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我能想象母亲挺胸撇嘴的样子。
“来嘛来嘛,反正咱俩都知道那事不是真的,就做个样子。”
“撒开!”不耐的。
似是响起了脚步声,有些紊乱。
“你到底啥意思嘛?”
没有母亲的声音,倒是一连串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我只得飞也似地跑进了自己房间。几乎在我进房的那一刻,主卧响起了开门声,然后是几道脚步声,伴随门“碰”地一声关上,逐渐加快,到最大时,又逐渐减小,然后是一连串的“踏踏踏”,越来越隐约。
好半晌,我才下楼,在此之前,我自然看了下主卧,灯依然亮着,只是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我甚至怀疑里面到底还有没有人,但答案肯定是有的。
母亲坐在沙发上,春晚已经进行到快结束,即将迎来跨年一刻。
我走过去,许是听到脚步声,母亲扭头过来看我一眼。眸子淡淡的,我读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情绪。
莫名其妙地,我有些忐忑,步伐变得艰难起来,但我还是咬牙走了过去,坐在她的身边。
“妈,”我轻声叫了下。
“嗯,”她没回头,但声音也很轻。
不知什么时候,鬼使神差地,我握住了她的手。
她僵了一下,没任何动作。我便将她握得更紧。第一次,我可以这般 肆意妄为地体验她的温度,和她的细嫩、柔软。
这时,壁上的钟声响了,电视里也响起了欢呼。看着那群五颜六色、形形色色的人围坐一团,像进行着某种仪式。
我清楚,这意味着,2018年来了。
新年第一天,不是别的,而是乘车赶往乡下。在下楼前,母亲贴着主卧杵了杵,但到底是没喊上父亲一起。
昨晚下了雪,现在街上已经白茫茫一片。车是从沈夜卿那借来的,考虑到开警车下乡太招摇了。母亲终于换上了自己的羽绒服,白色。这套衣服也有些历史了,但在母亲的精心护理下依然干净如初。下身是条黑色的牛仔裤,鞋与裤之间的脚踝被包裹在黑色的打底裤袜内,这么冷的天,母亲自不可能只穿一条裤子。
难得地,她把头发放了下来。我这才惊觉她头发已经那么长,直溜溜地一直蔓到了腰际,还散发着从昨夜就一直馥郁到现在的洗发水味。
城郊近两百公里,上了高速开了近两个小时,才终于瞥见那久违的一片旷野。
这些年来村里人也都发了财,家家户户都装了新房,买了新车,大马路也从村头一直蔓延到村内的各个角落, 不同于以前的崎岖或泥泞。
先去的是爷爷奶奶家,大清早的门口已经停着三轮车、汽车,一进去,果然是闹腾腾一片。
看到我和母亲,众人都愣了愣。还是二老最先反应过来,“丹烟来啦?快,过来坐!”
一坐下,迎来的自然是一干街坊邻居的亲切问候。
“丹烟大忙人啊,难得一见啊,越来越漂亮了啊。”
“这是小远吧,好久不见,长高啦,也变帅了。”
“来,丹烟,小远, 喝茶。”奶奶蹒跚着走来。
母亲接过茶,道了声谢谢,抿了口,就放到一边的桌上,然后掏出两个大红包,“爸妈,平常忙,没工夫看你们,一点小心意,你们收下。”
“不用了不用了,”二老连连摆手。
不等母亲开口,旁边一位王姓大妈就说,“丹烟好不 容易来一回,一点心意,你们就收下,不然丹烟觉得亏待了你俩,心里可不好受。”
闻言,二老看了眼母亲,又相视一眼,才迟疑着收下。
“丹烟啊,最近工作忙吧?听人说,最近城里出了很多事,你们当警察的,可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啊。”爷爷说。
“嗯,放心。”
“咦?阿雄喔?他没跟你回来?”
母亲抿抿嘴。
爷爷迟疑了一会儿,嘴角抽了抽,“那待会在这吃个饭吧, 过年杀了几只鸡,你得尝尝。”
母亲想了想,点点头,“行”。
“丹烟啊,我这小侄子,也刚从大学里毕业出来,你看你是什么队长,能不能给他安排个活儿干?”王大妈拉来一个年轻小伙儿说。
“他什么专业的?”
王大妈看了看小伙儿,然后拍拍他,“你姨问你喔,快说话!”
“汽、汽修。”
母亲抿抿嘴,“专业跟我们警察不对口喔,而且想到局里工作,得正常参加考试,但小力专业也对不上,没法参加考试。”
“这样啊?那你不是局里的头么?你看能不能给他安排安排?你说话在局里那肯定算数不是?”王大妈笑道。
“对不起,王姨,我没法帮你这个忙。”
“你这......当了大官就不管乡亲们的死活了是吧?不就你一句话的事,犯得着这么磨叽么?”
母亲微笑。
“这大 过年的,上来就吃闭门羹,属实是有些秽气,小力,咱们走。”
“丹烟啊,你看你也是的,都是一个村的,干嘛那么倔喔,从小就倔,真是一点没变。”
“是啊,丹烟,就你一句话的事,干嘛跟王婶过不去喔。你不知道啊,你不在的这些天,王婶可没少帮你爸妈做事。喏,你瞧见没有,院子外的那片包谷,就是你王婶帮你爸妈栽的。”
“唉,丹烟,叔说句真话,你这啊......属实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一旁的二老也面露难色,插不上嘴。
好不 容易熬到中午吃饭,村里的人一个个走完,终于落了个清静。
爷爷给母亲夹了块鸡肉,“丹烟啊,他们的话啊,别往心里去。大不了啊,以后也不要王婶帮忙了。”
“老头子啊,你的身子骨你不是不知道,要没人帮忙啊,这地里那么多活,我哪忙得过来啊。”奶奶苦涩。
闻言,爷爷也不说话了。
“爸、妈,对不起。但这是我的职业操守,我不能这么做。况且,我的职位其实也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厉害,直接安排个人进局里干活,我还没那么大的能耐。”
“这......”爷爷语塞。
“怎么了?”母亲问。
奶奶扔下筷子,“不都是这老头子惹的祸,到处跟人吹嘘丹烟你在城里多么多么风光,那小王不就是为的这才来的么,你以为黄鼠狼能安什么好心?小王出了名的势利眼,哪能随随便便帮我们两个老东西,肯定是图点什么。”
“唉......”爷爷也放下了筷子。
“好了,爸妈,不说了。这事是我对不住你俩,你们平常有困难,应该跟我说,过完年,我花点钱,以后有啥粗活重活,就交给村里的壮生干吧,你俩就别插手了。”
“那哪行啊,这不让你破费了?”
“不说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唉......”又是一声叹息。
吃了饭,二老还想留母亲和我多待一会儿,但母亲说我姥爷、姥姥还没看,得去那了。于是二老只能放行。
两家之间隔得也近,但村里的山路十八弯,好歹也得绕个七八分钟。我见母亲脸色不对劲,就问,“妈,咋了?”
“没咋。”
自从和那什么王婶说完话,她的情绪似乎就一直不对劲。
我说,“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那你就太小瞧妈了,”她忽然莞尔一笑。
“那到底咋了嘛?”
“算了,你不懂。”
“你不说咋知道我不懂嘛?”
她扭头看了我一眼,好半晌,她说,“那你觉得妈做错没?”
“额......我觉得没错,人本来就动机不纯,你要答应她,那就是你错了。况且,人民警察总不能徇私枉法、知法犯法。”
母亲刚要开口,我一个“而且”又脱口而出。
她张开小嘴,“还有?”
“而且妈你是我的榜样,你要也学坏了,以后我肯定也跟着上梁一起歪。”
“哟,还挺会说哈?伶牙俐齿的。”母亲捏捏我。
我笑。
“行了,有你这句话,妈就没啥可想的了。”
到了姥爷家,院子里停着辆车,路虎,黑色。母亲神色一滞。进门时,始料未及,高阳竟然也在。房中央搭着桶炉火,三人围坐,其中两人是姥爷、姥姥,第三位,则是一身黑色羽绒服的高阳。
“回来啦?坐吧。”姥姥迎了上来。
“丹烟,小远。”高阳一一对我们母子俩点头示意。
添了两个位置坐下,姥姥给我们母子俩各倒了杯茶,然后说,“小阳是今早来的, 过年前还有些东西没搞定,多亏了小阳。”
“阿姨不客气,这是我应该的。”高阳摆摆手。
“吃过饭了吧?”姥姥问。
“嗯,在小远他爷爷那吃了。”母亲点头。
“那在家吃晚饭呗?不过现在还早。”
电视里播着昨夜的春晚,大家碎聊碎聊着,不知什么时候,姥姥拉着母亲进了隔壁房间,不一会儿就出来。
又过了会儿,说小时候和我玩的很好的那个名叫国庆的小伙,今年也回家 过年了,要我去 见见老朋友,我说都多久没见了,哪还认得啊。姥姥说都一个村里的,怎么会不认得。又说我俩以前玩得是真的好喔。我承认,以前确实玩得很好。一起偷姥爷的果,后来才知道是姥爷种的,一起抓鱼,一起爬树,一起去黑网吧上网。但是,毕竟过了那么久,又怎能保证 彼此的感情还如以前一般真挚喔?
无奈姥姥态度强硬,我只得悻悻出门。
国庆家就在隔壁院子,走几步路就到了,当时他就站在自家门前把风,看到我时,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了些许惊讶。我猜是惊讶。
然后,我们就很自然地聊在了一起。按辈分,他其实算我侄子,但我俩同龄,便没那么多说道。他奶奶还挺年轻,才六十左右,说我俩难得一见,说我难得回来一回,要国庆带起出去走走,逛逛村里。
我能说什么喔?
于是走过乡道,走过果林,走过农舍,走过猪窝,走过茫茫的旷野。
在不知哪个让我 记忆模糊的地方,我看到了并排走在乡道上的一男一女。
男的很熟悉,女的也很熟悉。但我注意力全在女人身上。
没什么所谓,她是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