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宗潜食完之后,在灯光之下望住褚玉钏,心想:她真沉得住气,竟不把井温之事告诉我。
当下道:“你可是认为井温是个好人么?”
褚玉钏怔一下,才道:“至少他对我没有恶意。”
朱宗潜道:“假如将来你的丈夫,晓得你曾经和一个爱慕你的男人同游竟日,他会怎样想法?”
褚玉钏立刻道:“他若是知道你曾经藏在我的房间,又在我的床上睡了好几天,才不知会怎样想呢!”
朱宗潜被她针锋相对的话得无法再说,心中泛起苦涩的味道。
暗自忖道:“我和她只不过是朋友而已,可没有资格管束她的行动,她爱跟谁出游,都与我不相干。”
这么一想,便不再说,一迳出去巡逻。这一夜平安渡过,全无事故发生。
清晨之时,褚玉钏穿整齐。她虽然翻找出最普通的衣服穿上,可是质料剪裁都极好,是以仍旧掩饰不住身份的高贵。
她在外面加了一件黑色缎面毛里的大氅,走到院中等候了好一会,不见朱宗潜回来休息,顿然大悟,想道:“他一定是离开了,只不知他晚上还来不来?”
这件事顿时使她心情感到十分沉重,几乎打消了陪井温出游之意。
但她又知道井温身怀武功,这等深院大宅,可阻拦他不住。
万一他等急了越屋进来查问,被下人发现了他的踪迹,岂不是更糟?
何她早就向堂上托词上庙进香还愿,亦不便留在家中。
因此,她还是出去了,侧门外数丈远处,停一辆轻便马车。她一出来,御者就向她躬身行礼。
她走到马车旁边,只听井温低沉的声音说道:“现下尚有家人在瞧,在下不便露面迎接。”
褚玉钏登上马车,但见井温满面欢愉地端坐车内。他等她坐好,这才伸手敲一敲车身,御者挥鞭驱马,迅快向前驶去。
他们这一日游赏的重心是在龙门,因此马车经周公庙,西坛外有座牌坊,写“九朝都会”四个大字。
井、褚二人在车内都瞧见了,井温故意沉吟道:“九朝都会,倒底是那九个朝代呢?”
褚玉钏一听而知井温有意试探自己,瞧瞧是才貌兼具呢,抑是仅仅有貌而无才?
当下微笑道:“我是洛阳人氏,倒是听说过在洛阳建都的九朝,最古的自然是周平王东迁洛阳,便是史上的东周了,其后有东汉、魏、晋、元魏、隋、唐,以及五代时的梁、唐等。”
井温大为佩服,道:“承教承教,姑娘如此博学多闻,真是可以比拟古之才女了。愚下到洛阳之后,问过不少读书人,居然很少弄得清楚。”
他们闲谈,渡过洛水,不久,已抵达关林。此处是关帝冢,冢前有一座庙宇,到此上香膜拜的人极多,香火极盛。
两人下车游赏,褚玉钏说道:“史上称曹操葬关帝首级于城南五里,其时汉城甚大,连洛河也圈在城里,现在变成离城十五里了。这座庙宇乃是本朝修建,至今大概只有百数十年,但业已声名远播,香火鼎盛,许多人子夜抵达,膜拜念经,直到翌日不支才歇息的。”
说时,两人已跨入庙门口,经过一重仪门,便是正殿。殿外廊下竖一把大刀,擦拭得十分光亮耀目。
井温至此,不由得肃然起敬,道:“这便是关侯的青龙偃月刀了,想此刀当年,在千军万马之中,杀死过多少上将军,使敌人无不嘻寒气夺。”
褚玉钏道:“不错,他真了不起,一生忠勇威烈,博得万古留芳。”
正殿内供奉关帝塑像,长髯凤目,王者衣冠,令人缅怀他当年凛凛义勇,左右塑得有关平、周仓、王甫和廖化四人。
他们仰瞻了一下,便从右方进入后殿,这儿供的是戎装塑像。
褚玉钏道:“我们从这边走,转到后面便是著名的关帝冢了。”
井温只唔了一声,褚玉钏暗感奇怪,心想:莫非他已经没有游览古迹名胜的兴趣了?
抬头一望,但见他恰恰转回头,似是会经向后面张望过。
她微微一笑,道:“你大概已游过这儿,我们不如换一处地方吧!”
井温讶道:“我们昨儿不是商量好的么?不过假如你觉得乏味,变换一下也没有妨碍。”
褚玉钏道:“那倒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进去吧!”
当下转到后面,穿过一道高墙当中的门户,眼前便是苍郁高古的柏树,正中有一座青石陵门,上面题“锺灵处”三个大字。
陵门前面,有一座石碑,碑上大书“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关圣大帝陵”十五字。
自然在陵前还有许多石坊,都题刻得有许多联额。
井温已恢复正常,兴致勃勃地和褚玉钏谈说,议论那些对联和横额,颇有见地。
从他的谠论中,褚玉钏真难相信他乃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凶手集团的领导人物之一。
只因他没有一句诋毁忠义之言,甚至有些理论,极是精辟。
她至此方知“人心险”的话一不错,即使是凶恶如井温,亦能辨知善恶,甚至他本人亦崇拜忠义凛烈之士。可是他自身的行为,不必依循这一途径。
因此,他口中说什么话都没有价值,若然他的行为与他所说的不相应,那只有令人觉得更加可鄙。
她默默地想这些人生中的矛盾,并且由于她毫无力量去改蛮,所以更感到自己的渺小井温扶她上车之时,问道:“你在想些什么?”
褚玉钏嗯一声,直到都在车内坐好,马车驶行之时,她才坦直地道:“我在想一个人善恶的问题。”
井温毫不介意地笑一下,道:“这个人多半是我了,我一向是十分冷酷的凶手,而且一向都不曾感觉到有什么不妥。他仍然持这种态度,褚玉钏不免大为失望,黯然轻叹一声。
井温那对烈的目光,凝定在他自己摊开的双手上,又缓缓道:“但最近我突然有了改变,初时我常常想起许多问题,使得心中很不安。
其后我得想出一些理由来支持我的暴行,再后来我时时要想各种法子打发这些想头,如饮酒赌博等方法。”
他长长的透一口气,声调中轻松得多,道:“我从来没有机会把这些心事告诉别人,因为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信任的。你决计想像不到我们的生活,全是欺骗、敷衍、仇杀、怀疑。”
褚玉钏温柔地望他,芳心中甚感宽慰,因为这个恶名极盛的男人,倒底也苦闷得向别人倾诉心事了。
假如他不是觉得以前的行为很不对,同时又认为自己的学识才情足以了解他,他决不会向自己倾诉。
她轻轻道:“既是如此,你不妨脱离从前的生活,重新开始,以你的才识武功,何处不可立业?”
丹青客井温摇摇头,道:“像我这种人,陷溺已深,想回过头来重新做起,谈何容易?”
他们离开陵墓,穿过庙宇,走向树荫下停的马车。井温目光矍铄地向四下投射,好像想搜索什么。
但直到马车驶行,仍然没有什么事情。
褚玉钏一直陷入沉思之中,倒没有注意到他的异状。
马车在大路上不快不慢地驶行,井温偶尔向车外打量。不是浏览田野的风光,而是用他机警锐利的目光,查看大路上的情况。
褚玉钏突然问道:“你可是没法子脱离黑龙寨么?”
井温想一下,才道:“那倒不是,目下黑龙寨已分崩离析,谈不到脱离不脱离的问题。不过我个人是早在龙头大哥被对头们查出以前,就有离开之意。”
他望了对方一眼,赶快移开目光,因为对方美丽温柔的神情使他有受不了。
他暗自忖道:“当她矜持如仙子之时,我倒觉得很自在,很喜欢瞧她。可是她一旦露出柔情似水的神情,反而使我忐忑不安,好像比她矮了一头,大有自惭形秽之感,这真是奇怪之事。”
褚玉钏还在等他说话。
井温举手抚摸肩上的剑柄,又道:“当然我不敢公然叛离黑龙寨,因为我们的老太太厉害了,连我们这些跟了他许多年的人,也从来未见过他的真面目,亦不知他的姓名。而且我的武功,大半还是得他指,方能有今日的成就。唉!正因如此,更可见得朱宗潜实在是举世无双的高手,他不但能查出我们老大的底细,而且能布置好陷阱,让沈老大往陷阱里掉进去,当龙门队高手们,揭开他的真面目。”
他口气之中,流露出无限倾慕敬仰之意。这几句话在褚玉钏心湖上掀起了波浪,心想:“一个人居然能使敌人地敬畏仰慕,真是人了不起啦!只不知那个能使他心焦的林盼秋姑娘是谁?”
井温又道:“朱宗潜如彗星般光芒万丈地掠扫过武林,对所有的人都发生强烈的影响,尤其是他已击破了武林中多年来保持的均衡之势,掀起了一场无比的风暴。以我想来,一般所谓黑道的名家高手,不外有两种反应,一是像我这样,生出羞惭之心,觉得他凛凛大义的行径,至足羡慕,是以不觉有隐退之意。另一种则是用全力对付他,以杀死他为荣。所以我敢保证,现在全国各地的黑道高人,全都向这儿赶来。”
褚玉钏道:“那么朱先生的处境岂不是十分危险?”
井温道:“当然啦,黑道中尽多奇才异能之士,假如这些人散布全国各地,各自为政,自然没有什么。但一旦因有了同一目标而结合起来,这股力量当然难以估测了。”
褚玉钏听了这话,不觉暗暗替朱宗潜担心起来。
井温的话很有道理,那些魑魅魍魉散布全国各地之时,果然容易对付些,一旦集合起来,朱宗潜纵然有三头六臂,也很难应付得住。
井温忽然叹息一声,默默地望住车外的田野。她虽是听见了,可是却因朱宗潜的危险而思索着,一时没有反应。
过了好一会,她才问道:“你何故叹息呢?”
井温道:“我一直不敢妄测你识得不识得朱宗潜,现在才知道你不但认识,甚且还极为关心他,因此不禁发为浩叹。”
褚玉钏道:“我即使很关心他,你亦不必浩叹啊!”
井温摇摇头道:“我可不是那种不自量力的人,假如是朱宗潜占据了你的芳心,我便全无指望,焉能不浩然长叹呢?事实上对你决没有别的念头,只不过假设我有资格娶你为妻的话,亦无法与朱宗潜相争。”
褚玉钏沉默了一阵,才道:“我并不同意你的话。”
井温精神一振,大喜道:“这话可是当真?”
旋即又恢复常态,笑道:“你这句话真是功德无量,将来我回想起这些情事,定必感到十分安慰。”
马车缓缓停下来,他们往外面瞧去,但见两山对峙,伊水中流,这便是举国知名的龙门了。
他们步行登山,先游潜溪寺,里面除了牡丹特多之外,还有一个大石佛龛。
再上去就是宾阳洞,一共是三洞平列,每个石洞中各有大佛一尊,俱是就着山石凿成,每尊佛俱是丈六金身。
此外,龛以至四周壁间,都雕满了佛像,意态生动,良足观赏。龛外有唐褚遂良刻的“三龛记”。
他们从褚遂良的字谈到龙门二十品,兴致颇高。
当下决定立刻前往老君洞,因为极著名的龙门二十品中,竟有十九品是在老君洞中。
两人从宾阳洞出来,褚玉钏猛然被人拦腰抱住,腾云驾雾一般退回当中的石洞内。
她发现抱它的正是丹青客井温,不觉讶道:“什么事呀?”
井温沉声道:“好像有人想找麻烦,但你不必害怕,我纵然掷头颅鲜血,也得护送你安然返家。”
褚玉钏吃一惊,问道:“你可曾瞧出是什么人?”
井温摇摇头,道:“还未曾瞧出来历,但必是一高手名家无疑,早先我在关林就察觉出不大对。”
褚玉钏略感安心,忖道:“若是黑龙寨之人,他一定认得出,可见得不会是黑龙寨之人。而我只有黑龙寨之人想加害于我,是别的人便不是冲着我来的。”
过了一阵,她低低道:“他们为何不冲入来?”
井温道:“洞内地方太小,一动手就变成短刀肉搏的局势,所以他们不肯贸然进来。”
他们向洞口移去,褚玉钏躲在他背后,但见右侧站着一个白发老人,面貌慈祥,正在眺望四下景色。
井温道:“奇怪,他们都走啦,难道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褚玉钏轻轻问道:“他们是谁呀?”
井温道:“刚才有四五个人,一望而知乃是武林高手,但这刻都走了。”
褚玉钏笑道:“也许是你疑心太大,人家也是来游龙门的亦未可知。”
褚玉钏向那面貌慈蔼的老人望去,因为他恰好向这边瞧看,唇边泛起笑容,甚是可亲。
她伸手拉住井温,道:“这位老丈又是什么人呢?”
井温道:“我不知道,你何以忽然问起?”
褚玉钏认真地道:“我听说有一位很出名的人,姓袁名负,外号九指翁,形貌正如此老。”
井温怔一下,道:“这名字我听过,但却不知道他的外貌特征,让我看看他是不是只有九只指头?”
褚玉钏忙道:“他一向用左手,为的是避免人家见到他右手只余四指的特征,你记住这一。”
井温头,却不出去,过了一会,但见那白发老人探囊取物,用的果然是左手。
但单凭这一,还不能认定他是用左手的人。
井温心生一计,大声道:“老丈,你头发上是什么物事?”
白发老人讶异地伸手一摸,道:“没有什么呀!”
井温道:“是在下眼花了,若然到了老丈这等年纪之时,不知要闹出多少笑话啦!”
他回转头向褚玉钏低声道:“这些人想是打算杀死我,所以你不要害怕,但须躲在洞内,必要时抬出冯天保的名头,便可保无恙了。我得出去瞧瞧他们有什么打算?”
褚玉钏道:“你已确知那位老人家就是袁负了么?”
井温道:“决不会错,他应声出手摸头发时,用的是左手,可见得他向来用惯了左手。”
褚玉钏道:“假如他们想杀死你,何不把你堵在洞内?若在外面动手,你逃脱的机会当然大得多了。”
井温一怔,道:“这话有理,我一时倒没有考虑到。或者是时机未至,所以他们暂不动手。但无论如何,他们决不会冲着你而来的,对不对?黑龙寨行凶多年,结仇无算,这些账谁也算不清,反正一定是找我无疑。”
褚玉钏想了一下,道:“这话倒是不错,他们怎会找上我呢?不过假使他们有意诱你出去,外面必有极厉害的埋伏,所以你不如在洞内静观其变的好。”
井温道:“这也行,我且喝问那个老匹夫的真面目,看他们有何反应?”
当下等褚玉钏退入洞内之后,才朗声一笑,道:“尊驾可是九指翁袁负么?何故藏头缩尾,故作神?”
那白发老人立刻转眼望着他,目光森厉,冷冷道:“好眼力,足下是谁?”
井温沉吟一下,迅快忖道:“他竟然不知我是谁,难道并非冲着我来的?”
当然这个想法太无稽了,教任何人也难以置信。
当下仰天冷笑了一阵,道:“在下外号是护花使者,只不知袁老兄以及一些名家高手,紧紧跟蹑着在下,有何用意?”
九指翁袁负冷笑一声,道:“好狂妄的小子,竟以为老夫等人是找你的?虽然你刚才退入洞中的一下身法,颇见功力,但还不放在老夫眼中。还有就是你居然敢与老夫称兄道弟,哼、哼!即使是你师父在此,恐怕也得尊称老夫一声前辈呢!”
井温微微一哂,没有开腔。他晓得对方见他只有三匹旬年纪,是以把他当酌瘁辈。
这原是不必争论之事,在武林之中,即使辈份很低,但只要武功高强,一样受人尊敬。
倚老卖老之举,适见无聊而已。
他最惊讶的是对方居然并非冲着自己来的,那么敢莫是专诚加害褚玉钏?
如若这样,则今日这一扬架更是非打不可,甚至比之冲着自己来更为凶险。
他徐徐道:“那么恕在下误会了,只不知负老打算对付什么人呢?”
袁负听他改口称自己为“负老”,颜色稍霁。但口气仍然冰冰冷冷,毫无商量余地说道:“老夫有意带褚姑娘去一处地方。”
井温平生从没有如此忍气吞声过,他为了褚玉钏眼下的安全着想,又为了她将来打算,其势不能得罪他们。
当下道:“负老乃是武林名家,褚姑娘却是阀阅门第,与江湖全无瓜葛,何以负老找到她头上?
本来以负老的声名,褚姑娘又是冯天保前辈的亲戚,随您走一趟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在下既然陪她出来,自应确知内情,始能放心,也有一个交代,负老您说是也不是?”
九指翁袁负沉吟一下,突然面色一沉,冷冷道:“无论你怎样说,此事都与你无干。老夫劝你还是趁早走开的好,免得自讨苦吃。”
井温一听而知对方老练异常,决计问不出什么头绪,况且自己提起冯天保名头之时,仿佛见到他咀角微现冷笑。
可见得他不但不把冯天保放在心上,甚至可能与冯天保有关。
这样说来,他今日已难善罢干休。假如挺身架梁,能将这一档子事移到自己身上,也不负褚玉钏的青眼相加。
心意一决,当即放出骄狂之态,仰天傲笑数声。他原是狂傲横行之人,这等态度,正是他擅长习见的举止。
九捐翁袁负气得直瞪眼睛,白发乱飘。
井温诮声喝道:“好一个不知进退的糟老头,敢情以为大爷怕你,有木事先收拾了大爷,再谈别的。”
他鼻孔中嗤了一声,又道:“拳脚兵刃,任凭挑选,糟老头儿,你说吧,可别怯场啊!”
这几句话比泼妇骂街还要刻薄恶毒得多。
袁负只气得哇哇大叫,招手道:“小子,来,老夫以一双肉掌,让你使用兵刃,今日非宰了你小子不可。”
井温哼一声,亮出长剑,这时三条人影纵上山坡,但见这三人有两个是劲装疾服的大汉,带着长刀。
另一个却是个衣饰华美,神态傲岸,宛如达官贵人的老者,手中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井温可就不知不觉地退了四五步,护住洞口。耳中忽听褚玉钏道:“那一个老的就是紫金环戈远了。”
井温大感惊诧,其原因一方面固然是为了紫金环戈远,非是等闲人物。
另一方面亦因褚玉钏居然识得这些久未出世的高手,实在有匪夷所思。
他这刻可不暇询问褚玉钏怎会识得这些人,抖丹田仰天大笑数声,笑声中含蕴着极强劲的内力,顿时使得袁、戈二人刮目相看。
井温笑声一收,便厉声道:“袁老儿,你的算盘打错啦,敢情你一再以言语相激,竟是想我暴怒出手,因而你得以把我缠住,由别人去对付褚姑娘。嘿、嘿!假如你们不知我是什么人的话,凭你与戈远这等身份,焉会如此小题大做,一直追踪到此处还不说,尚且施展诡计方肯下手?”
他又发出一阵嘿嘿冷笑,接着道:“这一猜准没有错,看来你们对我丹青客井温还是不敢太于大意呢!”
他一开口又叫出戈远的姓名,这一着极为厉害。
瓣远一抖包袱,亮出他那对仗以成名的紫金环,沉声道:“想不到袁兄与我隐遁多年,江湖上仍然有人认得。袁兄,这真有眼力,不可掉以轻心。”
九指翁袁负哂道:“虽然眼力甚高,无奈今日人孤势单,谅他没有什么作为。不过………”
他沉吟一下,才道:“不过咱们此来目标并不在他,若然他肯乖乖交出那个女孩子,这场吧戈就可以避免了。”
井温阴森森地站在那儿,既不移动,亦不开口。
瓣远双环自行一碰,发出呛一阵脆响,道:“今日定难善罢干休,咱们还是动手吧!”
他们一同举步,同井温迫去。
褚玉钏突然在井温背后出现,高声问道:“我要请问一声,你们两位为何找上了我?打算怎么样?”
袁、戈二人俱是阅历经验都十分丰富的老江湖,一听此言,便发觉有可乘之机。假如她愿意跟他们走,则井温没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这一来可以省去这场拚斗,老实说,他们成名已久,即使杀死了井温,也不会增添声名,而井温功力精深,非是易与之辈,这等凶杀拚命之事,自是能免则免。
袁负首先说道:“你是个女孩儿家,不懂武功,我们决不会伤害你。这次找你,只不过要你去做个证人,以便了却一宗重大公案而已。”
瓣远接口道:“袁兄这话千真万确,褚姑娘无妨相信,跟我们走一趟。”
褚玉钏道:“什么公案?我也有证人的资格?”
袁负道:“内情可不便向姑娘露,怎么样?跟我们走可好?”
井温努力寻思,但这件突如其来之事,全无半线索,所以毫无办法推测内情。
不过以他丰富的江湖经验,却感觉出对方实在不怀好意。
褚玉钏道:“你们可不可以退远一些,让我和井先生商量一下?”
袁、戈二人都同意了,返到坡下,彼此都瞧不见。
褚玉钏低声向井温道:“我看还是跟他们走一趟,瞧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说好不好?”
井温沉重地道:“我虽是测度不出他们的用心,不过却感觉得出他们实是不怀好意。本来若然单单是对付你的话,只须派两个人就办得到。现下袁、戈二人亲自出马。可见得他们查悉我的底细,为了定要达到目的,所以他们亲自赶来?必要时可以把我拚掉。情势如此严重,你万万不可落在他们手中,受他们利用。”
褚玉钏若有所悟地想了一下,道:“若是如此,我更不能连累你。”
井温道:“这不是连累不连累的问题、我既然邀你出游,自应负起保护之责。”
褚玉钏被迫不过,道:“不,若然要你负责,便太不公平了。你要知道这些人其实都是冲着朱宗潜而来,你没有理由因他丧命。”
井温愣了一下,才道:“原来你和朱宗潜的关系甚深………但这是一回事,目下的处境却不容许我选择。”
他苦笑一下,又道:“你让我为你流血汗又有何妨?”
这话使褚玉钏十分感动,不禁冲口道:“好,我先谢谢你。”
井温大为振奋,道:“假如你有机会的话,便须从速逃走,只要你一旦逃掉,情势就大不相同,我或者可以转败为胜,切记切记。又你若是逃返洛阳,先别回家,免得又落在敌人手中。”
褚玉钏忖想一下,道:“那么我先到我姊夫家中,他姓郑名友恭。”
她又把地址说出,以便井温脱身之后,得以前往报讯会晤。
她伸出手,道:“你千万小心啊!”
井温握住她那只柔软白皙的纤手,颔首道:“我会应付他们,假如他们都被我缠住,你须得把握时机,速速逃走,只要找到马车,那个赶车的是我的一个心腹手下,姓费名成,很有本事,定能把你安然送到城里。”
她手掌的温暖传入他心中,使他战志高昂,完全把危险置之度外。而褚玉钏也从他底坚强有力的手掌中,获得勇气和信心。
井温随即转身走到洞口,朗声道:“请袁、戈两位说话。”
话声甫歇,袁负和戈远两人已跃上来,都着兵刃。戈远是一对紫金环,袁负却是一口长刀,寒光森森。
另外那两名大汉竟没有现身,井温心中暗叫不妙,但面上却不露一神色,冷冷道:“兄弟已再三考虑过,决定不让褚姑娘跟你们走。”
袁负怒道:“你这是自寻死路。”
瓣远道:“这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之辈,袁兄,咱们先取他性命再说。”
他们一齐举步迫近,井温撤剑在手,严阵以待。但觉这两人自有一种迫人的威势,心想丙然不愧是名家高手,气势大是不凡。
那两人追到切近,戈远道:“按理说我们不该联手合力对付你,但我们另有要事,不容耽误时候。”
井温厉声大笑,道:“要打就打,何须多言。”
话声中唰的一剑刺出,疾取瓣远。这一剑凌厉之极,竟迫得旁边的九指翁袁负不能不出手帮助戈远。
瓣远一长身,双环如破雷般向他长剑上砸去。
九指翁袁负也挥刀从剑光中觅隙反击。
这两位名家果然是功力深厚,招数精奇之极。猛一合力出击,威力之强,当世罕见。
井温脚踢剑挑,抵住对方这一记反击,并且竟然不失先手,而又再度运剑进击。
他显示出的功力造诣,亦是非同小可,无怪能高踞黑龙寨第三位的宝座。
瓣、袁二人何等老练,一瞧而知这个敌手确实不易收拾。当即抱定稳扎稳打的主意,决不蹈险抢攻。
只因目下他们已稳握胜券,只差在时间迟早而已。
若是蹈险急攻,对方凶性一发,抱定同归于尽之心,可就很容易拚掉他们之间任何的一个了。
三人长剑、刀、环使得有如狂风骤雨一般,带出使人惊心的呼呼劲响,一片光华,触眼生辉。
躲在洞内的褚玉钏直瞧得目眩胆战,替井温出了一把冷汗。
她虽是不懂武功,可是间中仍可以见到井温在敌人兵器间隙中闪过的景象。每一次都是间不容发,惊险异常。
因此,她晓得井温那一句“掷头颅,鲜血”并非虚言。而是实实在在之事,说不定在任何一刹那间,便出现这等可怖景象了。
因此她骇得浑身发抖,美眸中孕含着两泡眼泪,心中直在祷告神佛,保佑井温别死在她眼前。
井温激斗了四十招以上之后,可就感到对方压力越发增强,艰难应付。
尤其是他时时得放弃了迅跃追击的机会,因为假如他一击未能成功,敌方即可分出一人抢入洞内,挟走褚玉钏。
到了那时,他投鼠忌器,可就全然无法可想了。
是以他不敢离开洞口半步,这么一来即使换了武功再高之人,也必是有败无胜之局。
井温心知如若要平反败局,唯有出奇制胜。
那就是说,对方利用褚玉钏分散自己心神,自己何尝不可以这么做,也利用褚玉钏分散他们的心神,在这刹那间把握机会,反败为胜?
他十分勇猛地守住洞口,使对方深信他随时随地会施展出换命的招数,因而不敢过份逼迫。
如此又斗了二十余招,井温厉声笑道:“原来你们的技艺也不过如此,何不把人手都召来,让井温杀个痛快。”
这话大有“一言惊醒梦中人”之慨。
袁、戈二人都不禁想道:“对呀,我们把手下都召来,使他难以兼顾,定有机会冲入洞内。同时亦可以趁机击杀此人。”
瓣远首先发出号令,坡下跃上那两名大汉,手中都提着出了鞘的锋快长刀。
袁负大喝道:“速速出手,但有机会的话,尽力冲入洞内,抓走那个女孩子。”
那两名劲装大漠齐齐挥刀扑上。
井温这刻可就顾不得敌方是否尚有人手未曾现身,厉喝一声,剑光暴射,卷将上去,竟把这四个强敌都笼罩在剑圈中。
他拚了命施展出大开大阖的剑法,以便卷住匹敌,好让褚玉钏得以乘隙遁走。谁知褚玉钏看不出来。兀自抖索含泪观战。
井温当然晓得褚玉钏乃是瞧不出交战形势,所以不能把握时机冲出。
当下大喝道:“快走!”
手中长剑劲力倍增,纵横飞舞,威势惊人。
桩玉钏被他这一声惊醒,心知此是自己生死关头,亦是井温万一之机。奋起勇气,放步向洞外便走。
当她掠过这些正在激战中的人们之时,恰好见到井温一剑搠死一个壮汉,大股鲜血溅到他身上。
这个景象既可怕而又壮烈,地含泪快步冲出洞外。
才走了两三丈,耳听井温惨哼一声,回头望去,但见井温左边身子鲜血淋漓,一把长刀恰好从他臂上收回。
她咬紧牙关,放步飞奔,霎时已奔落潜溪寺中。这座古寺之内,仍然是那么宁谧安静,间有一两个年老僧人,在花树丛中打扫收拾。
褚玉钏一路穿过许多庙落禅房,奔到大门。
突然间停下脚步,忖道:“不对,袁、戈等人既知我们乘坐马车,士来之时一定已派得有人对付车把式。我这一出去,反而落在他们掌中。”
她拨转头又跑回寺内,绕到一座偏殿,只见一个僧人正在打扫。
她匆匆走近去,欲待说话,却已喘做一团,开口不得。
这寺内的僧人不多,俱甚年老,大概个个道行深厚,刚才褚玉钏快步奔出之时,那些僧人都不转头观看。
这个老僧也不例外,直到褚玉钏站在他身边连连喘息,他这才掉转头,望她一眼。
有气无力地道:“女檀樾何事惊慌?”
褚玉钏一面急喘,一面道:“大师………救命………”
老僧灰眉一皱,道:“这是佛门静地,严禁杀生,女檀樾休得惊慌。”
褚玉钏断断续续的道:“有几个………恶人………想加害我们……,大师找个………地方让我………藏起来………”
老僧见她如此慌张,不由得信了,便向殿内一指,道:“殿内的龛洞可以躲藏一时………阿弥陀佛,这叫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褚玉钏赶快奔入殿内,但见正面龛内供着巨大的佛像。
她攀扒上去,躲向佛像后面,果然是处极隐蔽的地方。
那个老僧随即进来,褚玉钏见他迅快打扫,甚至她踏过的香案上也拂拭过,这才转身出去。
她心下甚是疑惑,想道:“莫非他嫌我亵渎菩萨,凡是我经行过之处,都加以扫拂才行?唉!我今日如若逃得大难,定要到此进香还愿,以谢佛恩。”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远处传来一个响亮的口音,道:“喂!老和尚,你见到一个女子走过没有?”
褚玉钏顿时骇得浑身发抖,外面的老僧没有做声,直到那个发话的人走到他身边,才龙锺地抬头瞧看。
来人是个劲装疾服的大汉,他用长刀向老僧一晃,又问了一遍。
老僧畏惧地摇摇头,那个大汉的长刀迫到他咽喉间,厉声道:“你敢装糊涂?快说!”
老僧惊骇地伸手向偏殿内指去,那个大汉冷笑一声,转身奔入殿内,锐利的目光四下搜索。
佛像后面的褚玉钏,听见步声,晓得是敌人进来搜索。她本来惊得全身发抖,但事到临头,敌人迫近了,反倒冷静下来,全然不动地坐在佛像后面。
那名大汉并不浪费时间去搜索殿内的许多阴暗地方,却十分精细地查看地面。
一会已走近香案,目光落在香案上以及龛边各处。
这刻如若褚玉钏仍然在发抖,决计瞒不过这个大汉的听觉。
她从佛像手臂的间隙中望去,但见这个凶悍的汉子,目光一直在香案以及龛边巡逻。
她忽然醒悟这些地方,都是她躲入龛内一定会践踏到的。但当时已被老僧扫拂过,是以不留一痕迹。
转眼间,这个大汉转身出殿去了。褚玉钏松一口气,猛然间浑身抖个不住,反而令她觉得好笑起来。
这个当儿她想笑得出?心中想道:“那位老师父好生精明,竟然先一步把我的足印拂去。莫非他曾是风尘中的异人,目下削发出家,是以懂得这一套?”
正在这时,外面的老僧面色一变。他仍然低头打扫着,先前那个大汉和另外一个人边说边走,又折回此地。
他面色的变化来人可瞧不见。只听那大汉道:“这边都搜过了,问老和尚时,他竟骗得属下到那座偏殿内耽误了不少时间。”
在那大汉旁边的正是九指翁袁负,他霜眉一皱,停步凝眸打量那老僧背影。
老倡一迳低头打扫,动作迟缓,显得龙锺老迈。但九指翁袁负仍然凝视着,好像发现了什么奇怪物事。
那个大汉不敢则声,诧异地打量那个老迈的背影,心中大惑不解。
饼了好一会工夫,袁负依旧默默凝视。
这个院落中虽然有三人之多,却静阗得像没有人一般。
又过了一会工夫,老僧身躯一震,忽然挺直了腰肢,显出比常人高出不少的身量,并且旋转身子,面对袁负。
他转身的动作十分轻快,使那大汉吃了一惊。
但见这个老僧枯槁的面上很快就变得甚是红润,目光从呆滞而呈现活泼锐利。
他炯炯地和袁负对觑,毫不相让。
两人对瞪了片刻,老僧微哂一声,道:“老猴头果然有道行,居然瞧破了贫僧的装伪。可见得近年功力又大有精进了。”
九指翁袁负哼了一声,道:“你这竹竿精休想在我眼前要花样。不过我得承认你这缩骨功夫已经很够火候,错非是我下苦功研究过,即使功力比找更高之人,也无法瞧出破绽。”
那个大汉顿时愣住,心想这个毫不起眼的老和尚,敢情是武林异人。
罢才他若是恼了火,恨我刀迫他,当时突然出手,定能杀死我无疑………想到此处,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老和尚道:“昔年匪号,你也不必提了,贫僧自从托庇佛门,痛悔前非,便自称悔往和尚………”
九指翁袁负冷笑一声,道:“可惜的是悔之晚矣,我和那几位弟兄昔年曾走遍天涯,踏破了铁鞋,都没有找着你,却不料今日狭路相逢,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叫做天意,你这回决计跑不掉了。嘿!嘿!”
老僧毫无惧色地望住他,缓缓道:“既然你们还是不肯放过我,那就只好一拚了。”
九指翁袁负立刻横刀作势,流露出十分慎重戒备的神色。
老僧手中还握着那支竹扫,轻轻一抖,底下的扫头掉在地上,下一根五尺长的棒身。
袁负呵呵笑道:“老夫只道你当真已剃度出家,那知还是昔年故习,降龙棒永不离手。”
老僧道:“闲话休提,你想在这儿动手?抑是找个宽敞一的地方,拚个死活?”
他举手指一指左方,显得手臂极长,又道:“那边有一块空地,甚是合用。”
袁负不由得向左方投瞥一眼,忽觉劲风拂,心头一震,赶紧挥刀封住头,左手呼一声劈出去。
老僧果然是趁他分神之际,出棒猛击。这一棒击在刀上,“呛”的大响一声,竟把袁负震退两步。
他迈动长腿,只跨前一步,便已抵得上对方两步,伸臂抡棒,迅快攻去。
但听一连串金铁交鸣之声响处,袁负被他迫得连退了六七步之多。
那个大汉大喝一声,正待挥刀攻去。
袁负却喝止了他,又道:“在这附近搜一搜,刚才搜过的地方更须小心,先把那女孩子拿住再说。”
老僧怒骂一声:“好狡恶的老猴头。”
手中那根降龙棒使得更急骤凶猛,横抽直扫,紧紧迫攻。
袁负虽是失去机先,成了捱打的局势,但他似是深谙对方棒法家数,仍然守得住。
那大汉持刀奔入偏殿,四下张望。最后,迅即走近龛前,凝神向龛中佛像打量。
他这一注意观察,登时看出龛内尚有地方可以藏匿,当下冷笑一声,狠狠地道:“小姐儿出来吧,老子已瞧见你躲在佛像后面啦,快………”
褚玉钏心知已经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站起身,走了出来。
那个大汉哈哈一笑,伸出巨大的手掌,一把抓住她,攫小鸡一般揪下来,道:“臭丫头,竟把老子瞒过一次,这回走不掉了吧?”
陡然间一阵森寒杀气罩上身来,他吃一惊,转眼望去,但见七八尺外站着一人,双手都拿着兵器。
左手是寒光耀眼的锋快长刀,右手是一柄泛起淡红光辉的长剑。这人年纪虽轻,但威仪赫赫,具有一种慑人的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