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满肚子疑惑,但也只能照办。
十几艘船舰破开海浪,浩浩荡荡起锚回航。夏长烨站在船头,若有所思地道:
「长杰,重担交于你手,可千万莫让我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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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九嵋在一张熟悉的床上醒来。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青滟楼。但这一次,他
没能在刚一醒来时,就起身下床,甚至可以说,即便在他醒来之后,仍旧只剩半
条性命。胸口裂痛,不能喘大气,腑脏一团糟,时常有 鲜血涌至喉间。头脑整日
间昏昏沉沉,不知日落西峰,也不见东方既白。
而在此期间,小梨儿便几乎日日守在他的身边,衣不解带地照料他。
据小梨儿描述,当日自己如天神下凡,手驭一柄飞剑,一剑斩断了那方二少
的手筋和脚筋,将她和清柳顺利救出后,又一掌将一间屋子打成齑粉,端的是威
风凛凛。清柳也终于得以保全贞洁,离那小人得逞只在一线之间。
小梨儿实在是健谈,一讲起来便滔滔不绝,令本就精神萎靡的齐九嵋更有些
耐受不住,只在听完自己救人之事,以及清柳并未失贞之后,便又沉沉睡去。
如此疗养了五日有余,总算能下得床。齐九嵋虚弱地扶着墙走出房门,看见
青滟楼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热闹更胜以往,这才忽然想起,今日是除夕。
「啊呀!九嵋哥哥,你怎下床了!」这活泼开朗的声线,一听就是小梨儿。
自从醒来后,小梨儿对他称谓就变得更亲昵了,俨然已将他当成半个亲人看待。
他咧开苍白的嘴唇,笑了笑:「除夕了,我怎么不能起来看看?」
小梨儿走过来挥起手要打他,被他佯装一躲,两人相视一笑,小梨儿嘟着嘴
挽起他的胳膊:「要去哪?我搀着你,今天整个青滟楼人跑来跑去的,真被撞到
了的话,你就继续回去躺着吧!」
齐九嵋沉咛半晌道:「我想去看一看清柳。」
小梨儿笑容敛了几分,轻轻点头道:「好。」
自那一日莫名疯癫昏迷之后,清柳一直都出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嘴里常伴呓
语,但却一直未有人听清她的所言。
齐九嵋走进她的闺房后,眼神就停留在床上人身上,再也未曾离开。小梨儿
搬了一把座椅给他,他摆摆手示意不用,便很自然地坐在了床边。
「自那日回来后,就成这样了。老板娘找遍了京中名医,甚至动用在东宫的
关系,寻了太医来看,却仍是诊不出病症。」小梨儿说道。
清柳的气色看起来不错,但一直保持着眉头紧锁的神态,嘴里不时念念有词,
却声如细蚊,难以辨听。齐九嵋伸手抚着她的俏脸,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爱意。
小梨儿也坐到椅上,静静地打量两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可爱非
常,半晌,才嗫嚅道:「九嵋哥哥,你,你喜欢清柳姐,是不是?」
齐九嵋这一次没有再打哈哈,他的目光一直未曾从清柳的脸上移开,用一种
超乎坚定的语气说道:「是的,我喜欢她。不,应该说,我爱她。」
小梨儿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但也只有一瞬,随即她喜笑颜开道:「那可真
是太好了,看来你果然就是清柳姐等的那个人。」
齐九嵋转头看向她,疑惑道:「谁?清柳在等我?」
小梨儿点点头,于是将清柳多年以来的困惑告知于他。孰料,齐九嵋在听完
后,非但没有半分高兴,脸色反倒变得愈加黯淡。
齐九嵋此时的心中相当沉重。
他的确已经没有了当日大发神威的 记忆,他也不知自己的体内究竟为何会有
这般力量。可他现在所能感知到的,就是他和清柳那原本似有若无的联系,在经
此一事之后,已经变得愈加清晰。
他说不上来,可犹觉得,那是一段相当刻骨铭心的 记忆。
是前生造定事?是今生莫错过?
他将手探进被子,握住了清柳的手。握得那样紧,仿似抓着一根将断未断的
风筝线,但凡松一下手,就会使其飘入天际,再难觅芳踪。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不是她等的那个人。但我既然确定了自己心中所思所想,
那就一定不会轻易放弃。」齐九嵋斩钉截铁地说道。
小梨儿眼含热泪,哽咽着道:「你是的,你一定是的。」
正这时,沉睡中的清柳竟似听见了这番话一般,发出了象征着醒的呻咛声!
小梨儿飞速地扑到床边,惊喜道:「清柳姐!你醒了?」
齐九嵋眼中满含着期待与忐忑,试探着问道:「你真的醒了?」
清柳徐徐睁开美目,一双眸子由黯淡无神,逐渐有神。她偏过头,看向一脸
紧张的齐九嵋,嘶哑着道:「你把我的手抓疼了。」
「哦!」齐九嵋下意识地放开了原本抓紧的手,但立马又伸回去握住,只是
收了一点力道,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舍得放开,轻轻抚摸着方才紧抓的地
方,笑道:「这样,不疼吧?」
清柳没有 挣扎,她深深地看了齐九嵋一眼,眼中也不禁有了笑意,脸色无限
温柔,轻声道:「不疼了,再也不疼了。」
「哎哟,你们浓情蜜意的时候,可体谅体谅边上我这个小姑娘啊!快要被你
们酸死了!」小梨儿,双手抱着臂膀,不断地摩挲,装作肉麻的模样,又学着清
柳的语气:「不疼了,再也不疼了!噫!」
齐九嵋与清柳相视一笑。
清柳逐渐敛了笑意,面露愧色道:「小梨儿,此番是清柳姐姐糊涂,险些累
及你二 人性命,是清柳的错,该向你们赔个不是的。」
「确是如此。」还未等齐九嵋二人开口,门口响起一个成熟稳重,却又不乏
媚意的声音。三人看去,只见一个身材丰腴、风韵犹存的美妇大喇喇地走进来,
直到听得清柳称呼了一声母亲,齐九嵋才确认,眼前美妇正是这天字第一号青楼
的老板娘,梅婉春。于是急忙站起身想行礼,却不料踩了个空,险些摔倒,还多
亏了小梨儿在一旁扶了一把。
老板娘侧目看了他一眼,向清柳问道:「就是他?」
清柳点点头,脸上忽然抹过一层红晕,说不出半句话来。
老板娘哼了一声,向齐九嵋道:「我们娘仨说几句私密话。你且去外面等我。」
齐九嵋看了一眼清柳,清柳向他点点头,他才作了个揖,走出了房门。
「说说吧,这次是怎么回事?你可不是能轻易上当受骗的人。」老板娘择了
把椅子坐下,圆润的臀几乎像是要压塌那看似坚固的红木椅子。
清柳闻言,似是忽然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急忙向老板娘问道:「母亲,
那方阶,死了吗?」
老板娘听得奇怪:「那种色中饿鬼,你还问他的死活作甚?」
清柳神情焦急地道:「他的手里,有太子平日里传令留款用的玉珏和印信!」
「砰铛!」老板娘猛然站起身,将座下的椅子给带翻,一双凤目闪烁着难以
置信的神色,她惊声问道:「太子的玉珏和印信,向来是由他最贴身的近侍望月
保管着,怎么会落到方阶的手里去的?」
清柳叹道:「我那时也奇怪,那方阶坚称自己是太子新收入东宫的门客,我
自然是不信,可他将那玉珏和印信拿出给我看时,我又不得不信。」
小梨儿插嘴道:「莫不是伪造的?」
清柳摇头道:「我曾入宫为太子献舞,亲眼见过这两件东西,不会有假。」
老板娘冷静了一下,摆好了椅子又坐下,问道:「所以你就跟他过去,想一
探究竟?」
「是。」清柳道。她的神情有些自责:「此事女儿做得实在莽撞,理应先回
来告知母亲,做长远计较的。」
老板娘的脸色渐趋柔和,安慰道:「你做得也不能算错,毕竟若是第一时间
没能顺他的意,接下来很 容易打草惊蛇,说不定就再无验明事实的机会。」
小梨儿若有所思:「所以我跑去找清柳姐理论的时候,你才会在情急之下掴
了我一个耳光?」
清柳面露愧色:「此事是姐姐对不起你,那时我一心要探知事情真相,生怕
那方阶看出端倪,罔顾了小梨儿你的感受。」
小梨儿连忙摆手说没事,却忽地又忆起当日情景,气鼓鼓地道:「不过清柳
姐打得真的很疼!」
「对不起。」
「好了,赔罪的事留着你们以后慢慢讲。」老板娘又向清柳说道:「此事你
不用管了,我自会去报知太子,至于那方阶,你放心好了,他手脚筋脉尽断,如
今虽不死,却也成废人了。」说罢便向外走去。
这时小梨儿忽然叫住了她,问道:「老板娘,那酉客大叔喔?他怎么处置了?」
老板娘没有转过身,只反问了一句:「谁?」
小梨儿颇感奇怪,便又解释道:「就是年年来为青滟楼大宴掌勺的酉客大叔
啊,这次他可是方阶的重要帮凶啊。」
老板娘这才转身,用一副相当疑惑的神情盯着她道:「我听不懂啊小梨儿,
你到底在说谁?这世上有这么一号人吗?」
小梨儿还想再说,可当她对上老板娘那微眯的眼睛的时候,发现其中一闪而
过的杀气,忽然惊得她下意识拿手捂住嘴,再也不敢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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鹭州郊外。燕山脚下,一间小酒铺座落于此,一解旅人疲累。
陆朗将双手放在腿上,耷拉着身子,看着眼前桌上的清茶淡菜,迟迟没有动
筷。他看了看坐在旁侧,一边研究着剑谱,一边食之甘味的陆檀,无奈地朝她努
努嘴:「年夜饭?」
陆檀并未将眼光从剑谱上移开:「除夕的晚餐,自然是年夜饭。」
陆朗咂咂嘴,不满地道:「那这几碟连白饭都就不下的菜是怎么回事?」
「能填饱就行,江湖人没那么多讲究。」
陆朗睁圆了眼睛,拍了拍桌子道:「你少跟我装蒜,你哪次出门是没有带着
足量的银子的?」
陆檀转头狠狠剐了他一眼:「你难道就没有带够?可你又是如何在一个月内
花光,还倒欠了......」陆朗被她说中痛处,急忙摆手让她停语。
一番沉默过后,陆朗依旧没有动筷,即便腹中已饿出了声响。却看都不看桌
上的菜一眼。
陆檀看了看那酒肉惯了的兄长,无奈地叹了口气。
由奢入俭难啊。
她摇摇头,放下手中剑谱,挥手叫来小二,问道:「你们店中可有什么大荤
腥?」
「有啊,卤酱鸭,烤熊掌,脆参鸡汤,清板烧鹅,烤乳鸽,醉香猪蹄......」
小二一听客人要点大菜,顿时来了劲儿,一口气报了十几样,光是一听,已让陆
朗咽了好几口唾沫。
陆檀摆摆手打断他:「随便上个三四样即可。」
陆朗忙道:「来盘卤酱鸭,两只烤乳鸽,再来一锅醉香猪蹄,炖烂些。」
「好嘞!卤酱鸭烤乳鸽,醉香猪蹄儿啰!」小二兴高采烈地吆喝起来,毕竟
除夕夜,大多数旅人都选择到城中一度,他们这小酒铺的生意反较以往冷清,这
还是今年第一桌来他们这里吃年夜饭的客人喔。
陆朗被这小二的情绪感染到,脸上也放出了光,忽然又喊道:「再上两壶酒,
别管什么酒,气力越烈越好!」
陆檀止住他道:「回来前你怎么答应我的?」
陆朗面露难色,只好恳求道:「小妹,一次,只今日一次。咱们身处异乡,
没法回家团圆,在此地遥敬一杯,也算与娘和你二哥他们,呃,那什么,共婵娟
了!啊?」
陆檀闻言,渐渐放下了阻止他的手,道:「下不为例。」
「哎哎哎,好妹妹!」陆朗满脸堆着笑。
陆檀又抱起了她的剑谱,不再理会那纨绔大哥。
还未等到上菜,便听得小二哥向外招呼道:「几位客官新春大吉,里面请!
用些什么?」
「挑好的上。」一个冷冷的声音回道。
陆檀向后看去,只见一个富商打扮的中年人,领着两名侍从,一高一矮,皆
以布蒙面。那道冷冷的声音,正是那高侍卫发出来的。
真正引人注目的,是跟在那中年人身后那名少女。
那少女十五岁上下,相貌秀美,一身的钗环珠链,衣缎锦绣,颇显富贵气。
她跟在那中年人身后,神色淡然。但陆檀眯着一双妙目,一眼就看出了那少女眉
宇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只见那中年人领着少女坐下,慈爱地看着她,帮她理了理发丝,轻声道:
「宽心,没事的,此一去,你娘的病便可得医了。」
少女一听到母亲,便立即乖巧地点了点头。
倒是很平常,像是一对父女临年夜了出来给家人寻医。可陆檀却总闻到一股
不寻常的气息。是以她斜目看去,多注意了那一行人。那两名侍从脸色都极为冷
沉,不见丝毫波动,脸上唯一能令人看出是个活物的,便是眨眼。
此时,陆檀隔壁一两人却已喝得兴起,开始胡侃东西。
「哎,可听说了近日来两广一带的少女失踪案么?」
「何止啊!听说就是连京城周边都发了好几起喔!」
「第一案距今已 三月有余,却仍未得到丝毫进展,七十余名少女,也未曾寻
回一人,真真蹊跷啊。」
这连环失踪案显然闹得很大,尽人皆知,旁边桌的客人听了没多久,也参与
了进来。
「我听人说,此次的案子,有可能不是普通人所为。」
「何意?」
「我有一个同乡,在宫中当差,据说,朝廷已经秘密派遣镇魔司的人奔赴各
地,彻查此案了。」
「什么?镇魔司出动了?那岂不是意味着有 魔族之人潜进中原?」
「我也是道听途说。但,十成有九是真的。」
正这时,小二端着两个菜盘,一手一个,将酒菜依次排在桌上。
陆檀一直默默地听着那几人的谈话,一边仍在悄悄观察着那状似父女的一行
人,在听得众人论及那少女失踪案后,那中年人非但始终不发一语,脸上也未曾
流露出任何引人猜疑的神情。
但,恰恰是他太冷静了,却更令陆檀感到怀疑。
如此多事之秋,还把女儿带出来,身边仅有两名侍从保护,在听闻此等大案
后,却没有丝毫为女儿担忧之意。
她转了转眼珠子,拿着剑站起身,陆朗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她,一边目送着她
走向中年人那一桌,一边自顾自地倒了杯酒,抿了一口之后,又扯了半只烤乳鸽
大嚼起来。
陆檀径直走到那中年人桌前,行了一礼,报了家门。中年人慌忙还礼道:
「原来是云落剑池的三小姐,鄙人梁隽,有幸得见陆三小姐了。」那梁隽自我介
绍说自己是江淮一带的盐商,只因前些日子妻子得了怪病,请了各方神医均无成
效,方才携北上寻医。
陆檀很自来熟地坐下,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那不知是内敛羞涩,还是不敢言语
的少女,问道:「这位便是?」
梁隽连忙拉起那少女,看似是拉倒身边,实际上却是有意无意地在往身后藏,
笑着道:「这是小女,小字叫雪铃。怕生得很,陆小姐勿怪。」
陆檀性子直率,也不多加客套,问道:「梁大叔刚才也听见了,这几个月外
面可紧张得很,这时还带女儿出门,可真放心?」
梁隽神色未变,依旧是一脸赔笑着道:「带在身边最放心嘛。」
陆檀假装无事地点了点头,道:「带在身边是放心,但——」她的声调顿时
提高,「带到哪儿去,可就不一定了吧?」
那梁隽面露惊讶,刚想问何出此言,却一眼瞥到了陆檀身后那微微抖动、几
欲出鞘的宝剑,随即大惊失色道:「这,这是青云剑?!」
陆檀冷笑一声,道:「要靠的那么近才能被青云剑感知到,你这魔人隐匿气
息的本事倒真不错。」
话甫落,剑已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