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城与叶姑娘会有什么关系喔?
未及久思,脑海中便惊现了两个曾经邂逅过的词汇。
我望着那冷若冰霜的容颜,犹疑试探道:“ 莫非......叶姑娘是光纯皇帝御赐
名字的祥瑞长寿者的后人?“ 即便百岁城并非名地古都,叶姓应该也不算稀有,
这个猜测实在有点过于牵强,我一时也难下定论。
“ 柳 公子观察入微、智慧过人。“ 叶明夷一句淡淡夸赞肯定了我的猜测,面
色又恢复了冰冷,方才的失态未能留下丝毫痕迹。
“ 那,叶姑娘为何对百岁城......“ 她祖上得天子赐名,白水县城也因之改称,
照常理来说应当与有荣焉,却为何一副深仇大恨、不共戴天的样子——以她冰冻
三尺般的心境来说,此言都还稍嫌不足——未涉其事,未敢轻言,此中缘由也许
远超我所能想象,是以我并未将话说尽。
叶明夷反问道:“ 柳 公子以为,祥瑞是好是坏?“ 这话问得明显有深意,我
迟疑了一会儿才道:“ 这......旁的不说,至少进献祥瑞者会受到嘉奖吧?“ “ 那
贫道再问柳 公子,长寿之人是进献者吗?“ “ 这......难道?“ 我心中巨震, 回忆
起老擒风卫所说,进献祥瑞者乃是当年的白水知县,而百岁老人应属“ 祥瑞“ 之
物——这之间的区别,细思极恐,连我也不敢多想。
叶明夷冷笑一声:“ 如柳 公子所想,贫道五世祖正是被进献的'''' 祥瑞之物''''.“
她尤其在“ 物“ 字上加重了语气,能让心如死灰的 修道女冠神态失仪,怨怼之深
难以想象。
“ 这中间到底有什么隐情?“ 我明知此中定有惊天内幕,却仍然挡不住心中
翻涌的好奇心。
叶明夷凤目冷冷地打量了一番,终是缓缓开口:“ 贫道......数代以前,我叶
家原本只是白水县内平常的富户,家中有几亩薄田,也没出过长寿高龄之先祖。
“ 我五世祖本名为叶奇英,读过私塾却没能考取功名,后来便改行经商,小
有成就,颇具钱财。而他并没有为富不仁,诚信买卖、童叟无欺,而且积德行善,
每逢灾荒或者每月十五,都会施粥舍米、救穷济困。也不知真是善有善报,就如
当年他救济的那些穷人为他祈福的那样——他真的长命百岁了。
“ 在他一百零八岁的大寿那年,已然瘫痈卧榻,奸相蔡渊的党羽寇隐寇遯尾
被贬到白水县就任知县,他为了重回中央朝廷,决定冒行进献祥瑞之事。多方打
探之下,便找上了叶家家主,也就是我爷爷。
“ 寇隐说明来意,当时家里的长辈听信了他的花言巧语,还以为是天大的好
事,便欣然答应。“ 注:遯尾取自《遯卦》:初六,遯尾;厉。勿用有攸往。
意思是:初六,隐退避让错过时机落在了后边,情况非常不好。面对这种情形,
应该静观待变而不要有所行动,否则将会更加不利。?
第三十四章小人剥庐
“ 寇隐与我家一拍即合,进献祥瑞表称:'''' 臣闻:上有圣德,天降佳兆以昭
彰之;帝怀慈心,垂翼四海以庇佑之......今臣蒙受天恩,忝居白水知县,夙兴夜
寐,唯布上德......臣于境内走访,遇长寿者叶叟,年合天罡地煞,精神矍铄,身
手矫捷,不似百岁之人。臣讫问之,叶叟告曰:吾梦紫阳居于中天,谓吾:人间
帝王治理有方,神文圣武惠及末民,故赐长寿,以应龙功......臣闻此言,北面而
跪,伏地涕泗,唯感圣德无量,献表以达天听......明君膺德,恰如日照大地,普
生莫不受恩;圣帝垂治,正似雨润瀚海,凡民皆被其泽......'''' “ 皇帝龙颜大悦,
很快下了圣旨赐名封号,一时间达官贵人争相拜访,我叶家门庭若市,大家都以
为是一桩萌荫后世子孙的好事。殊不知,祸事就此开端——寇隐以保护 ''''长命叟
'''' 为名,控制了叶家上下尤其是五世祖,并寻来青州境内良医,用尽一切办法保
住他性命,哪怕苟延残喘,哪怕仅剩一口气。
“ 原因无它,因为光纯皇帝设了祥瑞巡使,每年都要来此,确定五世祖仍旧
'''' 健康长寿'''' ,虽然寇隐以重金贿赂了来使,但来使要求五世祖须得活在世上,
否则不好交差。
“ 于是,叶家上下被软禁,五世祖所在的养心静院反而成了叶家子孙不得出
入的禁地。两年后寇隐升任青州牧,为了保证事情万无一失,他常常视察白水县
城,对我家的控制仍未减弱。就这样,拖到了光纯十六年,皇帝与五世祖的身体
都有油尽灯枯之相。
“ 但对于寇隐来说,皇帝还活着,五世祖是不能死的——至少在每年祥瑞巡
使视察之前不行。为了吊住五世祖的一口气,他除了严令厚赏、让良医日夜不停
地在病榻蹲守,还采信了旁门左道、巫医邪术,日夜不停地通灵做法,希望借此
为我五世祖延寿。
“ 我生来便有宿慧,光纯十六年,我才一岁半,但已懂得很多事理。某一天
寇隐为了逆行邪法,选了几个小孩带进小楼里久住,说是以子孙护住五世祖生机。
我也在其中,那时便看到了早已神志不清、不省人事的五世祖,形容枯槁、浑身
赤裸地躺在床榻上,一群医师细心地按摩全身各处,这是为了活血通脉;地上残
留着血阵的痕迹——这是邪道的手笔,极言以亲族之血画镇灵阵,可镇生魂不逝;
便溺口涎、指甲毛发、死皮残牙都被收集起来,有的用来做祷寿娃娃,有的被灵
媒吞服,借此做法,沟通冥界,为他篡改寿数......而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连作为
人的基本尊严都丧失了的五世祖,大家都漠不关心。
“ 等皇帝驾崩了,寇隐本来打算就此放过五世祖,但他的狗腿子提醒道,皇
帝都驾崩了,因他治理之功而长寿的百姓,又怎能继续活下去喔?他必须是生死
相随的忠民!
“ 天下缟素的那一日,我亲眼目睹了寇隐将五世祖活活掐死,虽然他死的时
候吐舌凸眼、便溺失禁,我却觉得比他之前体面多了——至少他身上穿了寿衣。
“ 寇隐在民间传出流言,说我五世祖本来生龙活虎、悠闲度日,但在皇帝龙
驭宾天之日,将子女聚集在膝下,说是又梦到了中天紫阳,告知他降世帝星归位,
许他于紫微天宫随侍,他蒙受天恩,已然应允,此回是与子孙交代后事。语毕,
大笑三声,溘然长逝。直到下葬之前尸首不腐,面目栩栩,笑容可掬,宛若有生。
一时间,朝野民间传为佳话。
“ 后来寇隐回到了央土,重任京官,对白水县控制减弱,我叶家才有了喘息
之机,但爷爷因为愧疚难当而自缢灵前,我父亲年少德薄、难堪大任,叶家就此
没落。
“ 德化七年,德臻皇帝除掉了蔡渊,一众党羽皆被一网打尽、论罪受罚,寇
隐更是被午门斩首,血海深仇成了无头之债。只是寇隐到死也没招供矫制、进献
祥瑞之事,他的妻儿子女虽受牵连而被充军流放,但好歹保住了性命,不似我叶
家,几近家破人亡。“ 叶明夷说到此处便闭口不言,冷冷地看着我,凤目含霜,
毫无期待。
这隐秘而黑暗的内情与为常人所知的光鲜亮丽、歌功颂德的祥瑞说辞大相径
庭,甚至是阴阳两极。
积德行善、乐善好施的老者成了奸相党羽东山再起的资本,行将就木、不省
人事的祖辈受尽了非人的折磨,被人活活掐死竟然比续命吊气时更加体面,简直
匪夷所思。
我听完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感想,竟然脑子抽了一般说了句:“ 节哀顺变
......“ 叶明夷却冷笑一声:“ 五世祖死的时候,我可是由衷地为他高兴——若非
我当时年幼力微,第一次进那小楼里我便帮他解脱了。“ 叶明夷如此不近人情甚
至六亲不认的一番话,无疑是幼时所见人间悲凉所致,生而宿慧却横遭恶祸对她
造成了毁灭性的冲击。
除了猝然在我口中听到百岁城时露出了不齿,她在讲述五世祖悲惨遭遇时冷
静得像冰山雪海,似乎只是一个薄情寡性的旁观者。
然而常言道,哀莫大于心死,这番无动于衷其实更加证明,她所经历的悲痛
绝非一般人可以想象。
只是言至于此,我又皱眉疑惑:“ 叶姑娘,如此隐秘的事情,你就这么轻易
地告诉我了?“ 冷丽女冠竟似有恃无恐地道:“ 告诉你又如何?即使你敢冒天下
之大不韪,将此事告诉别人,但又有谁信?就算有人对你无任笃信,但面对这泼
天祸事,又有几人敢拿身家性命开玩笑?只怕是听完就恨不得退避三舍、耳聋失
聪,正如当年我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他以父跪子、以头抢地,求我不要再说这''''
胡言乱语'''' ——但不得不说,在诸多知情人中,你是最'''' 不正常'''' 的一个。“ 叶
明夷的连连发问如同咄咄逼人般让人窒息,最后口气一转的话中既透漏着对怕事
者的讥讽,又饱含了对世道的鄙夷——在儒学昌盛的玄武王朝,人人都受着'''' 以
仁安人,以义正我'''' 的教化,九代以来更是奉行“ 忠孝治国“ ,但她所倾诉的人
却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明哲保身——其中甚至包含了她的生身父亲——反倒使我这
个多管闲事的 “初生牛犊“ 成了“ 最不正常“ 的一个。
我苦涩地笑道:“ 叶姑娘,我能把这个当成赞赏吗?“ “ 悉听尊便。“ 叶明
夷不置可否,冷血无情的打击随之而来,“ 但也仅此而已了,即使你敢仗义执言,
到县衙为叶家喊冤叫屈,恐怕会身陷囹圄、死在牢狱中——当年祥瑞之事,除了
寇隐,白水县大小官员书吏中也不乏同谋,他们有的已经升官发财、高居庙堂,
有的仍旧扎根城中、经营势力;更何况我叶家虽然是一念之差,被寇隐花言巧语
诱骗入彀,但从那一刻起便犯下了欺君罔上、抄家灭门的不赦之罪,与这帮豺狼
恶豹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因此无论谁要来揭发背后真相,我叶家都会第一个跳
出来反对,都会昧着良心帮寇隐等人瞒天过海。“ 百岁先祖被人敲骨吸髓般利用、
卸磨杀驴般戗害,后世子孙竟然还要帮罪魁祸首、始作俑者开罪脱责,简直滑天
下之大稽,但此时此刻,我只感觉到了 无尽的荒唐与悲凉。
“ 话虽如此,我叶家也算是自食恶果了。“ 叶明夷倒是看得开,一副无动于
衷的模样,“ 而且就算你能皇帝那里去申冤叫屈,也未必就有用。“ “ 为何?“
我蹙眉不解,哪怕皇帝受制于群臣百官,无法轻易沉冤昭雪,但至少龙颜大怒、
大发雷霆,多少能让臣下妥协——这点帝王心术应该还是有的吧。
冰山美人古井无波道:“ 我五世祖死后,朝廷消停了约 十年,而后重派'''' 祥
瑞巡使'''' 代天察视——当然不是视察我五世祖,而是他的后人,圣旨中,男称''''
长命子'''' ,女称'''' 长命女''''. “长命子、长命女自然不是祥瑞,但却是个由头——
巡使每来一回,各路官员就要奉上无数银钱,花名叫做'''' 瑞益赋'''' ,说是祥瑞使
当地风调雨顺,而祥瑞是苍天降下以嘉奖皇帝治世之功,因此每年的财政都要上
缴一部分到内务府。
“ 上缴得多,升官就快;上缴得少,就升官无路,这分明是变着法子的卖官
鬻爵。那些贪恋权势、攀登陛阶的官员,无不是绞尽脑汁炮制祥瑞;
“ 本朝太祖禁绝进献奇观,现如今却是朝野上下争先恐后,比之前朝末年乱
象犹有过之而无不及,一群不肖子孙。
“ 当今圣上,德臻皇帝太宁炿,刚登基的时候还算励精图治,除掉了前朝奸
相。可是没过几年,他便沉迷声色犬马,疏于朝堂政事,沉湎酒池肉林,大兴土
木建筑,徭赋日渐繁重,更以'''' 瑞益赋'''' 大肆聚掠地方财政税收,以供一人玩乐,
这朝廷已经是腐朽到了根子里!“ 我终于明白,为何叶明夷对此事毫无隐瞒、和
盘托出,并非是她有恃无恐、愤世嫉俗或者心事久久郁结、伺机一吐为快,而是
从叶家亲族到吏员官僚、公卿贵族乃至自比圣人的皇帝,竟无一人愿意、可以为
她主持公道。
而且她最后詈骂君父、抨击朝廷的那番话,如果被官差衙役或者擒风卫听到
了,那可是满门抄斩的大嘴,但此时我却忍不住赞同:“ 叶姑娘,你说得没错,
唉......“ 我此时想起的是初出葳蕤谷,那夜留宿在白正驿,一个官差邮役人困马
乏时落脚休息的便宜之地,就能摆上满满一桌来自天南海北的山珍海味、佳肴美
馐,其他朝廷机构该是如何的贪污腐败就可想而知了。
但我同时也想起了娘亲的告诫,于是径直援引道:“ 叶姑娘,事已至此,重
要的不是口诛笔伐,而是要找到扭转邪风的法子。“ “ 那你找到了吗?“ 叶明夷
凤目微张,眸无异色,似乎不过是随口一言。
“ 这......没有。“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本就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到百岁
城以来,便在沈府和拂香苑之间奔波,再加上设计抓捕玉龙探花,几乎占去了我
所有的精力,没有余裕思考这些国家大事。
虽然从叶明夷冷冰冰的脸上看不出心情,但我还是希望她能振作:“ 不过总
能找到的!“ 冰山美人冷哼一声:“ 呵,真有这么一天,我便自荐枕席。“ “ 呃,
叶姑娘,你不是发誓终生不嫁、奉道 修真吗?“ 她已经发下宏愿,岂非变相说我
这辈子都不可能找到解决办法,这不就是明摆着嘲讽我此言为无稽之谈?
“ 柳 公子又自以为是了,“ 叶明夷凤目生冷,竟似有些恨铁不成钢,“ 自荐
枕席又不是谈婚论嫁。“ “ ......“ 她分明是个冷漠女冠,说话却和沈婉君一般无
迹可寻,真不是该说“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还是“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算了,只
当是句戏言吧。
注:小人剥庐,取自《剥卦》:上九,硕果不食,君子得舆,小人剥庐。
意思是:上九,硕大的果实不曾被摘取吃掉,君子若能摘食,则如同坐上大车,
受到百姓拥戴;如果被小人摘食,则必然招致破家之灾。?
第三十五章母子交心
百岁祥瑞背后的隐情,实在过于沉重与不堪,让我心中一股烦闷。
忽而瞥见了正在与娘亲手舞足蹈地交谈的沈婉君,我心念一动:“ 叶姑娘,
此事你告诉过婉君吗?“ 叶明夷冷冷回答:“ 她从没问过。“ 呃,这倒也符合她
没心没肺的性子,除了母亲,恐怕没什么事能够触动她的心灵。
我与叶明夷再无他话可说,我们本就是萍水相逢、素昧平生,如果方才不是
娘亲适时出言,恐怕一早就不欢而散了——只不过意外得知了叶家的悲惨遭遇之
后,让我心绪如塞,早先若是不欢而散反倒好了。
二人相对无言,气氛沉默,我心思烦闷,因此并未察觉,而以她那“ 目中无
人“ 的性格想必也不会在这些意细枝末节。
远远看来,娘亲与沈婉君相谈甚欢,但不久之后还是结束了,后者依依不舍
却又蹦蹦跳跳地朝我二人跑来。
“ 二哥,和嫂子 交流得咋样啊?“ 尚距我们十数步,沈家小妹就迫不及待地
招手呼喊,我哭笑不得难以回答,叶明夷却是没有言语转身离去,只余下弱柳扶
风般的背影。
“ 诶,叶姐姐,等等我呀......“ 沈婉君焦急地呼唤,但叶明夷丝毫没有驻足
停留之意,道袍飘飘,自顾自地走向苑外。
“ 二哥,改日再让你跟叶姐姐好好亲近啊!“ 沈婉君见状,只能错身抛下一
句话,提着裙子匆匆追出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暗道幸好她跑得快,否则真不知该如何应付这小妮子。
“ 霄儿,来娘这边。“ 娘亲正在堂阶上轻轻招手,清冷的仙音传入耳中,我
却感到心安,比方才叶明夷甜糯却毫无生气的声音,让人舒服多了。
我走到娘亲跟前两三步远停下,乖乖唤了声娘亲。
娘亲螓首轻点,问道:“ 霄儿,你心绪不宁,与'''' 长命女'''' 谈了何事?“ “
唉,娘亲,孩儿今日才知这百岁祥瑞看似光鲜,其实背后尚有隐情。“ 我长叹一
口气,将叶明夷所言之事一一道来,最后希冀地看着风姿无双的仙子问道:“ 娘
亲,孩儿该怎么做?“ 娘亲淡淡一笑:“ 霄儿,现下你要做的事,就是'''' 无为''''.“
“ 娘亲的意思是,让孩儿什么也不做吗?“ 虽说对娘亲清冷的性子早有领教,但
我对这个回答还是略有失望。
“''''无为'''' 并非坐以待毙,而是'''' 顺天之时,随地之性,因人之心''''.“ 娘亲螓
首轻摇,解释道,“ 霄儿,现下你对于天下大势了解得还不够多,应当多看、多
听、多想,同时也要尽己所能,等你看清了天时地利与人和,就有机会找到那个
方法。“ “ 娘亲,你说我能找到吗?“ 娘亲言之有理,现下我只能韬光养晦以寻
道求法,待万事俱备才能一扫迷障。
只是思及此处,却又有些心气不足了。
“ 不知。“ 出人意料的是,娘亲竟然缓缓摇头,带动青丝微颤。
“ 啊,世上还有娘亲都不知道的事情吗?“ 自小到大,娘亲除了对我身负的
无名功法一无所知,其余诸事从无不知从无不晓,哪怕是她自承不擅的 剑道,也
曾道出过四式基础——因此,我猝闻否定之言,不由大惊失色,甚至有些到了让
人生歧的地步。
娘亲并不着恼或是惭愧,反而是淡泊如水道:“ 霄儿,娘既非神仙在世,又
不能未卜先知,岂能事事皆知?况且事关朝廷官僚、天下苍生这等错综复杂、盘
根纠结的事物,无论是何等的惊才绝艳、聪明绝顶,都不敢说自己一定能够找到
扫除弊政、澄清寰宇的方法。
“ 人力有时而尽,这无可厚非。但重要的是,无论能否企及,你并没有停下
脚步,心灵不会迷茫,这就够了,不是吗?“ 娘亲的话如同醍醐灌顶,使我茅塞
顿开:是啊,我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或许我倾尽全力、终其一生也无法得
到答案,但只要我尽力去做了,便能对得起这片赤子之心了。
我一扫胸中烦闷,心中大快,正色道:“ 多谢娘亲提点,孩儿想明白了。“
“ 霄儿悟性不差,就算娘不说迟早也能明白。“ 娘亲满意地点点头,随即露出一
抹罕见的促狭轻笑,“ 不过霄儿若是想让'''' 长命女'''' 自荐枕席,那可就得快点咯
~“娘亲的笑容自然摄人心魄,但我却感觉被捉了,面红耳赤道:“ 娘亲,你明
明都听到了,还问我干嘛?岂非多此一举?“ “ 霄儿,你错了,娘知道与你告诉
娘,是截然 不同的两码事。“ 这句话说得云里雾里,我不禁脱口而出:“ 这不是
一回事吗?“ 娘亲正色道:“ 霄儿,娘知道,只代表知道有这么回事;而你告诉
娘,则是你愿意与娘敞开心怀,懂吗?“ “ 哦。“ 我听了此话若有所思,察觉到
了一些潜移默化的改变。
从前娘亲几乎不会考虑我的想法,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只需要按部
就班;但近来娘亲却一改“ 独裁“ 的做法,开始注重我的想法了。
也许是娘亲觉得我长大了,需要尊重我的想法;也许是前日与娘亲寸步不让
的争吵,让娘亲心有余悸;也许是两者都有......但总之,这对我来说无疑是天大
的好事。
甩去这些思绪,我又问道:“ 娘亲,方才你与婉君谈了些什么?“ “ 没什么,
婉君天赋异禀,《节盈冲虚篇》十分适合她,因此娘提点了一些功法难关。“ 娘
亲淡淡答道,而后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倒是霄儿,关于婉君,没有事情要告诉
娘吗?“ “ 孩儿能有什么......“ 我正要作无辜之态,却想起叶明夷的那番话,不
由顿住了。
以娘亲的耳力,我和叶明夷的谈话恐怕听得一字不漏,此际隐瞒毫无意义;
又能感受到娘亲眸光中的 一抹希冀,她无疑是希望我敞开胸怀、母子交心;更何
况我初涉男女之事,也确实不知道那般处理是否妥当。
思及诸般缘由,我便不再犹豫,将叶明夷的那番话尽数告诉娘亲,最后问道:
“ 娘亲,孩儿该怎么做?“ 娘亲静静地听完,仔细思量一番,才道:“ 既然霄儿
对婉君并无心动,婉君也并非倾心于你,按照方才所说即可。“ “ 嗯。“ 娘亲只
是肯定了我的想法,却让我感觉到心中有底,更是流淌着一股微微的暖意。
此时娘亲不再多言,望着湛蓝的天空正自出神,如那日在白英村废墟一般,
仿佛在回想什么旧事。
良久,娘亲轻声叹道:“ 太宁炿,你已忘了'''' 太宁'''' 二字的含义吗?“ 太宁
炿?
我方才从叶明夷口中得知,此乃是当今天子的名讳,那么“ 太宁“ 便是皇家
的姓氏,会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娘亲一副感怀颇深的模样,莫非与当今皇帝有所
交集?
我疑虑丛生,再三纠结,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娘亲,太宁二字有何含义
啊?“ 娘亲轻叹回首,玉手轻拂着耳边被微风吹乱的青丝,微微一笑:“ 霄儿有
所不知,本朝太祖在发迹以前,并非以太宁为姓,而是姓李。朱雀王朝末年,他
目睹九州大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才改了姓氏为太宁,取'''' 天下太平,百姓安
宁'''' 之意。此事知之者甚少,连本朝野史也没有记载。“ 我好奇地问道:“ 那娘
亲是怎么知道的喔?“ “ 因为娘是能掐会算的神仙呀。“ 娘亲罕见地“ 出尔反尔
“ ,我却并未在意此处,反而撇起了嘴。
仙子妙目一转,玉指轻轻摇了摇我的鼻子,似是好笑地哄道:“ 好了,霄儿
不要撅嘴了,娘日后自会告诉你的。“ “ 是。“ 我瓮声瓮气地点头,心中多少有
些不痛快:我已将心事毫无保留地告诉娘亲,娘亲却不知还有多少事情隐瞒于我,
我偏偏还束手无策。
娘亲并未理会我这番情态,白袍飘飘,径自往书房去了。
目送娘亲远去,我才轻叹一声,一看天色欲沉,将至晚食时候,也不打算练
剑,便回房采练元炁了。
剩下的时间便如平常一般度过了,直至入夜,岳镇峦也没有将洛乘云送来苑
里,我求之不得,自然倒并未过多在意,安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