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晃荡,正在濯洗脚丫上的泥巴,也是不亦乐乎。
在偌大田亩间劳碌的有膘朴汉子,亦有粗壮农妇,但小女孩却是未曾见过,
我颇有些疑问,走上前去礼貌地鞠躬问道:“ 老丈,你家姑娘几岁了?“ 却没想
到老者径直闭目,毫不理会,连头都没转一下,自顾自地用斗笠扇风驱汗。
我既不生气也不怎么尴尬,只是有些好奇难解,而胡大壮走上前来解围:“
何伯,这是我朋友,不是那些 公子哥。“ 他这才睁开眼睛,喑哑开口道:“ 是大
壮朋友啊,我看也不像那些王八蛋,找老汉有什么事么?“ 见他肯接话,我才松
了一口气,客气道:“ 老丈,没什么,看您的孙女可爱,想问问......“ 我话还没
说完,却是异变突生,只见那小女孩手忙脚乱地扑倒何老汉怀里,嚎啕大哭、恐
惧哀泣:“ 爷爷!他要把小花抓走......“ 何老汉叹一口气,摸着女孩小脑袋安慰
道:“ 小花不哭,这个哥哥不是坏人,没说过这话,小花听错了......别怕啊,不
哭了不哭了......“ 我一时被这莫名其妙的场面得愕然不已,我只是客套地夸夸
拉近距离,小女孩却为何这般反应?
何老汉哄了半晌才安抚好小花的情绪,又让她到一旁玩耍,小女孩抽噎点头,
怯生生地绕开我回到原处冲洗小脚丫,一双朦胧泪眼却时不时朝我瞟来,既害怕
又警惕。
“ 老丈,我......“ 我有些云里雾里,正欲开口道歉,他却摆摆干瘦的手,叹
气开口:“ 老汉知道你不是故意,不用再说了。“ “ 多谢老丈谅解......可为何会
这样?“ 我舒了一口气,疑问却不能自解。
“ 呸!还不是那群 公子哥,见到好看女人就要抢占,什么青天老爷、百姓父
母,根本就不管!“ 何老汉吐了一口唾沫,破口大骂,“ 谁不希望自家闺女好看
些?可这世道,对穷人来说,那不是好事,是罪过!“ 见何老汉愤然怨语的模样,
我心下愕然,纨绔子弟欺男霸女已经根深蒂固到如此境地了吗?哪怕夸奖一下小
女孩也会吓得她畏惧嚎啕,他们究竟是何等的怙恶不悛啊?
范从阳此时上前一步,开口道:“ 老丈来这里多少年了?“ 何老汉打量一眼,
漫不经心地回答:“ 三年多吧。“ “ 可是来给云隐寺种福田的?“ “ 这里哪个不
是给佛爷种田的?“ 何老汉叹了一口气,“ 虽然租子也收得很厉害,总比那些地
主员外少些,不然爷孙俩早就饿死了。“ 范从阳叹了一口气,安慰道:“ 今生种
福田,来世投胎富贵人家。“ “ 老先生说的这些话,若是转回去 十年,老汉可能
就信了,但如今老汉一只脚都进了棺材,也看开了,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来世?
就算有,那也不是我老汉了!又算什么福报喔?“ 何老汉摇头不已,唉声叹
气,“ 可惜其他人就不一定相信了,余下来的一些银钱,都拿去供奉佛祖,还不
如买点肉吃了得了!“ 范从阳默然听完,才点头感叹:“ 老丈好觉悟。“ 何老汉
听了此话,摇摇头,摆摆手,示意不愿多言。
范从阳对我们使了个眼色,三人便一起离开了。
“ 福田是什么?“ 走开十几步,望到那终于放松了警惕、尽情玩耍的小花,
我不禁心酸难耐,发出了这般疑问。
范从阳看不出悲喜,淡淡开口:“ 福田是佛门寺庙的产业,为寺庙料理田地
便称作'''' 种福田''''.相较做佃户,地主员外要收租八成;而种福田只收六成,其余
的归自己所有。“ “ 那不是要好上许多吗?“ 范从阳摇头道:“ 好不了多少。福
田是由寺庙管理,田户每月供奉多少香油钱,他们会记录成册,供奉得少了,便
撤去资格,算下来,七成半都会落到佛门手里吧。“ “ 啊这......“ 我哑口无言,
种个田,还有这种内幕,简直是匪夷所思。
范从阳又道:“ 除了佛田和地主的田地,还有一种叫做皇田。一般是皇亲国
戚、帝室宗脉所有,或者由皇帝颁旨赐予有功之臣。耕种皇田的收成,所得都是
田主所有,也勿需上税;为了维持农户的生活,田主可能会留个一成半成左右吧
——其实死了他们也不关心,因为给他们种皇田的都是签了卖身契的。“ 我悲从
中来,凄愤问道:“ 这样也有人甘愿作奴役吗?与死了又有何区别?“ 范从阳摇
头苦笑:“ 怎么没有?对于走投无路的农户来说,好歹是一条生路。“ 闻得此言,
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听范从阳继续问道:“ 徒孙可知,为何会有走投无路的
农户?“ “ 不知。“ 我有些咬牙切齿,却并非是对自己或者范从阳。
他并未直言,反而问了一旁的粗粝汉子:“ 大壮,你尚未加入水天教时,需
要交多少种税?“ “ 三四十种吧。“ 胡大壮低声回答,难掩面上的黯然。
“ 嘶——“ 我倒吸一口凉气。
“ 给柳兄弟说说看。“ “ 每年秋夏各一次的田税、剿饷加派、练饷加派、宫
城修筑加派、火耗归公、吉壤加派......“ “ 停停停......“ 一连串的赋税名目如连
珠炮似的,我急忙喊道,“ 这么多,怎么活得下去?“ 胡大壮面上虽是淡然,口
中却是苦涩:“ 也就这么活......“ 范从阳笑道:“ 其实我朝的田税乃是有史以来
最少的,如今三十税一,比前朝的十税一、五税一都要少。“ 这下更教我疑惑不
解了:“ 那为何百姓还会民不聊生?“ “ 这乃是因为皇室宗亲、官绅以及有功名
在身者,皆可以免除一定的赋税,尤其是田税。其中皇室宗亲免全额税,官绅功
名免定额税,就连地主也能通过贿赂官吏来免除部分税额。“ 范从阳驻足不前,
仰天长叹,“ 正因如此,农税愈轻,国库愈加空虚,赋税名目也就越来越多,最
终积压成山,农户即使原本有田地,也被逼得卖儿鬻女,身家破落。更何况太宁
炿贪图玩乐,以各种名目搜刮民脂民膏;上行下效,苛捐杂税愈加繁重,几乎整
个国家的朝政开销都要从农民田户身上榨取,长此以往,焉能不使百姓对朝廷心
生怨恨?“ “ 唉——“ 我长叹一声,或期许或悲愤地明知故问,“ 那......还有救
吗?“ “ 谶厉道兄曾告诉老夫, 一个人倘若病入膏肓,身衰气微,哪怕有起死回
生的灵丹妙药,他亦无法吸收,也就无济于事。“ 范从阳摇头不已,“ 玄武王朝
亦是如此,哪怕有不世出的朝臣明君能够力挽狂澜,也没有助力,反而更 多人会
横加阻挠,正所谓'''' 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呵呵。“ 范从阳苦笑一声,却是没有
明说,但我岂能不知他话中所指。
那小小驿站中的盛宴佳肴、山珍海味,问道兰溪时避之唯恐不及的村民,被
逼得想要落草为寇的民夫,独夫为了满足 欲望而以祥瑞为名的赋税......
这一切的种种,无一不再指向同一个答案:不破不立,再造乾坤。
但我也没有轻易开口,随着两人一同游走,一路沉默寡言。
结束了司露村之游,已经接近未时,我先后与胡大壮、范从阳分道扬镳,缓
缓走在回到幽宅的山道上,沉思今日见闻与圣心之事。
范从阳虽未直言不讳、点破意图,但他所欲表达的意思我却了然于胸——他
希望我以天下苍生的疾苦为念,铸就圣心。
今日的一番见闻如同穿针引线,将出谷以来所见朝廷的腐朽面目捣碎在一起,
熬成一副猛药,对我触动极大,但心中仍旧有些迟疑。
玄武王朝真的无药可救了吗?
答案不言而喻。
皇帝不思朝政,贪图享乐;权相仇道玉朝纲独断,其外甥猖狂到屠村灭户、
杀良冒功,而身为当地父母官的赵知县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不破不立,再造乾坤,是唯一的办法,但我真的是可以肩负起如此重任的人
吗?我有那般才干、见识、胸襟和韬略吗?
不,这不是最关键的,关键在于,我能够忍受牛婶这样的朴实农户被贪官污
吏欺压剥削吗?
答案是否定的。
我深吸一口气,已然有了决断。
回到了幽宅前坪,娘亲正在屋檐下等候, 美目盼兮。
“ 娘亲。“ 我轻呼一声,快步走去,抱住了娘亲,枕在她的肩头,呼吸着淡
雅清香,心中全无一 丝欲念。
娘亲双手抚上了我的脊背,温柔问道:“ 怎么了霄儿?“ “ 没什么,让孩儿
抱一会儿。“ “ 好。“ 我拥着娇躯胴体,享受着慵懒放空,心神安逸,这是娘亲
不会吝啬的。
娘亲的娇躯动人,但我无暇邪思,玉手在背的抚慰更让我心灵放松。
但一直慵懒毫不作为也无济于事,于是我深吸一口清香,离开了娘亲的怀抱,
望着仙颜,坚定说道:“ 娘亲,孩儿已经决定以何为圣心了。“ “ 哦,是么?“
娘亲美目微挑,似乎并不意外。
“ 娘亲,玄武王朝腐朽贪污,横征暴敛,黎民百姓苦之已久。“ 我毅然决然,
掷地有声,“ 孩儿虽非生而殊异、天选之子,但愿以天下苍生为念,尽己所能,
再造乾坤。“ 娘亲静静听完,柔声问道:“ 这条路可不好走,霄儿想清楚了吗?
“ 我坚定点头:“ 想清楚了,再苦再难,孩儿也无所畏惧;或许一事无成,
但......惟愿心安。“ “ 好。“ 娘亲郑重颔首,却绽开不可方物的柔笑,“ 无论前
路如何艰难,娘都会陪在霄儿左右。“ “ 嗯。“ 我望着娘亲无任支持的眼神,顿
时觉得世间事、前途险,俱皆不值一提。
娘亲温柔一笑,关切开口:“ 好了,走了一下午,饿了吧,先用晚食吧。“
我也没有过多留恋,放开了怀中的娇躯,颔首应道:“ 嗯。“ 用过了晚食,我并
未与娘亲温存,径直入了西厢休息。
一来是勃杂的心绪需要平静,二来是昨日欲焰被强行消除的 画面历历在目,
让我心有余悸,不敢轻举妄动。
今日所见所闻,犹如静湖投珠,让我久久不能平静,夜深后才渐渐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