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隐闻言毫不惭愧道:“可惜生错了年代,身怀屠龙技,却无处施展啊!”
“哈哈哈,好一个身怀屠龙技……”沈默端起酒碗道:“当浮一大白!”
“干!”何心隐来者不拒,又是一饮而尽,这就连喝了五碗,脸se酡红,整个人都处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中:“想不想听听我的屠龙之技?”
“洗耳恭听。”沈默也有些酒了,但他的意志力,足以保持清醒。
“若是我为宰相,当做三件事!”何心隐伸出三根指头道。
沈默端着酒碗,默不作声的听他宣讲。
“若想廓清政治,开创新风,”何心隐很是ji动,他一生行走江湖,对这个社会的方方面面,都有着深入的观察;虽然身处草莽,却满怀忧国忧民之心,苦苦思考救世之策几十年。现在终于可将多年来萦绕于xiong的治国大计,讲给一个信任自己、自己也信任的当政者听到,这机会实在太难得了。便语调ji昂道:“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刷新吏治、选贤用能,消除朋党。官乃治国之本,用贤臣、远小人,则可以仁抚世,泽及草木。反之则生灵涂炭,国无宁日。”
“纵观本朝两百年来,官居一品、禄秩丰隆者不计其数,然而却没有几个肯实心为国操劳,为百姓谋求福祉的。这是为何?就因为小人朋比党之,贤人多不在朝。”何心隐侃侃而谈道:“我今年五十二,自成年后,经历过两个宰相。先是严分宜,他所用之人,多为同年、学生、乡谊、亲戚,朋党,但凡不肯依附于他、跟他同流合污者,则被排挤迫害,尽数凋敝。他这是将朝堂当成了自家食堂,能为百姓着想就怪了。”
“再说近一点,被天下人称为二百年来第一贤臣的徐阶,也是一样的党同伐异,科道言路,天下各州府宪台,两京各大衙门,一半官员出自门下……”
这要是谈起吏治来,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沈默不得已打断他的话头道:“实例就不必举了,朋党问题由来已久,不是说解决就能解决得了的。进贤用能,说起来容易,实际做起来也非易事……”说到这儿,他感触颇深道:“现在的官员,许多人是’说就天下无敌,做就无能为力’,那些名气大的清流名臣,道德文章没的说,可到了‘钱粮刑名、水利农政’这些实际政务上,根本就与白痴无异。还一点不虚心,帮不上忙净添乱!”
“这正是我要说第二点,你要多用循吏,少用清流!”何心隐道:“何谓‘循吏’?就是那些实心任事、又能奉公守法的官员!这些人可能没有华丽的学问、显赫的名声,在衙门里也是不显山不lu水,品级大都不高。但他们其实稔熟政务,是维系各衙门运转的灵魂人物,也是能让这个朝廷摆脱困境的雪中之炭。”
听到这儿,沈默的神态凝重起来,他知道,每个衙门里,大抵都有这样的‘循吏’存在,但大都不讨同僚所喜,之前为了积攒人品,讨好大多数人,他在选用官吏时,并没有向这些人倾斜。但现在情况不同了,自己的地位几乎无可撼动,有些事情,该做就不能等了。
见沈默凝神倾听,何心隐深受鼓舞,继续大声道:“而清流者,则大都是翰林出身,学养过人之人,这些人以圣人教诲为最高准则,讲究操守,敢于犯言直谏,这是好的一面。然而他们好名而无实,不敢慷慨任事、唯恐有伤名声……”
这老何真是指着和尚骂秃子,把沈默说的老脸通红,好在有了酒,看不大出来。
“人都说清流难做,我说错,清流好做,循吏才难做!”何心隐已经完全进入状态了,拍着桌案道:“清流只要个好名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什么都不做,自然无过!我观当今所谓清流,不过是些尸位素餐、沽名钓誉之徒而已。”他顿一下道:“循吏难做,因为循吏要做事,做多错多得罪人多,越是位高权重,就越是举步维艰,内外交困。故而许多当初发誓要‘治国平天下’的年轻人,在做了一段时间循吏后,尝尽人间冷暖,便转作清闲之流去了。这还是好的,还有好些不自爱的,与jian胥猾吏同流合污,把手中权力兑成金钱美女享受去了。”说到这,何心隐喟叹一声道:“故而循吏少啊,还大多明珠meng尘,更让那些立志做循吏的年轻人灰心。要是再不大用这些人,怕再过几十年,就要彻底绝迹了……”
“说得对,切中时弊!”沈默终于也ji动了,紧紧握着何心隐的手臂,肃然动容道:“真是当局者mi、旁观者清!可笑我一直喟叹无人可用,原来是有眼无珠,不能识人呐!”说着兴奋的搓搓手道:“我要把你今夜的话记下来,给皇帝上条陈、给高阁老写信,一定不辜负你的高见。”
“我还有第三条呢。”何心隐开怀笑道:“听我说完再记也不迟。”他也觉着真是痛快,方才的不快早就抛去沈京将战斗的地方,只剩下满身的希夷和振奋了。
“请讲请讲。”沈默给他倒酒道。
“这第三件无比困难,比前两件加起来都难,可朝廷要是不做,把前两件做好也是白搭。”何心隐沉声道:“还是逃不过亡国的危险。”
“是吗?”沈默搁下空了的酒坛,等他的下文。
“那就是,打击豪强,抑制巨室。”何心隐一字一顿道。
此言一出,方才还很ji动的气氛,一下又凝滞下来。何心隐紧紧盯着沈默,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道:“怎么,连si下谈谈都不敢吗?”
“和你有什么不敢说?可说有什么用?关口还是做啊!”沈默叹口气道:“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你看历朝历代,哪个跟巨室作对的宰相,有过好下场?”
“那你就眼睁睁看着亡国吧!”何心隐勃然变se道:“你是状元之才,一部二十一史,想必烂熟于xiong。难道不知道,历朝历代酿成社稷祸变者,全都是巨室所为!当年我为了找出天下之病,历时十二年,走遍全国两京一十三省,所见所闻,只能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触目惊心’一面是百姓下无立锥之地、身无蔽体之衣,奄奄一息、嗷嗷待哺!一面是那些皇室宗亲、官宦人家挥霍无度,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是我当今大明的真实写照……”说到这时,何心隐已是目眦yu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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