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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46卷)(256-258)(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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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一一看懂术式的结构,却依老四之言找到几处关键,脉络陡地清晰了起来,皆

有所本,再无疑义,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见鬼,这真是护山的四奇大阵啊!老二你到底还是不是个人?啥时整出了这

等逆天已极的鬼玩意?

「宫……宫主!」

沐云色的嗓音骤然拔尖,透着极度惊惧,一反先前的兴奋雀跃。

毛族与生俱来的危险感知,让韩雪色于他开声的同时着地一滚,一道气芒贴

鬓削过,暗红色的粗卷发茎迸散开来,随风飘飞。

(殷……殷贼!)

韩雪色魂飞魄散,连滚几匝扑入一丛矮树,起身见灰袍人仍在雾中,右手食

指平举,所向却非自己适才之处,那实剑般的指风是如何射至,全然无法想象。

「我没事!」他见沐云色满脸忧急,只舍不下耿照,未能及时赶来,忙摇手

示意。「老四,你去护着风位的桩子,莫教贼人出手削断。我等能否逃出生天,

全看此阵啦。我瞧老二去。」没等沐四应声,飞也似地掠出掩护,绕往东首虎位。

聂雨色掌抵地面,背衫汗湿,看得出耗损极大,离走火入魔仅只一线。韩雪

色小心翼翼地扶他坐下,盘膝坐在他身后,提气运功一周天,双掌按着聂雨色背

门要穴,缓缓度入真气。

奇鲮丹生成的内息无有门派适性的差别,以「天仗风雷掌」一类的刚猛功诀

运使,出则为刚劲,此际他以奇宫正宗心法调运,则是精纯绵韧的阴劲。真气入

体,聂雨色的经脉全不将之视为外物,运转自如,仿佛自体所生。

催鼓之下,如陷于绝境的残兵忽得强援,聂雨色猛自迷离境中脱出,「恶」

的一声嘴角溢红,眼缝微绽,鼻翼歙动,嗅得纯血毛族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自

牙缝中挤出零碎字句:「谁……叫……来……混……」

「喂喂喂,刚醒就骂人,你好意思?践踏下你的自尊,以示惩罚。」

韩雪色收功撤掌,缓缓吐出口浊气,按着他的脑门起身。「我想了一想,要

是殷老贼耍起流氓,指不定你要死在这儿。大家说好一块死的,便带老四来啦。

这回我还算守信罢?」

「白……蠢……智……」

「这么急,一句都骂不完,仔细着骂不好么?」韩雪色变本加厉,怪可怜似

的摸摸他的脑袋,口吻甚是感慨。「骂不还口真无聊,先救大伙儿的命好了。剩

下两桩先风后云,云桩下地就成了——有说错的你再讲。」

聂雨色难得闭上嘴,神情阴鸷。他讨厌一切关于身高的指涉,也讨厌高个儿。

尤其讨厌高个儿摸他的脑袋。这简直不能忍。

「桩上的术式我看不懂,但下了桩就不能撤手,直到阵式完成,这点应该不

会有错。连耿兄弟那般修为都吐了血,我猜地脉之气很难扛?」

聂雨色死活拣不出骂人的题材,给喂了屎似的点点头。

韩雪色敛起促狭的模样,思索片刻,移至聂雨色身侧,重又屈膝蹲下,好让

自己能看清他的神情眼色,一本正经道:「按说那厮在阵中知觉错乱,五感混淆,

应无还手的余力。阵式淡薄至此,若给他来这么一下子……」掀过自裤腿上垂落

的衣襬,露出靴上的半截匕首。「……暗器的准头手劲,我还算有把握。以绝后

患,行不?」

聂雨色嘴角微扬,既没点头,也未摇头。

「得……赌……」

「明白。」韩雪色按着他的脑门起身,作势拍去双手尘灰。「咱们不赌,只

干有把握的事。下回拿出这等天杀的玩意前,先给我想仔细了,你天生强运么?

不诈赌的时候有赢过?」说着气来,顺手朝他脑顶又敲了个爆栗。「再撑一会儿,

我同老四定救你们脱身。」提气喝道:

「老四,风位!」

沐云色就等他的号令,轻拍耿照肩头,低道:「耿兄弟稍候,我去去就来!」

点足掠向北面。耿照暗叫不妙,苦于作声不得,左掌一翻却只捋过了袍袖一角,

眼睁睁看着沐云色掠向风桩,忽然拔地跃起,身形如箭,平平拉高一丈有余,凌

空如鹞子般一翻身,头下脚上,双掌交迭,顺着衣发猎猎的烜赫坠势,不偏不倚

正中桩顶!

风云四奇,皆非凡子。沐云色的术法造诣虽然有限,但也知镇守本山的四奇

大阵乃借地脉灵气加以推动,这个具体而微的仿制品需要四人合力,可见下桩不

易,自问修为与耿照相差太远,除了尽提全身功力外,欲以下坠之势,务求一击

奏功!

耿照见他非莽撞而行,心中祝祷:「苍天在上,但愿能成!」

沐云色双掌击落,木桩直轰入地,似极顺畅,谁知才到一半,没入的桩子微

微往上一弹,便不稍动。下一霎,反激的力道将沐云色的双掌震离,整个人被抛

飞出去,一身似雪白衣在空中飞转如散华,又像断了线的纸鸢;风止落地,连滚

几匝,动也不动,嘴角溢出一缕鲜红,未如耿聂怵目惊心,只不知是死是活。

风桩入地,掌底异力再度翻腾,仿佛地下真有一条狰狞巨龙,一桩钉住也就

罢了,入肉半截非但无法限制其行动,反而加倍激发野性,苦了与虎、龙二位相

连之人。

鼎天剑脉强横无比,五脏六腑却是血肉造就,全靠真气护持,而有超乎普通

人的抗力。桩里反激的地气带着真气一同涌回经脉,直如海水倒灌,剑脉就像冲

不毁的沟渠水路,挟着如此巨量的气劲循环周天,对脏腑造成的冲击,实不亚于

渡碧火功的心魔关。

耿照连「完蛋了」的念头都不及出,呕的一声喷出大蓬血雾,盘膝坐倒,浑

身剧痛难当,差点失去意识。刚劲加身时,经脉之所以断去,正为了中止劲力直

入脏腑的捷径;经脉受损,虽不免瘫痈致残,但脏腑直接受创,却可能立即送命,

此乃人身自我保护的机制。

偏生耿照拥有一副神兵等级的经脉,连断脉系生的机会也无,碧火功又不足

以抵挡地气,九死一生之际,脐间的化骊珠为免与宿主一体而亡,陡地迸放奇力,

刺眼白光射出层层腰带衣布,照得崖顶一片通明。

而异变就在此时发生。

以肚脐为中心,一股奇异的热源飞快扩散至全身,为体内的脏腑挡住了

波的地气冲击;随即,耿照在剧痛之间,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鼓胀感,仿佛生

疮疔时那种浑身高烧发热的十倍乃至百倍,胸腹间异常地转韧胀开,每一下心跳

都比前度更强更响,回荡在滚烫的颅内耳中——

(能……能扛住!这样……能扛得住!)

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是韩兄焦急的喊叫,可以想见聂雨色的情况危急。

让我来罢。不要再有人因为我,而死在这儿了。我要……带他们回去!

耿照手掌一沉,放任汹涌的地气冲入体内,通过剑脉直扑百骸!化骊珠持续

绽放着刺眼的白光,奇力在脏腑外形成一层薄膜,使其不被地气碾碎;薄膜之内,

异样的膨胀发热仍在继续,几可以确定不是错觉。

凶猛的地气犹如一条以无数刀剑棘刺构成的长龙,灌入坚不可摧的剑脉时,

在管壁间擦出无数刺目火花,刮得炽红一片,燃向五脏六腑——

耿照本是这样理解身体深处的异常发热,以「入虚静」之法内视体内诸元,

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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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热,是因为五脏六腑正不断膨胀着。

精确地说,是流经五脏六腑的血液,在骊珠辉芒的照耀下产生异变,连带使

肌肉、筋骨等行血之处,变得越来越坚韧,越来越致密,强度逐渐追上鼎天剑脉。

地气的冲击仿佛是刀剑铸成前最后的淬火,每一次的洗炼都在迭加脏腑的承受力,

新生的脏腑肌力充盈百骸,取代渐褪的骊珠奇力,正面迎抗,就像肌肤磨损起茧

的过程被极度压缩,转生于原本脆弱柔软的体内诸元,来自大地的死亡威胁正急

遽降低中。

——是蛁血!

耿照服食枯泽血蛁后,蛁血精元与他一体同化,故血液能疗他人之伤,收效

甚神。

枯泽血蛁号称「枯泽」,本以地脉灵气为食,蛁血精元受骊珠诱发,蓦地活

化起来,一面汲取地气自壮,另一方面又与地气相砥砺,如打磨盔甲,越磨越光,

终于将地气压下;照这样下去,说不定能断去术式连结,腾出手来处置云桩。

另一厢,地气一爆,聂雨色口吐丹朱,韩雪色赶紧盘腿坐下,双掌抵他背门,

输入内息助其撷抗。起初异常艰辛,连韩雪色都嘴角溢红;末了地气躁动趋缓,

仿佛被人引走了似的,过不多时,身前聂雨色道:「行……行了,宫主。」竟能

开口说话。

韩雪色收功抹汗,起身时福至心灵,回头问:「是……耿兄弟?」

聂雨色苍白的面上,露出一抹自嘲般的衅笑。

「够不够邪门?由不得你不服啊。」

「我瞧老四去,」韩雪色似乎不以为意,微一耸肩,从容笑道:「顺便搞定

风位。我若如你一般没法撤手,云位得靠耿兄弟了罢?」聂雨色「啧」的一声,

一脸不是滋味,见宫主掉头离去,勉力提气道:

「喂,耿小子!喝够一壶了罢?没死就吱一声,还有活儿干。」

「我在!」这声音听起来,可比自己精神多了。「要……要摆脱这桩子,兴

许还要一会儿工夫。我们还有多少时间,聂二侠?」

别说得好像想断就能断一样啊,***!聂雨色心里嘀咕。本想咬死耿小子窃

占师父的遗惠,挤兑他还回来,这下说不定比师父还强了,好意思说人家是贼?

四奇阵他一个人能开一半,要我们这些**点心做甚?

「慢慢来别急,大伙等你。」聂雨色没好气道:

「殷老先生等着看表演哪,你说这千载难逢的。」

韩雪色缓出手来,赶紧去察看沐云色的状况,出乎意料地只是昏厥过去,脉

象平稳,伤势较自己还轻,推测是一震之下人桩分离,未遭地气反激,算是不幸

中的大幸。

轻捏人中,见老四醒转,将人放落,沉声嘱咐:「躺着别动,其余有我。」

沐云色一挣之下未能坐起,昏沉沉地点头,便即不动。

韩雪色悄悄摸出奇鲮丹,将瓶中所余六枚倾于掌中,自言自语道:

「你……又要笑我意气用事了罢?今日这关过不了,横竖是个死,不如死得

清楚明白。阿妍决意离我而去,便是赖活着……人生又有什么况味?」微露苦笑,

仰头咽下。

丹田中热流涌现,不同于平日的温融,像是生生吞了块熔铁炽炭,焦灼的痛

感一路上窜,旋即漫入奇经八脉、四肢百骸,痛得他额筋暴起如虬,咬牙忍住痛

哼,提掌猛击木桩!

风桩全没至顶,术式贯通,原本被耿照驯至半竭的地龙再次痛醒,疯狂扭动

起来,颇有垂死一搏的惊人态势。

耿照猛汲地气,承受了最多的冲击,持续于痛苦中锤炼五脏六腑;聂雨色则

趁韩雪色一动身,沿右掌掌形,忍痛在地面划下数道引气归虚的血符箓,拼着泄

去地气,勉强扛住了这波反激。

韩雪色浑身暴冲的内息与地力一撞,痛苦大为减轻,眼见桩定,不禁一笑;

想起耿、聂两人约定以诗为号,豪气上涌,朗声道:「成啦!一罢掷杯秋泓饮!」

一人冷笑:「土虚烦穴蚁,柱朽畏藏蛟!魏无音连粗通文墨都说不上,几句

不合格律的破烂排场,徒子徒孙倒是金贵得紧,徒惹人笑!」阵中雾墙更薄,绕

着阵基飞转,居间殷横野抬起眼眸,不再是空洞失焦的模样,险恶的目光一一遍

扫,显已恢复知觉。

沐云色被强大的威压惊醒,挣扎而起:「老贼……老贼破阵啦!」韩雪色拔

出暗藏在靴筒的匕首,打算拼个同归于尽。聂雨色大喊:「别动!阵式还没破,

莫便宜了对子狗!」

殷横野笑道:「老朽真是走眼了。龙庭山往来一甲子内,只有你堪称人物,

魏无音给你提鞋都不配。」沐云色听他辱及恩师,正欲反口,发现嘴巴最毒的二

师兄竟不作声,心知这一节他绝不能忍,灵光乍现:「是了,莫帮贼人指引方位。

老二出声,实是万不得已。」

殷横野倾耳片刻,没等到四少回嘴谩骂,微露一丝赞赏:「可惜你等须毙命

于斯。风云峡一系在龙庭山为所欲为,威风了几百年,不意今日绝于荒郊野岭!」

随手指点,气劲如乱箭齐发,嗤嗤声不绝于耳,有些径穿风雾,削得崖上草飞石

溅;有些却闻声而不见影,明显止于阵中,只不知是何缘故。

除沐云色外,其余三人趋避不得,好在指劲并未全出,时灵时不灵,总算没

落得蜂窝般千疮百孔的下场;虽然腾挪格档极尽手眼,拼的却是运气。

韩雪色距离最近,情况最险,奋力以匕首挡开数道指锋,想起老四手无寸铁,

倒转匕柄往后一扔:「接着!」沐云色随手接过,低声抗议:「我用不着,宫主

留用!」冷不防数道劲风连至,间不容发之际,挥匕挡去两道,第三道却削过右

腕的「神门穴」,沐云色忍痛不哼一声,却免不了腕掌脱力,匕首铿然坠地。

殷横野猛然转头,对正韩、沐二人,绽出一抹残忍笑意。聂雨色无法判断他

恢复到何种程度,宫主的性命却冒不得险,开声道:「小心!」见他不知何时转

对自己,抱臂冷笑:

「这种骗小孩的把戏,拜托你别撅屁股好不?我都替你难过——」

指芒瞬间盈满视界,快得来不及反应,这一霎眼仿佛被无限延长,偏生四肢

百骸动弹不得,只有意识孤伶伶地面对死亡。

聂雨色忘了自己有无瞬目,反正眼前乌漆墨黑的一片,接着「錝!」一声清

越激响,风压分掠两鬓,终究没能洞穿这世上最伟大的天才脑袋。

嗤嗤的破空声接连不断,挡在他身前的漆黑物事旋转起来,快到难辨其形,

清脆的铮錝响声不住弹飞指劲,仿佛有千手千眼,无论殷横野发向何处,都脱不

出这三尺来高、宽约数寸的乌黑防壁。

指劲并不是被有形之物挡下,聂雨色心知肚明。只有无形的音波之刃,才能

不分远近抵销劲风,亦令未脱迷阵的对子狗难辨东西,越打越迷糊。

但血祭阵行将瓦解,只余薄薄一层羁束,干扰殷横野已无意义。云桩不定位,

对子狗数息间便得自由,己方无异俎上之肉,任人宰割。

「老大别玩啦,玩脱了要***的啊!」

聂雨色终于按捺不住,一脚踹向乌影,谁知踹之不倒,震得腿脚隐隐生疼。

那物事又转两圈才静止不动,却是一具立着的狭长铁琴,周围哪儿有人影?

「……人呢?」

琴底无声无息穿出一指,若非他一个弓腰铁板桥折落,便是指风穿脑、红白

泄飞的下场。聂二侠眦目欲裂,偏生连跑都没法跑,不由自主爆出连串粗口,顷

刻连吐六百余言,竟无一词重复;就这方面来说,无疑亦是天才。

殷横野知觉未复,稍辨方位,当先一指,径取最棘手的聂雨色之命。直到洞

穿铁琴,才知另有援兵。

蓦听北面一人和声道:「多谢先生指教。」干干脆脆一掌拍落,连丝毫犹豫

也无,云桩直入地底,灵气定位,簌簌晃起漫天尘沙!

殷横野心知中计,反身掠去,已然阻之不及。四桩为基连成的四边,笔直升

起四面高耸入云的晶幕,回映日光灿华,乍现倏隐,才又化成一团灰雾——

不同的是,血祭阵是迷惑五感的幻术,四奇大阵却是扎扎实实的壁垒。殷横

野一头撞上晶幕的错愕,以及散发溢红的狼狈模样,在场五人看得一清二楚;直

到雾影覆盖阵基,将里外分成两个完全隔绝的界域,殷横野的咆哮声才逐渐隐没。

「先师说:『乖理拂性宜读诗。』只知格律,难免有负诗书。这诗还差一句,

先生且听——」

撤掌起身,一掸袍襟,口吻仍是一般的和煦温文,不带半分烟硝火气,一如

脸上淡淡笑意。来人踏桩运劲,转动术式,完美无缺地闭合阵形,负手朗吟:

「胜却青锋,十三弦!四奇,开阵!」

第二五八折、敢与君绝,玄律忽震

阵形闭合,地气与术式自成系统,桩上用以导气的形窍便即失效,与开阵四

人间的联系自然中断。术法中谓「形窍」者,相当於是启动阵基的牵掣,所入不

外乎精、气、血、神;毕竟是往里头倾注了些什么,从意象上来看,就像容器的

开口一样,故以「窍」为名。

地气的回涌——或说「冲击」——一断,伤疲立现,聂、韩双双盘膝坐倒,

争取时间调复。沐云色虽未经地气摧残,一震之下亦受创不轻,撕下衣摆啣住,

捆紮了右腕伤口,也跟着闭目盘坐,调息运功。

只有耿照不受影响,一抹额汗,转对那踏桩合阵之人,见他身形修长,比起

肩宽膀阔、魁梧昂藏的毛族血裔韩雪色,此人更瘦也更斯文,高得不予人临下睥

睨的压迫感。

来人作深衣曲裾、抱肚缠腰的武服打扮,外罩对襟大袖衫,披着长长的旅装

披风,层层叠叠,无不是厚而无光的絁绸材质,却没有半点风霜之色,乾净得像

是自画中走出;除内里的交领中衣是一尘不染的白,其余皆是极浅极淡的松绿、

竹绿、湖水绿,然而未见松柏之寒,苍竹之硬,似三月里的湖岸垂柳,耙梳春风,

映翠透黄,说不出的宜人。

耿照本有满腹疑问,那人却迳转过身,瞇起姣细的丹凤眼,团手为礼,长揖

到地。「若非典卫大人神功相赞,今日我风云峡尽灭於斯。在下阜阳秋霜色,谢

过大人。」

(……此人便是「小琴魔」!)

身为奇宫「色」字辈的代表人物,人称小琴魔的「云水三合」秋霜色,据说

修为已臻化境,堪比全盛时期的魏无音。

当年天雷砦一战后,琴魔重创退隐,座下不计託庇风云峡的韩雪色,共收过

六名弟子,而「风云四奇」正是留下的菁英。秋霜色居四奇之首,多年来代表派

系,与一班「无」字辈的长老周旋,绝非泛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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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能歌能哭、不从俗流的沐四订交,见识过邪气沖天的奇葩聂二,更别提敢

於袒露伤弱、难以三言两语形容的奇宫之主韩雪色……耿照以为自己早习惯了奇

宫中人的特立独行。在今日之前,他从没想过,十年来实质掌握风云峡一系、在

台面下捭阖纵横,长保龙首安泰的,会是这么恬淡温和的一个人,被这突如其来

的揖拜弄得有些无措,忙不迭地抱拳还礼,赧然道:

「秋兄……秋大侠言重。是我将贵派群贤拖下水,几成无可挽回的遗憾,天

幸聂二侠的术法独步当世,复得韩宫主与诸位鼎力相助,才逃过一劫。风云峡一

系若因我而覆灭,那可真是万死莫赎了。」

他已非昔日的流影城小铁匠,说着说着,逐渐恢复了宁定,应对有据,未失

分寸。只是无论喊「秋兄」或「秋大侠」,总觉得不太自在。秋霜色无疑远较耿

照年长,白净面庞却看不出实际年龄。人说「相由心生」,在他脸上,七情似不

怎么上心,什么都是淡淡的,寡味如水,波澜不兴。

老胡与他私下论及蚕娘的驻颜术时,提到道门中有一派「由武入道」的,主

张武功不过是通往长生的入门阶,一旦修到心如止水的境地,将展现各种神通:

先是「鸥鹭忘机」——因为忘了自己是个人,鸟兽也看不出他是人了,以为是同

类,见他便与之嬉戏;接着是「陶然忘龄」——忘了自己还活着,以致身子也给

骗过,就此忘记老去。待练到了「舍生忘死」,那是连生死之别都忘却,从而长

生不灭,踏上真僊大道。

「……据说我们真鹄山上,有个老不死就是这样。」

胡大爷说这话时神祕兮兮,彷彿真怕被「老不死」的天耳神通给听去了,不

由自主压低声音,频频四下张望。「我师傅自己都是老牛鼻子了,提到他时居然

管叫『太师叔』……你说该有多老?」

「应该是辈份高罢?」这种事在武林中所在多有,耿照自己都见过不少,不

明白老胡何以为怪。

胡大爷摇头。「他是真的老。就因为他躲在太昊祖师坐化的云清池附近,玄

城观那帮牛鼻子才缠着我师傅,非让封了东皋岭不可。他们楯脉不要脸归不要脸,

没想还是怕丢脸的。」

回过神来,见少年一脸的云山雾沼,胡彦之咧嘴一笑,解释道:「我那牛鼻

子师傅立下四位副掌教时,考虑到太师叔祖的辈份地位,也给了他一席。但玄城

观这位修长生道的奇葩岂止是不管事?长年连人都见不着。於是楯脉平白得了个

副掌教的位子,年年派人『代表』太师叔祖出席话事,败儿扮家翁,狠狠过了把

振衰起敝的乾瘾。」

耿照想了一想,忽道:「你师傅好厉害的手段。立四名副掌教,已分去副贰

之权,里头居然还挟了个有名无实的虚衔。这楯脉的玄城观,听来也不是什么实

力强横的大派,想保住凭空掉进怀里的馅饼,只能唯鹤真人马首是瞻。」

老胡环抱双臂,怪有趣的打量他一阵,嘿嘿笑道:「我是长大成人之后,有

天忽然想通了这一节,你小子不简单,居然一语道破。合着聂冥途说得没错,你

这个典卫大人还真做得。」

耿照心想:「可我也是长大成人了才知道。」斗嘴是斗他不过的,直接转移

话题:「是了,为什么楯脉怕丢脸,非得让鹤真人封了东皋岭不可?东皋岭上有

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是没亲眼见过。」老胡耸耸肩。「不过你要想,连自己是人、现年几岁

都给忘了,还能像个人么?疯疯癫癫还算是好,要是像个野人似的衣不蔽体,光

着屁股满山乱跑……玄城观还保得住那席副掌教?鹿老儿早发难撤了去。这下可

好,把山一封,人人心有顾忌,不管那老不死在云清池怎么了,谁都没再打楯脉

那席的主意。」

忘机,忘龄,忘死。

传说中,玄城观「少眉道人」鼋无生《坐忘神功》的三大境界。忘死即僊.

但活在滚滚红尘里的人,想的净是些争权逐利的龌龊事,真有能遗世若此的

人么?由武入道,心如止水,真到了那一天,长生又有何意义?

不知为何,秋霜色看来就像个修道人,而且还是卓尔有成的那种。他的温文

带着道者的淡泊与隔阂,行止如流水般随意,彷彿看过人间无数,然而皆不萦於

心。

连面对殷横野都能平静若此,耿照打从心里佩服起这位「四奇之首」来。

坐地调息的三人中,沐云色根基最浅,受创也最轻,片刻行功圆满,吐出一

口浊气,一跃而起,取了立在聂雨色身前的乌琴,捧至大师兄跟前。「幸好我沿

路留下号记,若非大师兄赶至,后果不堪设想——」难掩兴奋,忽然「咦」的一

声,瞥见琴身上的指洞,大惊失色,继而心痛难当:

「殷贼……殷贼毒手,竟毁了这床宝琴!」

凝目瞧去,才发现这枚圆孔本就铸在琴上,介於龙池凤沼之间,恰在琴身正

中央,过往或以饰板掩起,加上此琴本非沐云色所有,未曾仔细端详。殷横野一

指洞穿,毁掉的只是掩蔽之物罢了,可说是背了个黑锅。

心绪稍定,见耿照投来询色,连忙解释:

「我大师兄二十岁上,便创制出一门同操九琴的奇阵,名唤『九玄眷命』,

将九具琴按奇宫八卦方位佈置,弹奏出的乐曲不但气势磅礴,更有偌大威力,可

挡万马千军,乃合阵法、武功、曲律、琴艺四家於一炉同冶,无论是构想,抑或

最后交出的成果,皆是无可挑剔的精绝。

「先师偕我等听完后,只说:『我二十岁时,远不及你。哪怕加一字之褒贬,

都怕点污了你将来的修改完备,乃至发想演绎,实在太可惜。』难置一词,遂取

出珍藏的名琴『驺牙』相赠。」

在魏无音心里,恐怕爱徒这部《九玄眷命》将遭遇的最大难关,不是阵法、

内功,乃至谱律指法中尚不完美之处——随着秋霜色的努力与成长,这些终将逐

一完备,甚至远超过自己现时所能想像——而是当爱徒神功大成之日,世上有没

有九具能堪这般神弹的絃器,彻底发挥九玄之阵的威力。

从那天起,魏无音师徒行走四方时,总不忘物色可用的名琴奇器,为秋霜色

大成之日做准备。

「这床『玄律』,乃我三师兄所赠,是极罕见的铁胎武琴,能拿来作兵器使。

世间絃器无不娇贵,稍有伤损,音色一去不返,谁肯用於击技?我们都想着

蒐罗古今名琴,只有他,硬是搞了床折腾不坏的琴来,我大师兄行走江湖,总携

这床『玄律』。「

果然此琴通体乌沉,泛着金铁独有的黝黑狞光,形制非但与横疏影所藏的古

琴「伏羽忍冬」迥异其趣,也跟其余耿照曾见的琴筝大不相同。玄律的琴身更狭

也更弯,看起来像是宽些的铁胎弓;置於琴身底部两端的护轸与龈托,也较寻常

古琴更高更明显,远看像是一个拉长倒写的「凹」字,加倍衬出铁胎琴身的弯薄。

再加上居间那一枚怪异的圆孔,处处都透着不寻常。

这么薄的铁铸琴身,不知内里是否枵空,如何共鸣发声,委实令人猜想不透。

「老三一向话不多,问他怎么得来,只说『费了点工夫』。」沐云色抚着琴

低道:「后来我在笮桥琴台听人说起此事,才知闹出了如许风波;从他嘴里说来,

也就是五字而已——」不觉一笑,满是怀缅与苦涩。

「……老三话少,就你话多!哪来忒多废话?」

一把阴阳怪气的嗓音钻入耳鼓,如灌陈醋,自是天纵奇才的聂二侠调息完毕,

风风火火加入战团。随之而来的魁梧男子,随手敲他了一脑袋,英俊粗犷的褐肤

面上笑出一枚浅梨窝,似连微瞇的眼睛都溢着笑意。

秋霜色朝他微一欠身。「宫主,属下来迟了。」

「是我同老四没等你。」韩雪色点头还礼。虽是随意为之,看得出习以为常,

可见在奇宫之主的心目中,这位大师兄是必须礼敬尊崇的对象,并不以下属视之。

「我接了鸽信,心想强援将至,委实放不下老二,於是来瞧瞧。让老四沿途

留下号记,也是我的意思。」

秋霜色淡然道:「本宫之兴亡,系於宫主一身。宫主若於外地有什么伤损,

我等连风云峡也回不去了,这一节还请宫主务必放在心上。」韩雪色挠挠狮鬃般

的暗铜色发顶。「知道啦,老大。下回我一定等你来再行动。」

「……一个个口蜜腹剑,阳奉阴违的,演什么大戏?」

聂雨色啧啧两声,冷笑:「肯定是老四吵着来,宫主又是个耳根软的,这下

可好,恋奸情热,还不是一拍即合?说什么『也是我的意思』,以为很有担当?

老大你再顺着他演啊,什么『务必放在心上』,噁不噁心啊你们俩!你就再由得

他,专门针对我就好,再有下回他还是会这么干,总有一天把命送掉!要不以后

我出门前先佈个阵,把你们俩关房里,省得自己跑来送死?」

秋霜色淡淡的也没应声,由得他骂;韩雪色讷讷傻笑,颇有当着外人之面被

捉奸在床的尴尬。沐四公子还想打圆场,和声劝道:

「这不是少了一个都不行么?早说要四个人开阵,我和宫主——」

「开阵?开你妈的阵!」聂雨色一脚踹去,不知是人矮腿短,抑或沐云色身

法太快,被从容避了开去,显然平素在山上也都是这么腿来脚往的。「在谷里,

对子狗照定我脑门就是一指,要不是老子反应快,哪有命开什么屁阵!带俩拖油

瓶顶个卵用!」

「……掌嘴。」

聂雨色提掌自抽了一嘴巴,表情阴沈。

「宫主,吵架端这派头出来,就太不地道了。有本事你怼死我啊。」

「典卫大人在,让你爆粗口!没家教。」韩雪色怡然道:

「其余你说得都对,本座没什么意见。继续啊,甭理我。」

「好啊,待我先办完一件事,回头怼死你们这帮兔儿爷。」冲沐云色一伸手:

「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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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云色见宫主和老大都没拦着,无声地叹了口气,双手捧过,不忘叮咛。

「别砸啦,能修的。这可不是一般的琴。你当成兵器得了。」

聂雨色怪眼一翻,冷笑不绝。「看来朋友真不能乱交。自从结识某某人,你

这开口必夹废话的境界居然又突破了,句句都是废话!再这么水下去,迟早要成

废话界的三才五峰啊。」从无奈苦笑的师弟手里接过琴,将琴尾的龙龈往地面一

插,如前度般竖起「玄律」,脚踏龈托,信手在岳山处扳得几扳,「錝!」一声

清响,第四条絃已被解下一端。

聂雨色翻转铁琴,将絃绕过龙龈,固定在琴首底部的护轸上,真把玄律琴变

成了一张弓。

沐云色看得挢舌不下,但更离奇的事还在后头。

聂雨色一掀底部琴轸,变戏法似的从琴身一侧取出一柄长约二尺、极薄极狭

的无格铁剑,剑尖穿出圆孔,往絃上一架,踏足弯「弓」,单臂拽满,哼笑道:

「这玩意我早摸得精熟,本就不是琴,而是杀人兵器!我一直没搞懂的,是它怎

能弹得出声音来!

「好了,你们通通死下山去,别在这儿妨碍老子,有多远死多远,滚罢!」

他说翻脸就翻脸,不止沐、韩面面相觑,耿照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绿影微晃,未见秋霜色怎么动作,人已拦在玄律之前。「你这是做甚?」

「给师父报仇!」聂雨色切齿狠笑:

「老大,闪开!」

「四奇阵非是迷阵,你这一箭射去,若然有用,也只是射破阵壁而已,何况

阵中之人,也非站着不动让你射。你不会做这种傻事。」修长的翠衫青年随意一

站,玄律弓之前便彷彿只有他而已,不知是他的身形如须弥山般贯通天地,抑或

箭尖被缩成芥子毫末大小,所向再也无关紧要。

如此惊人的气机锁定,除开殷横野、蚕娘前辈的峰级高人,耿照只在居南陵

游侠之首的「鼎天剑主」李寒阳处领教过。聂雨色首当其冲,颔颚间撑出锐利紧

绷的线条,面色惨白如纸,额间渗出密汗,可以想见压力之大。

「所以你要的,恰恰是射破阵壁——该说是毁去阵基。我猜的是也不是?」

韩雪色心念电转,想起老二炸死惊震谷那帮蠢才时,用的也是火油木炼制的

阵基础石,恍然大悟,沉声道:「老二,你打算炸死老贼,是不是?才让我们立

刻下山……那你自己呢?想违背誓言,独个死在这里?你就是这般看待同生共死

的手足之誓的,是么?」

眉宇间的愧色一现而隐,聂雨色「啧」的一声,面露不耐。

「你们快快滚蛋,老子便能拉开足够的距离,谁想死在这种破烂地方?这四

根础石是我在山上所炼,试验用的玩意,岂无自毁保密的设置?这阵最多支持一

刻,一刻后地气将引燃桩底术式,一口气烧个精光,连灰都不剩,老贼躺着都能

脱身。

再不快走,一个都别想走了!「

沐云色忍无可忍,怒道:「你老爱冷着脸数落别人,最不拿自己的命当命的,

就是你!师父死了,老三也死了……凭什么只有你能不要这条命,旁人都得由着

你来牺牲?」越说越怒,不由得红了眼眶。

聂雨色冷笑:「我没空同娘们啰皂!成天哭哭啼啼的,没点长进!再不滚我

把你踹进阵里,噁心死对子狗!这阵一刻后就废了,趁阵势还在,以外力击破阵

壁,连础石带地气一同引爆,正好送对子狗上路。靠你们这帮废物,没点屁用!

师父老三死不瞑目,还不是全靠我?」神气嚣狂,眸光一冷,邪笑道:

「老大,我们十几年的恩怨,别以为我真不敢放。我忍你很久了。」

蓦听一阵豪笑,韩雪色撢撢襟袍,巨灵铁塔般的身形一屁股坐下,神色自若,

遥对耿照一拱手。「耿兄弟见笑。因为这脑子不清楚的混帐之故,我风云峡一系,

今日要给这片山头陪葬啦。耿兄弟未与我等立过誓言,切勿自误,宜速速下山。

我奇宫不尚俗殓,毋须棺木碑铭,可惜分别无酒,未能与耿兄弟一饮。」笑语虽

豪,眸中殊无笑意。

沐云色心领神会,也气虎虎地盘膝一坐,对聂雨色叫道:「老二,要死便一

起死,谁人怕来?不是只有你,才念着师父和老三的仇!我……我恨不得生啖老

贼血肉,教他万剐千刀,不得好死!你要炸山是不?算我一份!」想起师父师兄

惨死,不由得眥目泪血,嚎啕大哭。

这帮人任性起来,真是一个比一个任性啊!耿照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该说

什么。聂雨色可不是这种场面能唬住的角色,抬足满弓,似要连师兄一起射个对

穿,一边咒骂不绝,却非是爆粗口之类,骂沐四优柔寡断,骂韩雪色体弱无用,

骂师兄爱充好人……什么伤人骂什么,正因为不是无的放矢,入耳才更痛彻心肺。

这种骂法是要结死仇的。耿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果然沐云色听不下去,从制止、劝解到对骂起来,也不过就三两句间。韩雪

色不发一语,面色越来越红,耿照本以为他是竭力忍怒,突然「噁」的一声,仰

天喷出血箭,倒地不起,才知情况不妙。

「……宫主!」沐云色扑前搀住,先探气息,再读脉象,七手八脚施以急救。

聂雨色一惊分神,秋霜色已按落剑尖,垂目而视,和声道:「够了罢。再怎

么骂,他们都不会恨你。他们想的和你一样。换作是你,便能舍下他们,独个儿

逃生么?」

聂雨色单肩垂落,心不甘情不愿地松絃收腿,拂袖道:「我道你要聪明些。」

秋霜色淡然笑道:「聪明的一向不是我。」伸手接住玄律。

未及看清他是怎么弄的,铿铿几声,铁琴又恢复原状。

秋霜色取出一只长长的淡绿布囊罩起束口,斜负在后。

「……闪开,让专业的来!」聂雨色一个箭步窜至,抬脚撵开沐云色,只看

一眼,伸手死攒韩雪色人中。韩雪色吃痛苏醒,咳血不止,差点又呛晕过去。沐

云色阻之不及,气得七窍生烟:「老二你干什么!」

聂雨色懒得搭理,揪着韩雪色衣襟,小鸡抓老鹰似的提起巨躯,贴面咄咄。

「你一共吃了几枚奇鲮丹?你他妈把奇鲮丹当炒豆还花生米嗑?你脑子跟卵

蛋错位了是吧,还是都留在女人裤裆里?」

「你……要敢提阿……的名字……」韩雪色咬碎满口血沫,咧开一抹狠笑,

衬得下排左右两枚霜白的犬牙分外精神。「我……我发誓会揍……揍得你……」

「满地找牙么?」聂雨色一脸衅笑。「别只是说说啊,我很期待。我有没有

告诉过你,每回你干她的时候,我都在房外偷看?还让老四画成春宫图,集结成

册,在越浦刻刊行——」

「没有这种事!」

沐云色自从被发现有绘画方面的才能,二师兄就老爱开春宫图的玩笑,迄今

已有十五年的历史。没有少年不看春宫图的,但这块在聂雨色的反覆操作下,硬

生生成了沐云色心上的巨大阴影,一听就翻脸,害得他几位师兄乐此不疲,屡屡

翻新花样。

「……出到第四十五卷了,坊间盗很多,千万要认明正,才有保障。」

「那……要去哪里买呢?」身为武林贤达,韩雪色果然很有权概念,拼着

只剩半条命,也要为大夥儿提问重点。

「哪里都没有在卖!宫主不要本能地配合他胡说八道!」沐云色气炸了。

聂雨色玩够了,一瞥旁边瞠目结舌的耿照,没好气道:「耿小子!你他妈看

戏啊?滚过来当驮兽!」

秋霜色身负铁琴,聂雨色、沐云色臂腕受伤,能背韩雪色下山的,唯耿照一

人而已。四奇阵只能再维持一刻,逃亡的时间已是分秒必争,韩雪色几百斤的重

量还不是最要命的,无论谁来背他,终不免拖着两条长腿,在迂回的山路间磕磕

碰碰,才是烦中之烦。

耿照的身量较他矮得多,索性让沐云色以绳索牢牢缚在身上,以防中途坠落。

「有劳典卫大人。」秋霜色对他深深一揖。「大恩不言谢,待过得这劫,再

与大人一叙。」

「毋须如此见外。当日若非琴魔前辈,也没有今天的我。」耿照抱拳。「山

路难行,先走一步。请!」发足掠下山道,几个起落间便已不见踪影,将随后打

紮的沐云色远远抛了开来。

秋霜色极目远眺,剑眉微轩,却没逃过将行的聂雨色之眼。瘦小苍白的青年

嘿的一声,嗤笑道:「对,他就是这么行,让我们看来活像一帮蠢蛋。《夺舍大

法》能长见识,没听说能长功力,他肯定不止偷了咱师父,还偷了别个。」

「有缘者得之,不能说是『偷』。」

秋霜色一捋长鬓——他和韩雪色的这个习惯动作,明显是自琴魔处学来——

淡道:「不说这个。你先走罢,我来断后。」

聂雨色冷笑。「要不是我太瞭解你,还以为你断后是打算偷偷引爆四奇阵,

炸对子狗个屍骨无存。但你不是这种人。」

老大无疑是个既不贪,也不怕的人,死之於他,完全就不是个驱力。师尊和

老三的死讯传上龙庭山之时,相较於自己与宫主的悲痛惊骇,他的反应倒是一如

既往的镇定,半点不教人意外。

但聂雨色并不以为老大对人世间的一切,看淡到了这种境地,他不是那样。

更有可能,是他对师父的消逝做了许久的准备,只是那天一直迁延,直到现在才

终於到来。在这个延缓的过程中,正常人都会额手称庆,感谢天眷罢?不知不觉

松懈下来,也是理所当然。但秋霜色不会。

他会持续准备,安静地等待着,年积月累,韶光悠长,无日无之。岁月几乎

是世间万物的敌人,却始终是秋霜色的朋友。他永远在准备。总是有准备。

「说老实话,我没招了。」要聂雨色承认这件事很难,连秋霜色听着都抬起

了眉眼。有一瞬间,聂雨色以为自己看见他在笑。「对子狗一会儿蹦躂出来,我

就是躺着让他宰而已。是你说要跑的,还有得跑么?」

这一回秋霜色才真的笑了,淡如闭目迎风。

「凡人的武功技艺,在三才五峰之前,不值一提,我也想不出什么取胜的法

子来。只是圣人有云:『变则通,通则久。』不走极端,总会有路。」一指山下,

见沉沙谷外,骤起大片尘沙,当中似有无数蹄影腾跃翻滚,彷彿能听见鞭声肃肃,

呼喝声不绝,却不知来的是何方人马。

「你瞧,这『变』不就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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