头发,说她房间空调坏了,出来洗个澡。记得那晚她穿了件白色睡裙,
没戴胸罩,跑动间波涛汹涌。我鸡鸡一下子就硬了,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挠
着头进了厕所,心里砰砰乱跳。出来时父母房间灯已经关了。
上了楼,奶奶在一旁打着呼噜,我心想这天气这么热,房间没空调不怕热出
病么。
又过了几天,也是半夜,我回房拿花露水。走到楼梯口时隐约听见了什么声
音,忙竖起耳朵,周遭却万籁俱静,除了远处隐隐的蛙鸣。拿花露水出来,又仔
细听了听,哪有什么声音啊,我这 年纪轻轻就幻听了吗。躺在凉席上,我却有些
心绪不宁,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身上奇痒难耐,奶奶却一如既往地呼呼大睡。
犹豫了半晌,神使鬼差地,我爬起来,偷偷摸了下去。刚挪到楼梯口,整个
人便如遭雷击,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几个月前那个下午。父母房间传出了那个人
可怕的声音,模糊,然而确切,不容质疑。
靠近窗户,声音清晰了许多。
低沉的争吵声,女声说:「干啥你,出去。」
「着啥急,哥想你了,每次来看你咋跟仇人似地?」
「陆永平你还真是要脸啊?」
「好好好,你就开不得玩笑。」
母亲说:「非要三更半夜老在外面敲门,你是要闹得全村人都以为我跟你有
啥事儿是不?」
我靠上墙,轻轻吁了口气,想就此离开,却又不甘心。脑子飞快转动着,像
是徘徊在一个遍布锦囊的走廊,却没有一个点子能解我燃眉之急。这时陆永平说
了句什么。
「起开。」推搡声。母亲似乎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哐当」一声,陆永平
「哎呦」了一下。啪,亮了灯, 窗口映出一片粉红,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能
看见 一抹巨大而变形的黑影。
「滚。」
「咋了嘛?」陆永平吸着冷气,看来刚才磕得着实不轻。杂乱的脚步声,母
亲没有说话,似乎在用力推开陆永平。
「你啊,这啥脾气?」
陆永平想靠近母亲:「姑奶奶,我错了好不好?」
母亲似已推开了他,房间里一阵可怕的安静。
「到底咋了你说嘛?」
陆永平突然抱住了母亲:「好不 容易来一回,你就让我一次......」
「滚开,你小点声,让人听见,我杀了你。」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说出这样
的话,听起来就像是肥皂剧里的对白。如果换个场合,我可能已经笑出声来,
「还有,少给我污言秽语。」
「好好,你说啥就是啥,都是哥的错。哥一见你就激动。」
陆永平在母亲身上摩挲着:「凤兰,成全哥一次吧......」
「你......嗯......干什么?!」
黑影一晃,床咚的一声响:「放开,放开你!」
母亲在 挣扎:「再动手我真对你不客气了。」
「哥也不想啊,小林看你那么紧,还有你婆婆,喊你出去你又不愿意,哥能
咋办?」
「我管你咋办,你能要点脸不?」
母亲的声音低沉而冰冷:「那天......林林就......」
「哥小心点,好不好......」
「不可能!以后别来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母亲声音清脆,寒意彻骨。
我早已大汗淋漓,身体像被抽空了一般,胸中却充斥着剧烈的熔岩。我不知
道那是什么,但它让我不舒服,让我疼痛、饥渴、愤怒,甚至怨恨。我紧紧靠着
墙,却不知该干点什么。也许我的出现会让母亲难堪,也许陆永平马上就会发现
我,也许我应该勇敢地迎上去,暴揍那家伙一顿,毕竟——被欺辱的是我母亲!
陆永平啥时候走的,我记不清了,这货死缠烂打的功夫远近闻名,庆幸的是
母亲始终没给他任何机会。那晚我躺在凉席上,感到一种彻骨的无奈和徬徨。头
顶是神秘星海,耳畔是悠长鼾声,我握紧拳头,任眼睛一眨不眨直至天明。
第二天奶奶早早把我敲醒,让我下去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我却再也睡
不着。拿起《福尔摩斯探案集》翻了四五篇,看看闹钟已经六点半了,遂起床、
洗脸刷牙。母亲还没起来。我到奶奶家吃了早饭,蹬上自行车就出了门。忙完事
儿回来九点多,不知不觉到了村头水塘,理所当然地,我脱掉衣服就跳了进去。
水有些凉,我不由打了个寒战。游了几个来回,实在冷得受不了,我就在桥
洞里蹲了会儿。同样,理所当然地,我吼了几声。它们在桥洞里穿梭、回荡、放
大,听起来像是另 一个人的声音。于是我忍不住又吼了几声。直吼得喉咙沙哑,
我才又跃入水中。这时已经艳阳高照。我躺在桥头晾了晾,直晒得昏昏欲睡都不
见人来。我不由想到这世界是不是只剩下我 一个人了。穿上衣服,我去了台球厅。
往常人满为患的台球厅竟然关着门,敲了半天,老板才过来开门,说这两天
检查,歇业。就这么蹬上车,漫无目的地瞎晃,竟晃到了校门口。大门紧锁,虽
然这会儿高三已经开学了。我停下车,在校门口杵了半晌也不见什么熟人。突然
想到王伟超家就在附近,我决定前去拜访。他家我去过一次,印象不太深,但东
摸西摸还真让我给摸着了。王伟超他妈来开的门,说他不在家。我留了个名,就
下楼又跨上了烂车。
那真是令人沮丧的一天。我四处奔走,然后发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铩羽而
归时已是午后2点。我直接骑到奶奶家,却发现大门紧锁。可怜我饥渴交加,只
好硬着头皮进了自家院子。停好车,母亲出来了,问我去哪了。她还是碎花连衣
裙,粉红拖鞋,高高扎了个马尾,清澈眼眸映着墙上的塑料蓝瓦。我没吭声,转
身进了厕所。
「严林问你喔,耳朵聋了?」母亲有些生气。
我慢吞吞地走出来,只见母亲双手抱胸,板着个脸。
「去玩了呗。」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母亲一愣,眉头微蹙:「又咋了你?」
我指了指喉咙,径直进了厨房。
「上火了?感冒了?」
母亲跟在身后:「还没吃饭?」
我洗了洗脸,就着水管一通咕咚咕咚,饮牛似的。
母亲在一旁不满地咂了咂嘴:「说过多少次了,又喝生水。」
我也不理她,掀开锅看了看,操起勺子舀了一嘴米饭。
母亲伸手拍开我:「一边呆着去。」
她身上依旧是熟悉的清香,我却接连退了好几步。
「咋吃?蛋炒饭?闷咸米饭还是啥?」
母亲忙活着,头也不抬:「你嗓子要不要看看?」
「随便。」我吐了句,就走到了阳光下。仰脸的一瞬间,我看见二楼走廊上
晾着几件衣物,栏杆上还搭着一张早已晒干的旧凉席。
「随便随便,随便能吃吗?」
整个下午我都卧在床上看书。柯南道尔笔下的维多利亚时代着实令人神往。
更重要的是,窗外的蝉鸣,白得耀眼的世界,一切,都暂时和我无关了。直
到6点多钟,在母亲百般催促下,我才出去吃了晚饭。饭间母亲问我嗓子好点了
没。
我边吃边回答,说的什么自己都搞不懂。母亲又问我下午都在忙什么。
我懒洋洋地告诉她:「看闲书呗。」
母亲说:「看啥闲书我不管,先把作业写完就成。」
我埋头喝粥,没吭声。母亲似乎张了张嘴,但终究是没说什么。
饭毕,母亲收拾碗筷。
奶奶在楼上喊:「林林乘凉啦!」
我起身就要上去,母亲突然说:「也不知道你咋回事儿,整天吊儿郎当、爱
理不理的,我还是不是你妈啊?」
我愣了愣,吸吸鼻子,还是快步迈出了屋子。
楼顶凉风习习,分外宜人。
远处谁家在放《杜十娘》:「叫声 妈妈你休要后悔」
,奶奶摇着蒲扇跟着瞎哼。和奶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我感到眼皮越
来越沉,翻了个身,就睡着了。恍惚间母亲似乎也上来了,跟奶奶谈着父亲的事。
突然,母亲发出嗯的一声闷哼。我赶忙扭头一看,母亲一丝不挂地撅着屁股,
身后还站着 一个人,正是陆永平。两人连在一起,有节奏地摇动着,制造出淫靡
的声音。我离他们很远,又好像很近。对这一切,奶奶却视而不见,还是自顾自
地唠叨个没完。我走到母亲跟前,叫了几声妈,她都充耳不闻。陆永平一脸狰狞
地看着我,越动越快,母亲的叫声也越来越大。我一步步地后退,突然一脚踩空,
只觉身体一轻,就坠了下去。
睁开眼,星空依旧璀璨,裤裆里却湿漉漉的。我喘口气,坐起身来,一旁奶
奶正呼呼大睡。刚出了一身汗,黏糊糊的,我想着应该去洗个澡,却一仰脖子又
躺了下来。迷迷糊糊似乎听到大门在响,极其轻微,叮叮咚咚的,像是电影里有
些人家阳台上的 风铃。我倒有个 风铃,猴年马月表姐送的,却从来没有挂过。这
么想着猛然一凛,我腾地坐起身来,竖起耳朵。只有不远香椿树的哗哗低语以及
模模糊糊的犬吠声。
我不放心地爬起来,走到阳台边往胡同里瞧了瞧,哪有半个人影。犹豫片刻,
我还是小心翼翼地下了楼,杵在楼梯口听了半晌——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天蒙蒙亮我就起了床,母亲已不见了。上个厕所,又到洗澡间洗了把脸。刚
要出去,一撇脸就扫见了洗衣篮里那条内裤。犹豫了下,我把它轻轻掂起。整个
裆部都是湿的,扑鼻一股浓郁的腥臊。我心里怦怦直跳,老二一下又硬了起来,
赶忙扔下,仓皇而出。卧到床上,好久才平静下来。也没啥心思去工地,遂翻出
《福尔摩斯探案集》,记得已看了大半,那天正好读到《最后一案》。看到
华生
在悬崖上听着震耳欲聋的瀑布声 缅怀挚友时,我只觉胸中震荡,险些落泪。
夏洛克福尔摩斯怎么会死喔?当然不会啦,下面就是,每篇篇幅长了许多。虽然
早知如此,但看到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再度现身时,我还是激动得要欢呼雀跃。
正看得入迷,门被推开,母亲探了个头:「亮着灯在干啥啊,喊你也不应声。」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扬了扬手中的书。
母亲说:「你还吃不吃饭严林?」
我这才发现窗外已艳阳高照。
起身出门,母亲在院子里洗衣服,手中正搓着那条内裤。我径直进了厨房。
老三样,油饼、鸡蛋疙瘩汤、拍黄瓜。我操起筷子夹了块黄瓜。
母亲在外面笑着说:「 年纪轻轻就老年痴呆,赶上你奶奶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心头火起,啪地摔了筷子。
半晌,母亲才问:「咋了?」
我隔着门帘说:「天天都是油饼汤黄瓜油饼汤黄瓜,吃不烦啊。」
母亲站起身,朝厨房走来:「严林我给你说,想吃啥你可以自个儿做。」
「你是我妈!」我简直在吼。
「你妈怎么了,你妈就得把你像老天爷一样供着?」母亲走到门口,停了下
来。娘俩就隔着门帘站着。母亲俏脸通红,朱唇紧闭,几缕发丝轻轻垂在脸颊。
我匆匆撇开眼,盯着她尚带着泡沫的手:「不吃了!」
说着掀开门帘,转身上了楼。母亲站在一旁,没有动。
到奶奶院楼顶时,母亲喊:「严林你有本事儿就别回来!」
奶奶家已经吃过早饭。我到时奶奶正在刷锅。我在厨房转了一圈,拿了张油
饼就啃。
奶奶问:「咋,没吃饭?」
我说没吃饱。奶奶说:「你妈干什么吃的?
还有点鸡蛋疙瘩汤,给你热热。」
我赶紧点头。吃完饭,进到客厅,爷爷在捋狼毫,电视里播着《西游记》。
造纸厂关门之后,爷爷做过两年狼毫,留了点,储在楼上。上小学时,狗杂老师
们总是委托我从家里捎。初中不练毛笔字之后,我也是好久没见过这种东西了。
我问爷爷怎么现在又开始倒腾这玩意儿了。上次脑淤血后爷爷就有点口齿不清了,
他说练练手,对身体恢复好。我也跟着在一边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一会儿奶奶也进来了,说地里的玉米苗怎么怎么不好,草都比人高。
很快到了晌午。新闻里尽是泛滥的长江水。爷爷咂着嘴,开始老生常谈,讲
六八年大水时自己如何英勇地抢救公社的猪。奶奶直摇头,说老伴竟瞎扯,那年
头哪有那么大的猪。我两耳竖起,倾听隔壁动静,殷切奢望母亲能来喊我吃饭。
但当然没有,我有点忐忑不安,又有点决绝的快意。中午奶奶擀了点面条,
吃蒜辣捞面。
饭间奶奶问我:「不用给你妈打声招呼?」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饭毕,又捋了会狼毫,我实在呆不下去了。奶奶家能
把人慾疯。那种无处不在的衰老气味说不出是该敬畏还是厌恶。
我到工地逛了两圈,没找到工头。说实话,这货倒挺爷们。见我 年纪小,人
也机灵,就总安排些轻松活计给我,工钱「随时可以预支」。他说「穷苦人家的
孩子,不 容易」、「在你身上,总会看到了我曾经桀骜不驯的影子」。他让我叫
他刀哥,可我没理他。回来在水塘游了会儿泳,也不尽兴。置身水中,淹没在欢
娱之间,我却有点心不在焉。在一片呆逼的叫骂声中,我光着脊梁又到了家里。
大门反锁,母亲应该在睡午觉。我从奶奶家进去,上了楼。拐到二楼走廊,
眼前晾着洗好的衣物。一旁那些盆栽什么花早枯成了干柴。院子里静悄悄的,我
到客厅里坐了会儿,也听不见母亲的动静。出来后,我径直进了自己房间,又沉
浸在福尔摩斯的世界中。
5点多我上了个厕所,母亲似乎在厨房忙活着。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下来,
暮气沉沉,难怪刚刚闷得要命。我专门进厨房洗了洗手,母亲在揉面,准备包包
子。尽管窗户大开,吊扇转个不停,厨房里还是热浪逼人,简直像进了桑拿房。
母亲连衣裙湿了个半透,垂首间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落在案上。
「毛巾。」母亲头也不抬,突然说。
我赶紧到洗澡间扭了条毛巾。
「嗯」母亲扬了扬红彤彤的俏脸。
我上前把毛巾敷到母亲脸上,仔细抹了一通。完了又搭上香肩,顺带着把脖
子也擦了擦。
母亲哼了几声,扭开脸,也不看我:「有个吃就不错了,你以为换个样 容易
不把你妈热死。」
她周遭升腾着一股浓郁的气流,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让我脸红心跳。我不
知道该说什么,攥着毛巾,傻愣着。
母亲挤了挤我:「去去去,别杵这儿碍事儿。」
晚饭小米粥,包子,凉拌莴笋。包子是韭菜鸡蛋馅儿和豆沙馅儿,母亲各拾
了几个,让我给隔壁院送去。隔壁掩着门,黑洞洞的,就厨房亮着灯。爷爷奶奶
可能在街上纳凉吧。农村有端着碗到外面吃饭的习惯,母亲却几乎不出去,父亲
出事后更不用说。
饭间,母亲问我这几天在看什么书。我说福尔摩斯。她问好看不。我说还行。
她哼了一声,幽幽地说:「这么有本事儿,你还回来干嘛?」
我半个包子塞在嘴里,差点噎住。
就是这一天,王伟超给我带来了几盘磁带。多是些校园民谣。印象中有罗大
佑的《爱人同志》、 老狼的《恋恋风尘》、一个拼盘《红星一号》以及张楚的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老狼我以前听过,罗大佑听说过,至于张楚和《红星一
号》的诸君那是闻所未闻。王伟超兴冲冲地进来,满头大汗,蓝体恤前襟湿了大
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倒出一塑料袋磁带,在床上一张张地铺陈开,兴奋而又
滑稽地指给我看。
我望着那些色彩陈旧而又眼花缭乱的玩意儿,一时摸不着头脑。
接下来就是王伟超的音乐课。他打开录音机,一张张地轮替、翻面、快进快
倒,喋喋不休,唾液四溅。这是我最早的音乐启蒙。至今每当我拿到一张新专辑、
听见一首好歌或者邂逅 记忆中的熟悉旋律时,都会想起那个昏暗小屋里年轻而明
亮的眼神。那种饥渴和清澈,那种因快速发育而瘦骨嶙峋的青涩和纯粹,以后的
许多年里我再也没遇到过。
中午王伟超在我家吃的饭。我难得地和母亲多说了几句,她却爱理不理。王
伟超一个劲地夸母亲做的菜好吃,奉承得近乎谄媚,却让她笑得合不拢嘴。王伟
超临走才提到邴婕。他问我为毛不问问邴婕。于是我就问了问邴婕。他就告诉我
邴婕去了平阳她父母那儿,要再过几天才能回来。我说哦。他说哦你妈屄啊哦。
当晚,我从厨房往楼上扯根线,插上了录音机。
还没放几首,奶奶就抗议了,说:「这鬼哭狼嚎的都什么玩意儿,有戏没,
听段戏。」
我假装没听见,结果被一痒痒挠敲得蹦了起来。
夜深人静,只剩下星星的气息。奶奶早已呼呼大睡,我却支着眼皮,苦苦煎
熬。晚饭又喝了好多水,以便半夜能被尿慾醒。我像个夜游症患者,游走于楼顶、
楼梯口、院子和父母房间外,侧耳倾听。一连几天都是如此,陆永平似乎再没来
过。好几次我都想给母亲说不如让我睡到她的空调房里,但她的一个眼神、一个
动作都让我的勇气烟消云散。
即便如此,记得那天晚上,酷热把人砸得头昏脑涨,四肢发软,空气仿佛都
在冒烟。躺到凉席上,那团剧烈的岩浆又在我体内翻腾。捏了捏拳头,神使鬼差
地,我就站了起来。我甚至面对那盏昏黄的月亮打了个哈欠,又轻咳了两声。一
路大摇大摆、 磕磕绊绊,我都忘了自己还会这样走路。
我站在院中,喊了几声妈。洗澡间尚亮着灯,但没了水声。我耷拉脑袋,抱
条凉席铺在了父母卧室地板上。母亲冲完凉推门出来,嗒嗒嗒的轻微脚步声由远
而近。扭头一瞥,我登时全身僵硬。只见母亲一丝不挂,香肩微缩,藕臂掩胸,
步履轻盈,瞬间就进了屋内。母亲抬头撇了我一眼,稍显讶异,却似波澜不惊,
说:「要脸?
转过身去。」
我 如梦方醒,急速转身。窸窸窣窣中,背后传来幽幽地「上面呆着多舒坦」。
记得后来母亲穿得是件蓝白睡裙,乌亮秀发披肩,稍显散乱。几缕湿发粘在红霞
飞舞的脸蛋上,清澈眼眸吸纳着荧色灯光,再反射出一潭饱满湖水。至今我看不
懂那样的眼神,像银色厚重的风,隽永、丰饶却又荒诞不经。我坐在凉席上,胸
口砰然直跳,脑子里方寸大乱,头也不敢抬。望着呆如木鸡的我,母亲突然噗嗤
一声,说:「发什么愣?
要睡睡床上啊,睡什么地下。」
她的话使我瞬间石化,恍然间觉得我的一举一动,都令自己陷入到了窘迫当
中。
当时我感觉自己应该特猥琐、特傻逼。
我站起来,怀着惶恐的心情趴到了母亲床上,就那么直挺挺、僵硬地趴着。
一接触那双明亮的眼睛,我马上垂下头,既羞愧,又害怕。
不知所措中,我坚难地吐出一句:「空调啥时修的。」
「重新加雪种了,没坏。」母亲头也没抬,手上翻着一本书。
「你趴着睡啊?」她突然说。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只手拍在我屁股上,「唉?翻身。」于是我翻身,
灯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不知愣了多久,被鼻翼间萦绕的香气唤回神来。其时甚不
算晚,墙上座钟敲响9下,余音缭绕。母亲丢开书,把头枕到我臂弯上,脚趾摩
沙着我的脚掌,不经意地搔着痒痒。我的腿扭来扭去,仿佛为了使僵硬的身体显
得活泼,头也在跟着晃动。
她被我得烦了,索性用双脚夹住:「皮痒啊,别动。」
说话间母亲似带着一缕笑意。我动弹不得,朦胧氤氲从身体里荡漾开来,愉
悦中带着尴尬。母亲却一脸风轻云淡。
「妈。」我扭过头,从睡袍岔口望过去,圆润丰乳如庞然大物倒扣在上面,
膨胀地躺卧在丰腴肉色中。我深吸一口气,慌忙撇过头。
「咋?」声音很轻。
「不咋。」盯着天花板,我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
楞了片刻,母亲翻身,用手捧住我的头,明眸中水雾弥漫,盯着我说:「平
时有这么乖巧就好了。」
「我答应了陈老师照顾你的。」这句矫情话溜出嘴时,我却惭愧的无地自容。
「好啊,这你自己说的啊,还要每天晚上下来陪妈,你可别反悔。」母亲似
笑非笑。我楞了楞,眉头痉挛着缩成一团,心里已擂响了那通巨鼓。
「倒还勉强你了,去去去,不情愿就滚蛋。」母亲胳膊肘拐了我一脚,香气
怡人。
「什么味儿,」我讶异道,「沐浴露这么香吗?」
母亲噗哧一笑:「好闻啊?
狗鼻子你。」
「好闻,比姥爷的卤猪脚还好闻。」我由衷说道。
「滚。」母亲轻拍一下我胳膊,又掐我腰眼的肉,「埋汰你妈喔?」
我说是真香,再闻闻,作势从腋下嗅至颈间,顿觉鼻腔中乳香四溢。
母亲轻哼一声,推开我,说:「行了行了,哪有人香水抹那的。」
躺回原处,手不知该往哪搁,嗓子眼直发痒。母亲侧过身子躺平,抓过我手
枕在颈脖下,微眯上丹凤眼。嘴角似撇着 一抹轻笑,表情平静,彷如沉入了深邃
的湖底。母亲颚下不断跳跃着的青色脉络,通过身体淌进我耳朵里的共振,使我
不得不抬头死盯着那修长莹白的脖颈。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我僵直地双腿一
阵痉挛,神似鬼差地老二就顶到了她髋部。
母亲「嗯」地低呼一声,睁开眼,诧异地撇了我一眼。随即挪开了距离。瞬
间我汗就下来了。搞不懂为什么,当时非常突然,我确实直挺挺地硬了,那始料
未及的勃起,让我再次陷入窘迫与慌乱。
「明儿个早点起。」
母亲也不看我,翻过身去:「睡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