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在黄沙莽莽的回疆大漠之上,尘沙飞
起两丈来高,两骑马一前一後的急驰而来。龙腾小说 Ltxsfb.com前面是匹高腿长身的白马,马上骑著个少妇,怀
中搂著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後面是匹枣红马,马背上伏著的是个高瘦的汉子。
那汉子左边背心上却插著一枝长箭。鲜血从他背心流到马背上,又流到地下,滴入了黄
沙之中。他不敢伸手拔箭,只怕这枝箭一拔下来,就会支持不住,立时倒毙。谁不死呢?那
也没什麽。可是谁来照料前面的娇妻幼女?在身後,凶悍毒辣的敌人正在紧紧追踪。
他跨下的枣红马奔驰了数十里地,早已筋疲力尽,在主人没命价的鞭打催踢之下,逼得
气也喘不过来了,这时嘴边已全是白沫,猛地里前腿一软,跪倒在地。那汉子用力一提缰
绳,那红马一声哀嘶,抽搐了几下,便已脱力而死。那少妇听得声响,回过头来,忽见红马
倒毙,吃了一惊,叫道:「大哥……怎……怎麽啦?」那汉子皱眉摇了摇头。但见身後数里
外尘沙飞扬,大队敌人追了下来。
那少妇圈转马来,驰到丈夫身旁,蓦然见到他背上的长箭,背心上的大摊鲜血,不禁大
惊失色,险险晕了过去。那小姑娘也失声惊叫起来:「爹,爹,你背上有箭!」那汉子苦笑
了一下,说道:「不碍事!」一跃而起,轻轻悄悄的落在妻子背後鞍上,他虽身受重伤,身
法仍是轻捷利落。那少妇回头望著他,满脸关怀痛惜之情,轻声道:「大哥,你……」那汉
子双腿一挟,扯起马缰。白马四蹄翻飞,向前奔驰。
白马虽然神骏,但不停不息的长途奔跑下来,毕竟累了何况这时背上乘了三人。白马似
乎知道这是主人的生死关头,不用催打,竟自不顾性命的奋力奔跑。
但再奔驰数里,终於渐渐的慢了下来。
後面追来的敌人一步步迫近了。一共六十三人,却带了一百九十多匹健马,只要马力稍
乏,就换一匹马乘坐。那是志在必得,非追上不可。
那汉子回过头来,在滚滚黄尘之中,看到了敌人的身形,再过一阵,连面目也看得清楚
了。那汉子一咬牙,说道:「虹妹,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应?」那少妇回头来,温柔的
一笑,说道:「这一生之中,我违拗过你一次麽?」那汉子道:「好,你带了秀儿逃命,保
全咱两个的骨血,保全这幅高昌迷宫的地图。」说得极是坚决,便如是下令一般。
那少妇声音发颤,说道:「大哥,把地图给了他们,咱们认输便是。你……你的身子要
紧。」那汉子低头亲了亲她的左颊,声音突然变得十分温柔,说道:「我俩一起经历过无数
危难,这次或许也能逃脱。『吕梁三杰』不但要地图,他们……他们还为了你。」那少妇
道:「他……他总该还有几分同门之情,说不定,我能求求他们……」那汉子厉声道:「难
道我夫妇还能低头向人哀求?这马负不起我们三个。快去!」提身纵起,大叫一声,摔下马
来。
那少妇勒定了马,想伸手去拉,却见丈夫满脸怒容,跟著听得他厉声喝道:「快走!」
她一向对丈夫顺从惯了的,只得拍马提缰,向前奔驰,一颗心却已如寒冰一样,不但是心,
全身的血都似乎已结成了冰。
自後追到的众人望见那汉子落马,一齐大声欢呼起来:「白马李三倒啦!白马李三倒
啦!」十馀人纵马围了上去。其馀四十馀人继续追赶少妇。
那汉子蜷曲著卧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似乎已经死了。一人挺起长枪,嗤的一声,在他
右肩刺了进去。拔枪出来,鲜血直喷,白马李三仍是不动。
领头的虬髯汉子道:「死得透了,还怕甚麽?快搜他身上。」两人翻身下马,去扳他身
子。猛地里白光闪动,白马李三长刀回旋,擦擦两下,已将两人砍翻在地。
众人万料不到他适才竟是装死,连长枪刺入身子都浑似不觉,斗然间又会忽施反击,一
惊之下,六七人勒马退开。虬髯大汉挥动手中雁翎刀,喝道:「李三,你当真是个硬汉!」
忽的一刀向他头砍落。李三举刀挡架,他双肩都受了重伤,手臂无力,腾腾腾退出三步,
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十馀人纵马围上,刀枪并举,劈刺下去。
白马李三一生英雄,一直到死,始终没有屈服,在最後倒下去之时,又手刃了两名强
敌。
那少妇远远听得丈夫的一声怒吼,当真是心如刀割:「他已死了,我还活著干麽?」从
怀中取出一块羊毛织成的手帕,塞在女儿怀里,说道:「秀儿,你好好照料自己!」挥马鞭
在白马臀上一抽,双足一撑,身子已离马鞍。但见那白马鞍上一轻,驮著女孩儿如风疾驰,
心中略感安慰:「此马脚力天下无双,秀儿身子又轻,这一下,他们再也追她不上了。」前
面,女儿的哭喊声「妈妈,妈妈」渐渐隐去,身後马蹄声却越响越近,心中默默祷祝:「老
天啊老天,愿你保佑秀儿像我一般,嫁著个好丈夫,虽然一生颠沛流离,却是一生快活!」
她整了整衣衫,掠好了头发,转瞬间数十骑马先後驰到,当先一人是吕梁三杰中老二史仲
俊。
吕梁三杰是结义兄弟。老大「神刀震关西」霍元龙,便是杀死白马李三的虬髯汉子。老
二「梅花枪」史仲俊是个瘦瘦长长的汉子。好三「青蟒剑」陈达海短小精悍,原是辽东马贼
出身,後来却在山西落脚,和霍史二人意气相投,在山西省太谷县开设了晋威镖局。
史仲俊和白马李三的妻子上官虹原是同门师兄妹,两人自幼一起学艺。
史仲俊心中一直爱著这个娇小温柔的小师妹,师父也有意从中撮合,因此同门的师兄弟
们早把他们当作是一对未婚夫妇。岂知上官虹无意中和白马李三相遇,竟尔一见锺情,家中
不许他俩的婚事,上官虹便跟著他跑了。史仲俊伤心之馀,大病了一场,性情也从此变了。
他对师妹始终馀情不断,也一直没娶亲。
一别十年,想不到吕梁三杰和李三夫妇竟在甘凉道上重逢,更为了争夺一张地图而动起
手来。他们六十馀人围攻李三夫妇,从甘凉直追逐到了回疆。史仲俊妒恨交迸,出手尤狠,
李三背上那枝长箭,就是他暗中射的。
这时李三终於丧身大漠之中,史仲俊骑马驰来,只见上官虹孤零零的站在一片大平野
上,不由得隐隐有些内疚:「我们杀了她的丈夫。从今而後,这一生中我要好好的待她。」
大漠上的西风吹动著她的衣带,就跟十年以前,在师父的练武场上看到她时一模一样。上官
虹的兵刃是一对匕首,一把金柄,一把银柄,江湖上有个外号,叫作「金银小剑三娘子」。
这时她手中却不拿兵刃,脸上露著淡淡的微笑。
史众俊心中蓦地升起了指望,胸口发热,苍白的脸上涌起了一阵红潮。
他将梅花枪往马鞍一搁,翻身下马,叫道:「师妹!」上官虹道:「李三死啦!」史仲
俊了头,说道:「师妹,我们分别了十年,我……我天天在想你。」上官虹微笑道:
「真的吗?你又在骗人。」史仲俊一颗心怦怦乱跳,这个笑靥,这般娇嗔,跟十年前那个小
姑娘没半分别。他柔声道:「师妹,以後你跟著我,永远不教你受半委屈。」上官虹眼
中忽然闪出了奇异的光芒,叫道:「师哥,你待我真好!」张开双臂,往往他怀中扑去。
史仲俊大喜,伸开手将她紧紧的搂住了。霍元龙和陈达海相视一笑,心想:「老二害了
十年相思病,今日终於得偿心愿。」史仲俊鼻中只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心里迷迷糊糊的,
又感到上官虹的双手也还抱著自己,真不相信这是真的。突然之间,小附上感到一阵剧痛,
像甚麽利器插了进来。他大叫一声,运劲双臂,要将上官虹推开,那知她双臂紧紧抱著他死
命不放,终於两人一起倒在地下。
这一著变起仓卒,霍元龙和陈达海一惊之下,急忙翻身下马,上前抢救。扳起上官虹的
身子时,只见她胸口一滩鲜血,插著一把小小的金柄匕首,另一把银柄匕首,却插在史仲俊
的小腹之中,原来金银小剑三娘子决心一死殉夫,在衣衫中暗藏双剑,一剑向外,一剑向
己。史仲俊一抱著她,两人同时中剑。
上官虹当场气绝,史仲俊却一时不得毙命,想到自己命丧师妹之手,心中的悲痛,比身
上的创伤更是难受,叫道:「三弟快帮我了断,免我多受痛苦。」陈达海见他伤重难治,眼
望大哥。霍元龙头。陈达海一咬牙,挺剑对准了史仲俊的心口刺入。
霍元龙叹道:「想不到金银小剑三娘子竟然这般烈性。」这时手下一名镖头驰马来报:
「白马李三的尸身上又搜了一遍,没有地图。」霍元龙指著上官虹道:「那麽定是在她身
上。」一番细细搜索,上官虹身上除了零碎银两、几件替换衣服之外,再无别物。霍元龙和
陈达海面面相觑,又是失望,又是奇怪。他们从甘凉道上追到回疆,始终紧紧盯著李三夫
妇,地图如在中途转手,决不能逃过他们数十人的眼睛,何况他夫妇舍命保图,绝无随便交
给旁人之理。陈达海再将上官虹小包裹中之物细细检视一遍,翻到一套小女孩的衫裤时,猛
地想起,说道:「大哥,快追那小女孩!」霍元龙「哦」了一声,说道:「不用慌,谅这女
娃娃在大漠上逃得到那里?」左臂一挥,叫道:「留下两人把史二爷安葬了,馀下的跟我
来!」一提马缰,当先驰去。踏声杂沓,吆喝连连,百馀匹马追了下去。
那小女孩驰出已久,这时早在二十馀里之外。只是在平坦无垠大漠之上,一眼望去看得
到十馀里远近,那小女孩虽已逃远,时候一长,终能追上。
果然赶到傍晚,陈达海忽然大声欢呼:「在前面!」只见远远一个黑,正在天地交界
处移动。要知那白马虽然神骏,但自朝至晚足不停蹄的奔跑,终於也支持不住了。霍元龙和
陈达海不住调换生力坐骑,渐渐追近。
小女孩李文秀伏在白马背上,心力交疲,早已昏昏睡去。她一整日不饮不食,在大沙漠
的烈日下晒得口唇都焦了。白马甚有灵性,知道後面追来的敌人将不利於小主人,迎著血也
似红的夕阳,奋力奔跑。突然之间,前足提起,长嘶一声,它嗅到了一股特异的气息,嘶声
中隐隐有恐怖之意。
霍元龙和陈达海都是武功精湛,长途驰骋,原不在意,但这时两人都感到胸口塞闷,气
喘难当。霍元龙道:「三弟,好像有不对!」陈达海游目四顾,打量周遭情景,只见西北
角上血红的夕阳之旁,升起一片黄蒙蒙的云雾,黄云中不住有紫色的光芒闪动,景色之奇
丽,实是生平从所未睹。
但见那黄云大得好快,不到一顿饭时分,已将半边天都遮住了。这时马队中数十人个个
汗如雨下,气喘连连。陈达海道:「大哥,向是有大风沙。」霍元龙道:「不错,快追,先
把女娃娃捉到,再想法躲……」一句话未毕,突然一古疾风刮到,带著一大片黄沙,只吹得
他满口满鼻都是沙土,下半截话也说不出来了。
大漠上的风沙说来便来,霎时间大风卷地而至。七八人身子一幌,都被大风吹下马来。
霍元龙大叫:「大夥儿下马,围拢来!」众人力抗风沙,但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之中,在那
遮天铺地的大风沙下,便如大海洋中的一叶小舟一般,只能听天由命,全无半分自主之力。
风沙越刮越猛,人马身上的黄沙越堆越厚……。
连霍元龙和陈达海那样什麽也不怕的剽悍汉子,这时在天地变色的大风暴威力之下,也
只有战栗的份儿。这两人心底,同时闪起一个念头:「没来由的要找什麽高昌迷宫,从山西
巴巴的赶到这大沙漠中来,却葬身在这儿。」大风呼啸著,像千千万万个恶鬼在同时发威。
大漠上的风暴呼啸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霍元龙和陈达海从黄沙之中爬起身来,检人马,总算损失不大,死了两名夥伴,五匹
马。但人人都已熬的筋疲力尽,更糟的是,白马背上的小女孩不知到了何处,十九是葬身在
这场大风沙中了。身负武功的粗壮汉子尚且抵不住,何况这样娇嫩的一个小女孩儿。
众人在沙漠上生火做饭,休息了半天,霍元龙传下号令:「谁发现白马和小女孩的踪
迹,赏黄金五十两!」跟随他来到回疆的,个个都是晋陕甘凉一带的江湖豪客,出门千里只
为财,五十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众人欢声呼啸,五十多人在莽莽黄沙上散了开去,像一面
大扇子般。「白马,小女孩,五十两黄金!」每个人心中,都是在转著这三个念头。
有的人一直向西,有的向西北,有的向西南,约定天黑之时,在正西六十里处会合。
两头蛇丁同跨下一匹健马,纵马向西北方冲去。他是晋威镖局中已干了十七年的镖师,
武功虽然算不上如何了得,但精明干练,实是吕粱三杰手下一名极得力的助手。他一口气驰
出二十馀里,众同伴都已影踪不见,在茫茫的大漠中,突然起了孤寂和恐怖之感。纵马上了
一个沙丘,向前望去,只见西北角上一片青绿,高耸著七八棵大柳树。在寸草不生的大沙漠
中忽然见到这一大块绿洲,心中当真说不出的喜欢:「这大片绿洲中必有水泉,就算没有人
家,大队人马也可好好的将息一番。」他跨下的坐骑也望见了水草,陡然间精神百倍,不等
丁同提缰催逼,泼剌剌放开四蹄,奔了过去。
十馀里路程片刻即到,远远望去,但见一片绿洲,望不到边际,遍野都是牛羊。极西处
搭著一个个帐蓬,密密层层的竟有六七百个。
丁同见到这等声势,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自入回疆以来,所见到的帐蓬人家,聚在一起
的最多不过三四十个,这样的一个大部族却是第一次见到。
瞧那帐蓬式样,显是哈萨克族人。
哈萨克人载回疆诸族中最为勇武,不论男女,六七岁起就长於马背之上。男子身上人人
带刀,骑射刀术,威震西陲。向来有一句话说道:「一个哈萨克人,抵得一百个懦夫;一百
个哈萨克人,就可横行回疆。」丁同曾听见过这句话,寻思:「在哈萨克的部族之中,可得
小心在意。」只见东北角的一座小山脚下,孤另另的有一座草棚。这棚屋土墙草,形式宛
如内地汉人的砖屋,只是甚为简陋。丁同心想:「先到这小屋去瞧瞧。」於是纵马往小屋走
去。他跨下的坐骑已饿了一日一夜,忽然见到满地青草,走一步,吃两口,行得极是缓慢。
丁同提脚狠命在马肚上一踢,那马吃痛,一口气奔向小屋。丁同一斜眼,只见小屋之後
系著一匹高头白马,健腿长鬣,正是白马李三的坐骑。他忍不住叫出声来:「白马,白马,
在这儿!」心念一动,翻身下马,从靴桶中抽初一柄锋利的短刀,笼在左手衣袖之中,悄悄
的掩向小屋後面,正想探头从窗子向屋内张望,冷不防那白马「呜哩哩……」一声长嘶,似
是发觉了他。
丁同心中怒骂:「畜生!」定一定神,再度探头望窗中张去时,那知窗内有一张脸同时
探了上来。丁同的鼻子刚好和他的鼻子相碰,但见这人满脸皱纹,目光炯炯。丁同大吃一
惊,双足一,倒纵出去,喝道:「是谁?」那人冷冷的道:「你是谁?到此何干?」说的
却是汉语。
丁同惊魂略定,满脸笑容,说道:「在下姓丁名同,无意间到此,惊动了老丈。请问老
丈高姓大名。」那老人道:「老汉姓计。」丁同陪笑道:「原来是计老丈,大沙漠中遇到乡
亲,真是见到亲人了。在下斗胆要讨口茶喝。」计老人道:「你有多少人同来?」丁同道:
「便是在下一人在此。」计老人哼了一声,似是不信,冷冷的眼光在他脸上来来回回的扫
视。丁同给他瞧得心神不定,只有强笑。
一个冷冷的斜视,一个笑嘻嘻地十分尴尬,僵持片刻。计老人道:「要喝茶,便走大
门,不用爬窗子吧!」丁同笑道:「是,是!」转身绕到门前,走了进去。小屋中陈设简
陋,但桌椅整洁,打扫得乾乾净净。丁同坐下後四下打量,只见後堂转出一个小女孩来,手
中捧著一碗茶。两人目光相接,那女孩吃了一惊,呛啷一响,茶碗失手掉在地下,打得粉
碎。
丁同登时心花怒放。这小女孩正是霍元龙悬下重赏要追寻之人,他见到白马後,本已有
八分料到那女孩会在屋中,但斗然间见到,仍是不免喜出望外。
昨夜一晚大风沙,李文秀昏晕在马背之上,人事不省,白马闻到水草气息,冲风冒沙,
奔到了这绿草原上。计老人见到小女孩是汉人装束,忙把她救了下来。半夜中李文秀醒转,
不见了父母,啼哭不止。计老人见她玉雪可爱,不禁大起怜惜之心,问她何以到这大漠来,
她父母是谁。李文秀说父亲叫作「白马李三」,妈妈却就是妈妈,只听到追赶他们的恶人远
远叫她「三娘子」,至於到回疆来干什麽,她却说不上来了。计老人喃喃的道:「白马李
三,白马李三,那是横行江南的侠盗,怎地到回疆来啦?」他给李文秀饱饱的喝了一大碗乳
酪,让她睡了。老人心中,却翻来覆去的想起了十年来的往事,思潮起伏,再也睡不著了。
李文秀这一觉睡到次日辰时才醒,一起身,便求计爷爷带她去寻爸爸妈妈。就在此时,
两头蛇丁同鬼鬼祟祟的过来,在窗外探头探脑,这一切全看在计老人的眼中。
李文秀手中的茶碗一摔下,计老人应声走了过来。李文秀奔过去扑在他的怀里,叫道:
「爷爷,他……他就是追我的恶人。」计老人抚摸著她的头发,柔声道:「不怕,不怕。他
不是恶人。」李文秀道:「是的,是的。他们几十个人追我们,打我爸爸妈妈。」计老人心
想:「白马李三跟我无亲无故,不知结下了什麽仇家,我可不必卷入这是非圈子。」丁同侧
目打量计老人,但见他满头白发,竟无一根是黑的,身材甚是高大,只是弓腰曲背,衰老已
极,寻思:「这糟老头子没一百岁,也有九十,屋中若无别人,将他一下子打晕,带了女孩
和白马便走,免得夜长梦多,再生变故。」突然将手掌放在右耳旁边,做倾听之状,说道:
「有人来了。」跟著快步走到窗口。
计老人却没听到人声,但听丁同说得真切,走到窗口一望,只见原野上牛羊低头嚼草,
四下里一片寂静,并无生人到来,刚问了一句:「那里有人啊?」忽听得丁同一声狞笑,头
掌风飒然,一掌猛劈下来。
那知计老人虽是老态龙锺,身手可著实敏捷,丁同的手掌与他头相距尚有数寸,他身
形一侧,已滑了开去,跟著反手一勾,施展大擒拿手,将他右腕勾住了。丁同变招甚是贼
滑,右手一挣没挣脱,左手向前一送,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已刺了出去,白光闪处,波的一
响,匕首锋利的刃口以刺入计老人的左背。
李文秀大叫一声:「啊哟!」她跟父母学过两年武功,眼见计老人中刀,纵身而上,两
个小拳头便往丁同背心腰眼里打去。便在此时,计老人左手一个肘槌,槌中了丁同的心口,
这一槌力道极猛,丁同低哼一声,身子软软垂下,委顿在地,口中喷血,便没气了。
李文秀颤声道:「爷爷,你……你背上的刀子……」计老人见她泪光莹然,心想:「这
女孩子心地倒好。」李文秀又道:「爷爷,你的伤……我给你把刀子拔下来吧?」说著伸手
去握刀柄。计老人脸色一沉,怒道:「你别管我。」扶著桌子,身子幌了几幌,颤巍巍走向
内室,拍的一声,关上了板门。李文秀见他突然大怒,很是害怕,又见丁同在地下蜷缩成一
团,只怕他起来加害自己,越想越怕,只想飞奔出外,但想起计老人身受重伤,无人服侍,
又不忍置之不理。
她想了一想,走到室门外,轻轻拍了几下,听得室中没半声音,叫道:「爷爷,爷
爷,你痛吗?」只听得计老人粗声道:「走开,走开!别来吵我!」这声音和他原来慈和的
说话大不相同,李文秀吓得不敢再说,怔怔的坐在地下,抱著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忽然呀
的一声,室门打开,一只手温柔地抚摸她头发,低声道:「别哭,别哭,爷爷的伤不碍
事。」李文秀抬起头来,见计老人脸带微笑,心中一喜,登时破涕为笑。计老人笑道:「又
哭又笑,不害羞麽?」李文秀把头藏在他怀里。从这老人身上,她又找到了一些父母的亲情
温暖。
计老人皱起眉头,打量丁同的尸身,心想:「他跟我无冤无仇,为什麽忽下毒手?」李
文秀关心地问:「爷爷,你背上的伤好些了麽?」这时计老人已换过了一件长袍,也不知他
伤的如何。
那知他听到李文秀重提此事,似乎适才给刺了这一刀实是奇耻大辱,脸上又现恼怒,粗
声道:「你罗唆什麽?」只听得屋外那白马嘘溜溜一声长嘶,微一沈吟,到柴房中提了一桶
黄色染料出来。那是牧羊人在牲口身上涂染记号所用,使得各家的牛羊不致混杂,虽经风
霜,亦不脱落。他牵过白马,用刷子自头至尾都刷上了黄色,又到哈萨克人的帐蓬之中,讨
了一套哈萨克男孩的旧衣服来,叫李文秀换上了。李文秀很是聪明,说道:「爷爷,你要那
些恶人认不出我,是不是?」计老人了头,叹了口气道:「爷爷老了。唉,刚才竟给他
刺了一刀。」这一次他自己提起,李文秀却不敢接口了。
计老人埋了丁同的尸体,又将他乘坐的坐骑也宰了,没留下丝毫痕迹,然後坐在大门
口,拿著一柄长刀在磨刀石上不住手的磨著。
他这一番功夫果然没白做,就在当天晚上,霍元龙和陈达海所率领的豪客,冲进了这片
绿洲之中,大肆掳掠。这一带素来没有盗匪,哈萨克人虽然勇武善战,但是先绝无防备,族
中精壮男子又刚好大举在北边猎杀危害牛羊的狼群,在帐蓬中留守的都是老弱妇孺,竟给这
批来自中原的豪客攻了个措手不及。七名哈萨克男子被杀,五个妇女被掳了去。这群豪客也
曾闯进计老人的屋里,但谁也没对一个老人、一个哈萨克孩子起疑。李文秀满脸泥污,躲在
屋角落中,谁也没留意到她眼中闪耀著的仇恨光芒。她却看得清清楚楚,父亲的佩剑悬在霍
元龙的腰间,母亲的金银小剑插在陈达海的腰带之中。
这是她父母决不离身的兵刃,她年纪虽小,却也猜到父母定是遭到了不幸。
第四天上,哈萨克的男子们从北方拖了一批狼尸回来了,当即组织了队伍,去找这批汉
人强盗复仇。但在茫茫的大漠之中,却已失却了他们的踪迹,只找到了那五个被掳去的妇
女。那是五具尸身,全身衣服被脱光了,惨死在大漠之上。他们也找到了白马李三和金银小
剑三娘子的尸身,一起都带了回来。
李文秀扑在父母的尸身上哀哀痛哭。一个哈萨克人提起皮靴,重重踢了她一脚,粗声骂
道:「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计老人抱了李文秀回家,不去跟这个哈萨克人争闹。李文秀
小小的心灵之中,只是想:「为什麽恶人这麽多?谁都来欺侮我?」半夜里,李文秀又从睡
梦中哭醒了,一睁开眼,只见床沿上坐著一个人。她惊呼一声,坐了起来,却见计老人凝望
著她,目光中爱怜横溢,伸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说道:「别怕,别怕,是爷爷。」李文
秀泪水如珍珠断线般流了下来,伏在计老人的怀里,把他的衣襟全哭湿了。计老人道:「孩
子,你没了爹娘,就当我是你的亲爷爷,跟我住在一起。爷爷会好好的照料你。」李文秀哭
著头,想起了那些杀害爸爸妈妈的恶人,又想起了踢了她一脚的那个凶恶的哈萨克汉子。
这一脚踢得好重,使她腰里肿起了一大块,她不禁又问:「为什麽谁都来欺侮我?我又没做
坏事?」计老人叹口气,说道:「这世界上给人欺侮的,总是那些没做坏事的人。」他从瓦
壶里倒了一碗热奶酪,瞧著她喝下了,又替她拢好被窝,说道:「秀儿,那个踢了你一脚的
人,叫做苏鲁克。他是个正直的好人。」李文秀睁著圆圆的眼珠,很是奇怪,道:「他……
他是好人麽?」计老人头道:「不错,他是好人。他跟你一样,在一天之中死了两个最亲
爱的人,一个是他妻子,一个是他的大儿子。都是给那批恶人强盗害死的。他只道汉人都是
坏人。他用哈萨克话骂你,说你是『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你别恨他,他心里的悲痛,实
在跟你一模一样。不,他年纪大了,心里感到的悲痛,可比你多得多,深得多。」李文秀怔
怔的听著,她本来也没怎麽恨这个满脸胡子的哈萨克人,只是见了他凶狠的模样很是害怕,
这时忽然想起,那个大胡子的双眼之中满含著眼泪,只差没掉下来。她不懂计老人说的,为
什麽大人的悲痛会比小孩子更深更多,但对这个大胡子却不自禁的起了同情。
窗外传进来一阵奇妙的宛转的鸟鸣,声音很远,但听得很清楚,又是甜美,又是凄凉,
便像一个少女在唱著清脆而柔和的歌。
李文秀侧耳听著,鸣歌之声渐渐远去,终於低微得听不见了。她悲痛的心灵中得到了一
些安慰,呆呆的出了一会神,低声道:「爷爷,这鸟儿唱得真好听。」计老人道:「是的,
唱得真好听!那是天铃鸟,鸟儿的歌声像是天上的银铃。这鸟儿只在晚上唱歌,白天睡觉。
有人说,这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之後变的。又有些哈萨克人说,这是草原上一个最美丽、最
会唱歌的少女死了之後变的。她的情郎不爱她了,她伤心死的。」李文秀迷惘地道:「她最
美丽,又最会唱歌,为什麽不爱她了?」计老人出了一会神,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世
界上有许多事,你小孩子是不懂的。」这时候,远处草原上的天铃鸟又唱起歌来了。
唱得令人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凄凉。
就这样,李文秀住在计老人的家里,帮他牧羊煮饭,两个人就像亲爷爷、亲孙女一般。
晚上,李文秀有时候从梦中醒来,听著天铃鸟的歌唱,又在天铃鸟的歌声中回到梦里。她梦
中有江南的杨柳和桃花,爸爸的怀抱,妈妈的笑脸……过了秋天,过了冬天,李文秀平平静
静地过著日子,她学会了哈萨克话,学会了草原上的许许多多事情。
计老人会酿又香又烈的美酒,哈萨克的男人就最爱喝又香又烈的美酒。
计老人会医牛羊马匹的疾病,哈萨克人治不好的牲口,往往就给他治好了。
牛羊马匹是哈萨克人的性命,他们虽然不喜欢汉人,却也少他不得,只好用牛羊来换他
又香又烈的美酒,请了他去给牲口治病。
哈萨克人的帐蓬在草原上东西南北的迁移。计老人有时跟著他们迁移,有时就留在棚屋
之中,等著他们回来。
一天晚上,李文秀又听到了天铃鸟的歌声,只是它越唱越远,隐隐约约地,随著风声飘
来了一些,跟著又听不到了。李文秀悄悄穿衣起来,到屋外牵了白马,生怕惊醒计老人,将
白马牵得远远地,这才跨上马,跟著歌声走去。
草原上的夜晚,天很高、很蓝,星星很亮,青草和小花散播著芳香。
歌声很清晰了,唱得又是婉转,又是娇媚。李文秀的心跟著歌声而狂喜,轻轻跨下马
背,让白马自由自在的嚼著青草。她仰天躺在草地上,沈醉在歌声之中。
那天铃鸟唱了一会,便飞远几丈。李文秀在地下爬著跟随,她听到了鸟儿扑翅的声音,
看到了这只淡黄色的小小鸟儿,见它在地下啄食。他啄了几口,又向前飞一段路,又找到了
食物。
天铃鸟吃得很高兴,突然间拍的一声,长草中飞起黑黝黝的一件物件,将天铃鸟罩住
了。
李文秀的惊呼声中,混和著一个男孩的欢叫,只见长草中跳出来一个哈萨克男孩,得意
地叫道:「捉住了,捉住了!」他用外衣裹著天铃鸟,鸟儿惊慌的叫声,郁闷地隔著外衣传
出来。
李文秀又是吃惊,又是愤怒,叫道:「你干什麽?」那男孩道:「我捉天铃鸟。你也来
捉麽?」李文秀道:「干麽捉它?让它快快活活的唱歌不好麽?」那男孩笑道:「捉来
玩。」将右手伸到外衣之中,再伸出来时,手里已抓著那只淡黄色的小鸟。天铃鸟不住扑著
翅膀,但那里飞得出男孩的掌握?李文秀道:「放了它吧,你瞧它多可怜?」那男孩道:
「我一路撒了麦子,引得这鸟儿过来。谁叫它吃我的麦子啊?哈哈!」李文秀一呆,在这世
界上,她第一次懂得「陷阱」的意义。人家知道小鸟儿要吃麦子,便撒了麦子,引著它走进
了死路。她年纪还小,不知道几千年来,人们早便再说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两句
话。她只隐隐的感到了机谋的可怕,觉到了「引诱」的令人难以抗拒。当然,她只感到了一
些极模糊的影子,想不明白中间包藏著的道理。
那男孩玩弄著天铃鸟,使它发出一些痛苦的声音。李文秀道:「你把小鸟儿给了我,好
不好?」那男孩道:「那你给我什麽?」李文秀伸手到怀里一摸,她什麽也没有,不禁有些
发窘,想了一想,道:「赶明儿我给你缝一只好看的荷包,给你挂在身上。」那男孩笑道:
「我才不上这个当呢。明儿你便赖了。」李文秀胀红了脸,道:「我说过给你,一定给你,
为什麽要赖呢?」那男孩摇头道:「我不信。」月光之下,见李文秀左腕上套著一只玉镯,
发出晶莹柔和的光芒,随口便道:「除非你把这个给我。」玉镯是妈妈给的,除了这只玉
镯,已没有纪念妈妈的东西了。她很舍不得,但看了那天铃鸟可怜的样子,终於把玉镯褪了
下来,说道:「给你!」那男孩没想到她居然会肯,接过玉镯,道:「你不会再要回吧?」
李文秀道:「不!」那男孩道:「好!」於是将天铃鸟递了给她。李文秀双手合著鸟儿,手
掌中感觉到它柔软的身体,感觉到它迅速而微弱的心跳。她用右手的三根手指轻轻抚摸一下
鸟儿背上的羽毛,张开双掌,说道:「你去吧!下次要小心了,可别再给人捉住。」天铃鸟
展开翅膀,飞入了草丛之中。男孩很是奇怪,问道:「为什麽放了鸟儿?你不是用玉镯换了
来的麽?」他紧紧抓住了镯子,生怕李文秀又向他要还。李文秀道:「天铃鸟又飞,又唱
歌,不是很快活麽?」男孩侧著头瞧了她一会,问道:「你是谁?」李文秀道:「我叫李文
秀,你呢?」男孩道:「我叫苏普。」说著便跳了起来,扬著喉咙大叫了一声。
苏普比她大了两岁,长得很高,站在草地上很有威武。李文秀道:「你力气很大,是
不是?」苏普非常高兴,这小女孩随口一句话,正说中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事。他从腰间拔出
一柄短刀来,说道:「上个月,我用这把刀砍伤了一头狼,差儿就砍死了,可惜给逃走
了。」李文秀很是惊奇,道:「你这麽厉害?」苏普更加得意了,道:「有两头狼半夜里来
咬我家的羊,爹不在家,我便提刀出去赶狼。大狼见了火把便逃了,我一刀砍中了另外一
头。」李文秀道:「你砍伤了那头小的?」苏普有些不好意思,了头,但随即加上一
句:「那大狼倘使不逃走,我就一刀杀了它。」他虽是这麽说,自己却实在没有把握。但李
文秀深信不疑,道:「恶狼来咬小绵羊,那是该杀的。下次你杀到了狼,来叫我看,好不
好?」苏普大喜道:「好啊!等我杀了狼,就剥了狼皮送给你。」李文秀道:「谢谢你啦,
那我就给爷爷做一条狼皮垫子。他自己那条已给了我啦。」苏普道:「不!我送给你的,你
自己用。你把爷爷的还给他便了。」李文秀头道:「那也好。」在两个小小的心灵之中,
未来的还没有实现的希望,和过去的事实没有多大分别。他们想到要杀狼,好像那头恶狼真
的已经杀死了。
便这样,两个小孩子交上了朋友。哈萨克的男性的粗犷豪迈,和汉族的女性的温柔仁
善,相处得很是和谐。
过了几天,李文秀做了一只小小的荷包,装满了麦糖,拿去送给苏普。
这一件礼物使这小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他用小鸟儿换了玉镯,已经觉得占了便宜。哈
萨克人天性的正直,使他认为应当有所补偿,於是他一晚不睡,在草原上捉了两只天铃鸟,
第二天拿去送给李文秀。这一件慷慨的举动未免是会错了意。李文秀费了很多唇舌,才使这
男孩明白,她所喜欢的是让天铃鸟自由自在,而不是要捉了来让它受苦。苏普最後终於懂
了,但在心底,总是觉得她的善心有些傻气,古怪而可笑。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在李文秀的梦里,爸爸妈妈出现的次数渐渐稀了,她枕头上的泪痕
也渐渐少了。她脸上有了更多的笑靥,嘴里有了更多的歌声。当她和苏普一起牧羊的时候,
草原上常常飘来了远处青年男女对答的情歌。李文秀觉得这些情致缠绵的歌儿很好听,听得
多了,随口便能哼了出来。
当然,她还不懂歌里的意义,为什麽一个男人会对一个女郎这麽颠倒?为什麽一个女郎
要对一个男人这麽倾心?为什麽情人的脚步声使心房剧烈地跳动?为什麽窈窕的身子叫人整
晚睡不著?只是她清脆地动听地唱了出来。听到的人都说:「这小女孩的歌儿唱得真好,那
不像草原上的一只天铃鸟麽?」到了寒冷的冬天,天铃鸟飞到南方温暖的地方去了,但在草
地上,李文秀的歌儿仍旧响著:「啊,亲爱的牧羊少年,请问你多大年纪?你半夜里在沙漠
独行,我和你作伴愿不愿意?」歌声在这里顿了一顿,听到的人心中都在说:「听著这样美
丽的歌儿,谁不愿意要你作伴呢?」跟著歌声又响了起来:「啊,亲爱的你别生气,谁好谁
坏一时难知。
要戈壁沙漠便为花园,只须一对好人聚在一起。」听到歌声的人心底里都开了一朵花,
便是最冷酷最荒芜的心底,也升起了温暖:「倘若是一对好人聚在一起,戈壁沙漠自然成了
花园,谁又会来生你的气啊?」老年人年轻了二十岁,年轻人心中洋溢欢乐。但唱著情歌的
李文秀,却不懂得歌中的意思。
听她歌声最多的,是苏普。他也不懂这些草原上情歌的含意,直到有一天,他们在雪地
里遇上了一头恶狼。
这一头狼来得非常突然。苏普和李文秀正并肩坐在一个小丘上,望著散在草原上的羊
群。
就像平常一样,李文秀跟他说著故事。这些故事有些是妈妈从前说的,有些是计老人说
的,另外的是她自己编的。苏普最喜欢听计老人那些惊险的出生入死的故事,最不欣赏李文
秀自己那些孩子气的女性故事,但一个惊险故事反来覆去的说了几遍,便变成了不惊不险,
於是他也只得耐心的听著:白兔儿怎样找不到妈妈,小花狗怎样去帮它寻找。突然之间,李
文秀「啊」的一声,向後翻倒,一头大灰狼尖利的牙齿咬向她的咽喉。
这头狼从背後悄无声息的袭来,两个小孩谁都没有发觉。李文秀曾跟妈妈学过一些武
功,自然而然的将头一侧,避开了凶狼对准著她咽喉的一咬。
苏普见这头恶狼这般高大,吓得腿也软了,但他立即想起:「非救她不可!」从腰间拔
出短刀,扑上去一刀刺在大灰狼的背上。
灰狼的骨头很硬,短刀从它背脊上滑开了,只伤了一些皮肉。但灰狼也察觉了危险,放
开了李文秀,张开血盆大口,突然纵起,双足搭在苏普的肩头,便往他脸上咬了下去。
苏普一惊之下,向後便倒。那灰狼来势如电,双足跟著按了下去,白森森的獠牙已触到
苏普脸颊。李文秀极是害怕,但仍是鼓起勇气,拉住灰狼尾巴用力向後拉扯。大灰狼给她一
拉之下,向後退了一步,但它饿得慌了,後足牢牢据地,叫李文秀再也拉它不动,跟著又是
一口咬落。
只听得苏普大叫一声,凶狼已咬中他左肩。李文秀惊得几乎要哭了出来,鼓起平生之力
一拉。灰狼吃痛,张口呼号,却把咬在苏普肩头的牙齿松了。苏普迷迷糊糊的送出一刀,正
好刺中在狼肚腹上柔软之处,这一刀直没至柄。他想要拔出刀来再刺,那灰狼猛地跃起,在
雪地里打了几个滚,仰天死了。
灰狼这一翻腾,带得李文秀也摔了几个筋斗,可见她兀自拉住灰狼的尾巴,始终不放。
苏普挣扎著站起身来,看见这麽巨大的一头灰狼死在雪地之中,不禁惊得呆了,过了半晌,
才欢然叫道:「我杀死了大狼,我杀死了大狼!」伸手扶起李文秀,骄傲地道:「阿秀,你
瞧,我杀了大狼!」得意之下,虽是肩头鲜血长流,一时竟也不觉疼痛。李文秀见他的羊皮
袄子左襟上染满了血,忙翻开他皮袄,从怀里拿出手帕,按住他伤口中不住流出的鲜血,问
道:「痛不痛?」苏普若是独自一个儿,早就痛得大哭大喊,但这时心中充满了英雄气概,
摇摇头道:「我不怕痛!」忽听得身後一人说道:「阿普,你在干什麽?」两人回过头来,
只见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骑在马上。苏普叫道:「爹,你瞧,我杀死了一头大狼。」那大
汉大喜,翻身下马,只见儿子脸上溅满了血,眼光又掠过李文秀的脸,问苏普道:「你给狼
咬了?」苏普道:「我在这儿听阿秀说故事,忽然这头狼来咬她……」突然之间,那大汉脸
上罩上了一层阴影,望著李文秀冷冷的道:「你便是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女孩儿麽?」这时
李文秀已认了他出来,那便是踢过她一脚的苏鲁克。她记起了计老人的话:「他的妻子和大
儿子,一夜之间都给汉人强盗杀了,因此他恨极了汉人。」她了头,正想说:「我爹爹
妈妈也是给那些强盗害的。」话还没出口,突然刷了一声,苏普脸上肿起了一条长长的红
痕,是给父亲用马鞭重重的抽了一下。
苏鲁克喝道:「我叫你世世代代,都要憎恨汉人,你忘了我的话,偏去跟汉人的女孩儿
玩,还为汉人的女儿拼命流血!」刷的一声,夹头夹脑的又抽了儿子一鞭。
苏普竟不闪避,只是呆呆的望著李文秀,问道:「她是真主降罚的汉人麽?」苏鲁克吼
道:「难道不是?」回过马鞭,刷的一下又抽在李文秀脸上。李文秀退了两步,伸手按住了
脸。苏普给灰狼咬後受伤本重,跟著又被狠狠的抽了两鞭,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幌,摔倒
在地。
苏鲁克见他双目紧闭,晕了过去,也吃了一惊,急忙跳下马来,抱起儿子,跟著和身纵
起,落在马背之上,一个绳圈甩出,套住死狼头颈,双腿一挟,纵马便行。死狼在雪地中一
路拖著跟去,雪地里两行蹄印之间,留著一行长长的血迹。苏鲁克驰出十馀丈,回过头来恶
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眼光中似乎在说:「下次你再撞在我的手里,瞧我不好好的打你一
顿。」李文秀倒不害怕这个眼色,只是心中一片空虚,知道苏普从今之後,再不会做她的朋
友,再也不会来听她唱歌、来听她说故事了。只觉得朔风更加冷得难受,脸上的鞭伤随著脉
搏的跳动,一抽一抽地更加剧烈的疼痛。
她茫茫然的赶了羊群回家。计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许多鲜血,脸上又是肿起一条鞭痕,大
吃一惊,忙问她什麽事。李文秀只淡淡的道:「是我不小心摔的。」计老人当然不信。可是
一再相询,李文秀只是这麽回答,问得急了,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竟是一句话也不肯再
说。
那天晚上,李文秀发著高烧,小脸蛋儿烧得血红,说了许多胡话,什麽「大灰狼!」
「苏普,苏普,快救我!」什麽「真主降罚的汉人。」计老人猜到了几分,心中很是焦急。
幸好到黎明时,她的烧退了,沈沈睡去。
这一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到她起床时,寒冬已经过去,天山上的白雪开始融化,一直
道雪水汇成的小溪,流到草原上来。原野上已茁起了一丝丝的嫩草。
这一天,李文秀一早起来,打开大门,想赶了羊群出去放牧,只见门外放著一张大狼
皮,做成了垫子的模样。李文秀吃了一惊,看这狼皮的毛色,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头
大灰狼。她俯下身来,见狼皮的肚腹处有个刃孔。她心中怦怦跳著,知道苏普并没忘记她,
也没忘记他自己说过的话,半夜里偷偷将这狼皮放在她的门前。她将狼皮收在自己房中,不
跟计老人说起,赶了羊群,便到惯常和苏普相会的地方去等他。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苏普始终没来。她认得苏普家里的羊群,这一天却由一个十七
八岁的青年放牧。李文秀想:「难道苏普的伤还没有好?怎地他又送狼皮给我?」她很想到
他帐蓬里去瞧瞧他,可是跟著便想到了苏鲁克的鞭子。
这天半夜里,她终於鼓起了勇气,走到苏普的帐蓬後面。她不知道为什麽要去,是为了
想说一句「谢谢你的狼皮」?为了想瞧瞧他的伤好了没有?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躲在帐蓬
後面。苏普的牧羊犬识得她,过来在她身上嗅了几下便走开了,一声也没吠。帐蓬中还亮著
牛油烛的烛光,苏鲁克粗大的嗓子在大声咆哮著。
「你的狼皮拿去送给了那一个姑娘?好小子,小小年纪,也懂得把第一次的猎物拿去送
给心爱的姑娘。」他每呼喝一句,李文秀的心便剧烈地跳动一下。她听得苏普在讲故事时说
过哈萨克人的习俗,每一个青年最宝贵自己第一次的猎物,总是拿去送给他心爱的姑娘,以
表示情意。这时她听到苏鲁克这般喝问,小小的脸蛋儿红了,心中感到了骄傲。他们二人年
纪都还小,不知道真正的情爱是什麽,但隐隐约约的,也尝到了初恋的甜蜜的苦涩。
「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那个叫做李什麽的贱种,是不是?好,
你不说,瞧是你厉害,还是你爹爹的鞭子厉害?」只听得刷刷刷刷,几下鞭子抽打在肉体上
的声音。像苏鲁克这一类的哈萨克人,素来相信只有鞭子下才能产生强悍的好汉子,管教儿
子不能用温和的法子。他祖父这样鞭打他父亲,他父亲这样鞭打他自己,他自己便也这样鞭
打儿子,父子之爱并不因此而减弱。男儿汉对付男儿汉,在朋友和亲人是拳头和鞭子,在敌
人便是短刀和长剑。但对於李文秀,她爹爹妈妈从小连重话也不对她说一句,只要脸上少了
一丝笑容,少了一些爱抚,那便是痛苦的惩罚了。这时每一鞭都如打在她的身上一般痛楚。
「苏普的爹爹一定恨极了我,自己亲生的儿子都打得这麽凶狠,会不会打死了他呢?」
「好!你不回答!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鞭子不住的往下
抽打。苏普起初咬著牙硬忍,到後来终於哭喊起来:「爹爹,别打啦,别打啦,我痛,我
痛!」苏鲁克道:「那你说,是不是将狼皮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你妈死在汉人强盗手里,
你哥哥是汉人强盗杀的,你知不知道?他们叫我哈萨克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儿子却让汉
人强盗杀了,你知不知道?为什麽那天我偏偏不在家?为什麽总是找不到这群强盗,好让我
给你妈妈哥哥报仇雪恨?」苏鲁克这时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儿子,而是在发泄心中的狂怒。
他每一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敌人。「为什麽那狗强盗不来跟我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你说不
说?难道我苏鲁克是哈萨克第一勇士,还打不过几个汉人的毛贼……」他被霍元龙、陈达海
他们所杀死的孩子,是他最心爱的长子,被他们侮辱而死的妻子,是自幼和他一起长大的爱
侣。而他自己,二十馀年来人人都称他是哈萨克族的第一勇士,不论竞力、比拳、赛马,他
从没输过给人。
李文秀只觉苏普给父亲打得很可怜,苏鲁克带著哭声的这般叫喊也很可怜。「他打得这
样狠,一定永远不爱苏普了。他没有儿子了,苏普也没有爹爹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这个
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不好!」忽然之间,她也可怜起自己来。
她不能再听苏普这般哭叫,於是回到了计老人家中,从被褥底下拿出那张狼皮来,看了
很久很久。她和苏普的帐蓬相隔两里多地,但隐隐的似乎听到了苏普的哭声,听到了苏鲁克
的鞭子在辟拍作响。她虽然很喜欢这张狼皮,但是她不能要。
「如果我要了这张狼皮,苏普会给他爹爹打死的。只有哈萨克的女孩子,他们伊斯兰的
女孩子才能要了这张大狼皮。哈萨克那许多女孩子中,哪一个最美丽?我很喜欢这张狼皮,
是苏普打死的狼,他为了救我才不顾自己性命去打死的狼。苏普送了给我,可是……可是他
爹爹要打死他的……」第二天早晨,苏鲁克带著满布红丝的眼睛从帐蓬中出来,只听得车尔
库大声哼著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过来。他侧著头向苏鲁克望著,脸上的神色很奇怪,笑咪
咪的,眼中透著亲善的意思。车尔库也是哈萨克族中出名的勇士,千里外的人都知道他驯服
野马的本领。他奔跑起来快得了不得,有人说在一里路之内,任何骏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
一里路之外输给了那匹马,但也只相差一个鼻子。原野上的牧民们围著火堆时闲谈,许多人
都说,如果车尔库的鼻子不是这样扁的话,那麽还是他胜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之间向来没多大好感。苏鲁克的名声很大,刀法和拳法都是所向无敌,
车尔库暗中很有妒忌。他比苏鲁克要小著六岁。有一次两人比试刀法,车尔库输了,肩头
上给割破长长一条伤痕。他说:「今天我输了,但五年之後,十年之後,咱们再走著瞧。」
苏鲁克道:「再过二十年,咱哥儿俩又比一次,那时我下手可不会向这样轻了!」今天,车
尔库的笑容之中却丝毫没有敌意。苏鲁克心头的气恼还没有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车尔库
笑道:「老苏,你的儿子很有眼光啊!」苏鲁克道:「你说苏普麽?」他伸手按住刀柄,眼
中发出凶狠的神色来,心想:「你嘲笑我儿子将狼皮送给了汉人姑娘。」车尔库一句话已冲
到了口边:「倘若不是苏普,难道你另外还有儿子?」但这句话却没说出口,他只微笑著
道:「自然是苏普!这孩子相貌不差,人也挺能干,我很喜欢他。」做父亲的听到旁人称赞
他儿子,自然忍不住高兴,但他和车尔库一向口角惯了,说道:「你眼热吧?就可惜你生不
出一个儿子。」车尔库却不生气,笑道:「我女儿阿曼也不错,否则你儿子怎麽会看上了
她?」苏鲁克「呸」的一声,道:「你别臭美啦,谁说我儿子看上了阿曼?」车尔库伸手挽
住了他膀子,笑道:「你跟我来,我给你瞧一件东西。」苏鲁克心中奇怪,便跟他并肩走
著。车尔库道:「你儿子前些时候杀死了一头大灰狼。小小孩子,真是了不起,将来大起
来,可不跟老子一样?父是英雄儿好汉。」苏鲁克不答腔,认定他是摆下了什麽圈套,要自
己上当,心想:「一切须得小心在意。」在草原上走了三里多路,到了车尔库的帐蓬前面。
苏鲁克远远便瞧见一张大狼皮挂在帐蓬外边。他奔近几步,嘿,可不是苏普打死的那头灰狼
的皮是什麽?这是儿子生平打死的第一头野兽,他是认得清清楚楚的。他心下一阵混乱,随
即又是高兴,又是迷惘:「我错怪了阿普,昨晚这麽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一顿,原来他把狼皮
送了给阿曼,却不是给那汉人姑娘。该死的,怎麽他不说呢?孩子脸嫩,没得说的。要是他
妈妈在世,她就会劝我了。唉,孩子有什麽心事,对妈妈一定肯讲……」车尔库粗大的手掌
在他肩上衣拍,说道:「喝碗酒去。」车尔库的帐蓬中收拾得很整洁,一张张织著红花绿草
的羊毛毯挂在四周。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捧了酒浆出来。车尔库微笑道:「阿曼,这是苏
普的爹。你怕不怕他?这大胡子可凶得很呢!」阿曼羞红了的脸显得更美了,眼光中闪烁著
笑意,好像是说:「我不怕。」苏鲁克呵呵笑了起来,笑道:「老车,我听人家说过的,说
你有个女儿,是草原上一朵会走路的花。不错,一朵会走路的花,这话说得真好。」两个争
闹了十多年的汉子,突然间亲密起来了。你敬我一碗酒,我敬你一碗酒。苏鲁克终於喝得酩
酊大最,眯著眼伏在马背,回到家中。
过了些日子,车尔库送来了两张精致的羊毛毯子。他说:「这是阿曼织的,一张给老
的,一张给小的。」一张毛毯上织著一个大汉,手持长刀,砍翻了一头豹子,远处一头豹子
正挟著尾巴逃走。另一张毛毯上织著一个男孩,刺死了一头大灰狼。那二人一大一小,都是
威风凛凛,英姿飒爽。苏鲁克一见大喜,连赞:「好手艺,好手艺!」原来回疆之地本来极
少豹子,那一年却不知从那里来了两头,危害人畜。苏鲁克当年奋勇追入雪山,砍死了一头
大豹,另一头负伤远遁。这时见阿曼在毛毯上织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迹,自是大为高
兴。
这一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马背上回家去的,却是车尔库了。苏鲁克叫儿子送他回去。在
车尔库的帐蓬之中,苏普见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解,阿曼已红著脸在向他道谢。
苏普喃喃的说了几句话,全然不知所云,他不敢追问为什麽这张狼皮竟会到了阿曼手中。第
二天,他一早便到了那个杀狼小丘去,盼望见到李文秀问她一问。可是李文秀并没有来。
他等了两天,都是一场空。到第三天上,终於鼓起了勇气走到计老人家中。李文秀出来
开门,一见是他,说道:「我从此不要见你。」拍的一声,便把板门关上了。苏普呆了半
晌,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里,心里感到一阵怅惘:「唉,汉人的姑娘,不知她心里在想些
什麽?」他自然不会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门之後掩面哭泣。此後一直哭了很久很久。她很
喜欢再和苏普在一起玩,说故事给他听,可是她知道只要给他父亲发觉了,他又得狠狠挨一
顿鞭子,说不定会给他父亲打死的。
时日一天一天的过去,三个孩子给草原上的风吹得高了,给天山脚下的冰雪冻得长大
了,会走路的花更加袅娜美丽,杀狼的小孩变成了英俊的青年,那草原上的天铃鸟呢,也是
唱得更加娇柔动听了。只是她唱得很少,只有在夜半无人的时候,独自在苏普杀过灰狼的小
丘上唱一支歌儿。她没一天忘记过这个儿时的游伴,常常望到他和阿曼并骑出游,有时,也
听到他俩互相对答,唱著情致缠绵的歌儿。
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时候并不懂得,这时候却嫌懂得太多了。如果她仍旧不懂,
岂不是少了许多伤心?少了许多不眠的长夜?可是不明白的事情,一旦明白之後,永远不能
再回到从前幼小时那样迷惘的心境了。
是一个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骑了白马,独自到那个杀狼的小山上去。白马给染黄了的毛
早已脱进,全身又是像天上的雪那样白。
李文秀心想:「他和她今天一定特别快乐,这麽热闹,这麽欢喜。」她心中的「他」,
没有第二个人,自然是苏普,那个「她」自然是那朵会走路的花,阿曼。
但这一次李文秀却没猜对,苏普和阿曼这时候并不特别快乐,却是在特别的紧张。在火
堆之旁,苏普正在和一个瘦长的青年摔跤。这是节日中最重要的一个项目,摔跤第一的有三
件奖品:一匹骏马、一头肥牛,还有一张美丽的毛毯。
苏普已接连胜了四个好汉,那个瘦长的青年叫做桑斯儿。他是苏普的好朋友,可也要分
一个胜败。何况,他心中一直在爱著那朵会走路的花。这样美丽的脸,这样婀挪的身材,这
样巧妙的手艺,谁不爱呢?桑斯儿明知苏普和阿曼从小便很要好,但他是倔强的高傲的青
年。草原上谁的马快,谁的力大,谁便处处占了上风。他心中早便在这样想:「只要我在公
开的角力中打败了苏普,阿曼便会喜欢我的。」他已用心的练了三年摔跤和刀法。他的师
父,便是阿曼的父亲车尔库。
至於苏普的武功,却是父亲亲传的。
两个青年扭结在一起。突然间桑斯儿肩头上中了重重的一拳,他角下一个踉跄,向後便
倒,但他在倒下时右足一勾,苏普也倒下了。两人一同跃起身来,两对眼睛互相凝视,身子
左右盘旋,找寻对方的破绽,谁也不敢先出手。
苏鲁克坐在一旁瞧著,手心中全是汗水,只是叫道:「可惜,可惜!」车尔库的心情却
很难说得明白。他知道女儿的心意,便是桑斯儿打胜了,阿曼喜欢的还是苏普,说不定只有
更加喜欢得更厉害些。可是桑斯儿是他的徒弟,这一场角力,就如是他自己和「哈萨克第一
勇士」苏鲁克的比赛。车尔库的徒弟如果打败了苏鲁克的儿子,那可有多光采!这件事会传
遍千里的草原。当然,阿曼将会很久很久的郁郁不乐,可是这些事不去管它。他还是盼望桑
斯儿打胜。虽然苏普是个好孩子,他一直很喜欢他。
围著火堆的人们为两个青年呐喊助威。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角斗。苏普身壮力大,桑斯
儿却更加灵活些,到底谁会最後获胜,谁也说不上来。
只见桑斯儿东一闪,西一避,苏普数次伸手扭他,都给躲开了。青年男女们呐喊助威的
声音越来越响。「苏普,快些,快些!」「桑斯儿,反攻啊!别尽逃来逃去的。」「啊哟,
苏普摔了一交!」「不要紧,用力扳倒他。」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李文秀隐隐听到了大家叫
著「苏普,苏普」。她有些奇怪:「为什麽大家叫苏普?」於是骑了白马,向著呼叫的声音
奔去。在一棵大树的後面,她看到苏普正在和桑斯儿搏斗,旁观的人兴高采烈地叫嚷著。突
然间,她在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脸,脸上闪动著关切和兴奋,泪光莹莹,一会儿担忧,一会
儿欢喜。李文秀从来没这样清楚的看过阿曼,心想:「原来她是这样的喜欢苏普。」蓦地里
众人一声大叫,苏普和桑斯儿一齐倒了下去。隔著人墙,李文秀看不到地下两个人搏斗的情
形。但听著众人的叫声,可以想到一时是苏普翻到了上面,一时又是给桑斯儿压了下去。李
文秀手中也是汗水,因为瞧不见地下的两人,她只有更加焦急些。忽然间,众人的呼声全部
止歇,李文秀清清楚楚听到相斗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只见一个人摇摇幌幌的站了起来。众人
欢声呼叫:「苏普,苏普!」阿曼冲进人圈之中,拉住了苏普的手。
李文秀觉得又是高兴,又是凄凉。她圈转马头,慢慢的走了开去。众人围著苏普,谁也
没注意到她。
她不再拉缰绳,任由白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她蓦地发觉,白马
已是走到了草原的边缘,再过去便是戈壁沙漠了。她低声斥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麽?」
便在这时,沙漠上出现了两乘马,接著又是两乘。月光下隐约可见,马上乘客都是汉人打
扮,手中握著长刀。
李文秀吃了一惊:「莫非是汉人强盗?」只一迟疑间,只听一人叫道:「白马,白
马!」纵马冲了过来,口中叫道:「站住!站住!」李文秀喝道:「快奔!」纵马往来路驰
回,但听得蹄声急响,迎面又有几骑马截了过来。这时东南北三面都有敌人,她不暇细想,
只得催马往西疾驰。
但向西是永没尽头的大戈壁。
她小时候曾听苏普说过,大戈壁中有鬼,走进了大戈壁的,没一个人能活著出来。不,
就是变成了鬼也不能出来。走进了大戈壁,就会不住的大兜圈子,在沙漠中不住的走著走
著,突然之间,在沙漠中发现了一行足迹。那人当然大喜若狂,以为找到了道路,跟著足迹
而行,但走到後来,他终於会发觉,这足迹原来就是自己留下的,他走来走去,只是在兜圈
子。这样死在大戈壁中的人,变成了鬼也是不得安息,他不能进天上的乐园,始终要足不停
步的大兜圈子,千年万年、日日夜夜的兜下去永远不停。
李文秀曾问过计老人,大戈壁中是不是真的这样可怕,是不是走进去之後,永远不能再
出来。计老人听到她这样问,突然间脸上的肌肉痉挛起来,露出了非常恐怖的神色,眼睛向
著窗外偷望,似乎见到了鬼怪一般。李文秀从来没有见过他会吓得这般模样,不敢再问了,
心想这事一定不假,说不定计爷爷还见过那些鬼呢。
她骑著白马狂奔,眼见前面黄沙莽莽,无穷无尽的都是沙漠,想到了戈壁中永远在兜圈
子的鬼,越来越是害怕,但後面的强盗在飞驰著追来。她想起了爸爸妈妈,想起了苏普的妈
妈和哥哥,知道要是给那些强盗追上了,那是有死无生,甚至要比死还惨些。可是走进大戈
壁呢,那是变成了鬼也不得安息。她真想勒住白马不再逃了,回过头来,哈萨克人的帐蓬和
绿色的草原早已不见了,两个强盗已落在後面,但还是有五个强盗吆喝著紧紧追来。李文秀
听到粗暴的、充满了喜悦和兴奋的叫声:「是那匹白马,错不了!捉住她,捉住她!」隐藏
在胸中的多年仇恨突然间迸发了出来,她心想:「爹爹和妈妈是他们害死的。我引他们到大
戈壁里,跟他们同归於尽。我一条性命,换了五个强盗,反正……反正……便是活在世上,
也没什麽乐趣。」她眼中含著泪水,心中再不犹豫,催动白马向著西方疾驰。
这些人正是霍元龙和陈达海镖局中的下属,他们追赶白马李三夫妇来到回疆,虽然将李
三夫妇杀了,但那小女孩却从此不知了下落。他们确知李三得到了高昌迷宫的地图。这张地
图既然在李三夫妇身上遍寻不获,那麽一定是在那小女孩身上。高昌迷宫中藏著数不尽的珍
宝,晋威镖局一干人谁都不死心,在这一带到处游荡,找寻那小女孩。这一耽便是十年,他
们不事生产,仗著有的是武艺,牛羊驼马,自有草原上的牧民给他们牧养。他们只须拔出刀
子来,杀人,放火,抢劫,奸淫……这十年之中,大家永远不停的在找这小女孩,草原千
里,却往那里找去?只怕这小女孩早死了,骨头也化了灰,但在草原上做强盗,自由自在,
可比在中原走镖逍遥快活得多,又何必回中原去?有时候,大家谈到高昌迷宫中的珍宝,谈
到白马李三的女儿。这小姑娘就算不死,也长大得认不出了,只有那匹白马才不会变。这样
高大的全身雪白的白马甚是稀有,老远一见就认出来了。但如白马也死了呢?马匹的寿命可
比人短得多。时候一天天过去,谁都早不存了指望。
那知道突然之间,见到了这匹白马。那没错,正是这匹白马!那白马这时候年齿已增,
脚力已不如少年之时,但仍比常马奔跑起来快得多,到得黎明时,竟已将五个强盗抛得影踪
不见,後面追来的蹄声也已不再听到。可是李文秀知道沙漠上留下马蹄足迹,那五个强盗虽
然一时追赶不上,终於还是会依循足印追来,因此竟是丝毫不敢停留。
又奔出十馀里,天已大明,过了几个沙丘,突然之间,西北方出现了一片山陵,山上树
木苍葱,在沙漠中突然看到,真如见到世外仙山一般。大沙漠上沙丘起伏,几个大沙丘将这
片山陵遮住了,因此远处完全望不见。李文秀心中一震:「莫非这是鬼山?为什麽沙漠上有
这许多山,却从没听人说过?」转念一想:「是鬼山最好,正好引这五个恶贼进去。」白马
脚步迅捷,不多时到了山前,跟著驰入山谷。只见两山之间流出一条小溪来。白马一声欢
嘶,直奔到溪边。李文秀翻身下马,伸手捧了些清水洗去脸上沙尘,再喝几口,只觉溪水微
带甜味,甚是清凉可口。
突然之间,後脑上忽被一件硬物住了,只听得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你是谁?到这
里干麽?」李文秀大吃一惊,待要转身,那声音道:「我这杖头对准了你的後脑,只须稍一
用劲,你立时便重伤而死。」李文秀但觉那硬物微向前一送,果觉得头脑一阵晕眩,当下不
敢动弹,心想:「这人会说话,想来不是鬼怪。他又问我到这里干麽,那麽自是住在此处之
人,不是强盗了。」那声音又道:「我问你啊,怎地不答?」李文秀道:「有坏人追我,我
逃到了这里。」那人道:「什麽坏人?」李文秀:「是许多强盗。」那人道:「什麽强盗?
叫什麽名字?」李文秀道:「我不知道。他们从前是保镖的,到了回疆,便做了强盗。」那
人道:「你叫什麽名字?父亲是谁?师父是谁?」李文秀道:「我叫李文秀,我爹爹是白马
李三,妈妈是金银小剑三娘子。我没师父。」那人「哦」的一声,道:「嗯,原来金银小剑
三娘子嫁了白马李三。你爹爹妈妈呢?」李文秀道:「都给那些强盗害死了。他们还要杀
我。」那人「嗯」了一声,道:「站起来!」李文秀站起身来。那人道:「转过身来。」李
文秀慢慢转身,那人木杖的铁尖离开了她後脑,一缩一伸,又在她喉头。但他杖上并不使
劲,只是虚虚的著。李文秀向他一看,心下很是诧异,听到那嘶哑冷酷的嗓音之时,料想
背後这人定是十分的凶恶可怖,那知眼前这人却是个老翁,身形瘦弱,形容枯槁,愁眉苦
脸,身上穿的是汉人装束,衣帽都已破烂不堪。但他头发卷曲,却又不大像汉人。
李文秀道:「老伯伯,你叫什麽名字?这里是什麽地方?」那老人眼见李文秀容貌娇
美,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一怔之下,冷冷的道:「我没名字,也不知道这里是什麽地方。」
便在此时,远处蹄声隐隐响起。李文秀惊道:「强盗来啦,老伯伯,快躲起来。」那人道:
「干麽要躲?」李文秀道:「那些强盗恶得很,会害死你的。」那人冷冷的道:「你跟我素
不相识,何必管我的死活?」这时马蹄声更加近了。李文秀也不理他将杖尖在自己喉头,
一伸手便拉住他手臂,道:「老伯伯,咱们一起骑马逃吧,再迟便来不及了。」那人将手一
甩,要挣脱李文秀的手,那知他这一甩微弱无力,竟是挣之不脱。李文秀奇道:「你有病
麽?我扶你上马。」说著双手托住他腰,将他送上了马鞍。这人瘦骨伶仃,虽是男子,身重
却还不及骨肉停匀的李文秀,坐在鞍上摇摇幌幌,似乎随时都会摔下鞍来。李文秀跟著上
马,坐在他身後,纵马向丛山之中进去。
两人这一耽搁,只听得五骑马已驰进了山谷,五个强人的呼叱之声也已隐约可闻。那人
突然回过头来,喝道:「你跟他们是一起的,是不是?你们安排了诡计,想骗我上当。」李
文秀见他满脸病容猛地转为狰狞可怖,眼中也射出凶光,不禁大为害怕,说道:「不是的,
不是的,我从来没见过你,骗你上什麽当?」那人厉声道:「你要骗我带你去高昌迷
宫……」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住口。
这「高昌迷宫」四字,李文秀幼时随父母逃来回疆之时,曾听父母亲谈话中提过几次,
但当时不解,并未在意,现在又事隔十年,这老人突然说及,她一时想不起甚麽时候似乎曾
听到人说过,茫然道:「高昌迷宫?那是甚麽啊?」老人见她神色真诚,不似作伪,声音缓
和一些,道:「你当真不知高昌迷宫?」李文秀摇头道:「不知道,啊,是了……」老人厉
声问道:「是了什麽?」李文秀道:「我小时候跟著爹爹妈妈逃来回疆,曾听他们说过『高
昌迷宫』。那是很好玩的地方麽?」老人疾言厉色的问道:「你爹娘还说过甚麽?可不许瞒
我。」李文秀凄然道:「但愿我能够多记得一些爹妈说过的话,便是多一个字,也是好的。
就可惜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老伯伯,我常常这样傻想,只要爹爹妈妈能活过来一次,
让我再见上一眼。唉!只要爹妈活著,便是天天不停的打我骂我,我也很快活啊。当然,他
们永远不会打我的。」突然之间,她耳中似乎出现了苏鲁克狠打苏普的鞭子声,愤怒的斥骂
声。
那老人脸色稍转柔和,「嗯」了一声,突然又大声问:「你嫁了人没有?」李文秀红著
脸摇了摇头。老人道:「这几年来你跟谁住在一起?」李文秀道:「跟计爷爷。」老人道:
「计爷爷?他多大年纪了?相貌怎样?」李文秀对白马道:「好马儿,强盗追来啦,快跑快
跑。」心想:「在这紧急当儿,你老是问这些不相干的事干麽?」但见他满脸疑云,终於还
是说了:「计爷爷总有八十多岁了吧,他满头白发,脸上全是皱纹,待我很好的。」老人
道:「你在回疆又识得甚麽汉人?计爷爷家中还有甚麽?」李文秀道:「计爷爷家里再没别
人了。我连哈萨克人也不识得,别说汉人啦。」最後这两句话却是愤激之言,她想起了苏普
和阿曼,心想虽是识得他们,也等於不识。
白马背上乘了两人,奔跑不快,後面五个强盗追得更加近了,只听得飕飕几声,三枚羽
箭接连从身旁掠过。那些强盗想擒活口,并不想用箭射死她,这几箭只是威吓,要她停马。
李文秀心想:「横竖我已决心和这五个恶贼同归於尽,就让这位伯伯独自逃生吧!」当
即跃下地来,在马臀一拍,叫道:「白马,白马!快带了伯伯先逃!」老人一怔,没料到她
心地如此仁善,竟会叫自己独自逃开,稍一犹豫,低声道:「接住我手里的针,小心别碰著
针尖。」李文秀低头一看,只见他右手两根手指间挟著一枚细针,当下伸手指拿住了,却不
明其意。老人道:「这针尖上喂有剧毒,那些强盗若是捉住你,只要轻轻一下刺在他们身
上,强盗就死了。」李文秀吃了一惊,适才早见到他手中持针,当时也没在意,看来这一番
对答若是不满他意,他已用毒针刺在自己身上了。那老人当下催马便行。
五乘马驰近身来,团团将李文秀围在垓心。五个强人见到了这般年轻貌美的姑娘,谁也
没想到去追那老头儿。
五个强盗纷纷跳下马来,脸上都是狞笑。李文秀心中怦怦乱跳暗想那老伯伯虽说这毒针
能致人死命,但这样小小一枚针儿,如何挡得住眼前这五个凶横可怖的大汉,便算真能刺的
死一人,却尚有四个。还是一针刺死了自己吧,也免得遭强人的凌辱。只听得一人叫道:
「好漂亮的妞儿!」便有两人向她扑了过来。
左首一个汉子砰的一拳,将另一个汉子打翻在地,厉声道:「你跟我争麽?」跟著便抱
住了李文秀的腰。李文秀慌乱之中,将针在他右臂一刺,大叫:「恶强盗,放开我。」那大
汉呆呆的瞪著她,突然不动。摔在地下的汉子伸出双手,抱住李文秀的小腿,使劲一拖,将
她拉倒在地。李文秀左手撑拒,右手向前一伸,一针刺入他的胸膛。那大汉正在哈哈大笑,
忽然间笑声中绝,张大了口,也是身形僵住,一动也不动了。
李文秀爬起身来,抢著跃上一匹马的马背,纵马向山中逃去。馀下三个强盗见那二人突
然僵住,宛似中邪,都道被李文秀中了穴道,心想这少女武功奇高,不敢追赶。他三个人
都不会穴解穴,只有带两个同伴去见首领,岂知一摸二人的身子,竟是渐渐冰冷,再一探
鼻息,已是气绝身死。
三人大惊之下,半晌说不出话来。一个姓宋的较有见识,解开两人的衣服一看,只见一
人手臂上有一块钱大黑印,黑印之中,有个细小的针孔,另一人却是胸口有个黑印。他登时
省悟:「这妞儿用针刺人,针上喂有剧毒。」一个姓全的道:「那就不怕!咱们远远的用暗
青子打,不让这小贱人近身便是。」另一个强人姓云,说道:「知道了她的鬼计,便不怕再
著她的道儿!」话是这麽说,三人终究不敢急追,一面商量,一面提心吊胆的追进山谷。
李文秀两针奏功,不禁又惊又喜,但也知其馀三人必会发觉,只要有了防备,决不容自
己再施毒针。纵马正逃之间,忽听得左首有人叫道:「到这儿来!」正是那老人的声音。
李文秀急忙下马,听那声音从一个山洞中传出,当即奔进。那老人站在洞口,问:「怎
麽样?」李文秀道:「我……我刺中了两个……两个强盗,逃了出来。」老人道:「很好,
咱们进去。」进洞後只见山洞很深,李文秀跟随在老人之後,那山洞越行越是狭窄。
行了数十丈,山洞豁然开朗,竟可容得一二百人。老人道:「咱们守住狭窄的入口之
处,那三个强人便不敢进来。这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文秀愁道:「可是咱们也走不
出去的。这山洞里面另有通道麽?」老人道:「通道是有的,不过终是通不到山外去。」李
文秀想起适才之事,犹是心有馀悸,问道:「伯伯,那两个强盗给我一刺,忽然一动也不动
了,难道当真死了麽?」老人傲然道:「在我毒针之下,岂有活口留下?」李文秀伸过手
去,将毒针递给他。老人伸手欲接,突然又缩回了手,道:「放在地下。」李文秀依言放
下。老人道:「你退开三步。」李文秀觉得奇怪,便退了三步。那老人这才俯身拾起毒针,
放入一个针筒之中。李文秀这才明白,原来他疑心很重,防备自己突然用毒针害他。
那老人道:「我跟你素不相识,为甚麽刚才你让马给我,要我独自逃命?」李文秀道:
「我也不知道啊。我见你身上有病,怕强盗害你。」那老人身子幌了幌,厉声道:「你怎麽
知道我身上……身上有……」说到这里,突然间满脸肌肉抽动,神情痛苦不堪,额头不住渗
出黄豆般大的汗珠来,又过一会,忽然大叫一声,在地下滚来滚去,高声呻吟。
李文秀只吓得手足无措,但见他身子弯成了弓形,手足痉挛,柔声道:「是背上痛得厉
害麽?」伸手替他轻轻敲击背心,又在他臂弯膝弯关节处推拿揉拍。老人痛楚渐减,头示
谢,过了一炷香时分,这才疼痛消失,站了起来,问道:「你知道我是谁?」李文秀道:
「不知道。」老人道:「我是汉人,姓华名辉,江南人氏,江湖上人称『一指震江南』的便
是。」李文秀道:「嗯,是华老伯伯。」华辉道:「你没听见过我的名头麽?」言下微感失
望,心想自己「一指震江南」华辉的名头当年轰动大江南北,武林中无人不知,但瞧李文秀
的神情,竟是毫无惊异的模样。
李文秀道:「我爹爹妈妈一定知道你的名字,我到回疆来时只有八岁,甚麽也不懂。」
华辉脸色转愉,道:「那就是了。你……」一句话没说完,忽听洞外山道中有人说道:「定
是躲在这儿,小心她的毒针!」跟著脚步声响,三个人一步一停的进来。
华辉忙取出毒针,将针尾插入木杖的杖头,交了给她,指著进口之处,低声道:「等人
进来後刺他背心,千万不可性急而刺他前胸。」李文秀心想:「这进口处如此狭窄,乘他进
来时刺他前胸,不是易中得多麽?」华辉见她脸有迟疑之色,说道:「生死存亡,在此一
刻,你敢不听我话麽?」说话声音虽轻,语气却是十分严峻。便在此时,只见进口处一柄明
晃晃的长刀伸了进来,急速挥动,护住了面门前胸,以防敌人偷袭,跟著便有一个黑影慢慢
爬进,却是那姓云的强盗。
李文秀记著华辉的话,缩在一旁,丝毫不敢动弹。华辉冷冷道:「你看我手中是甚麽东
西?」伸手虚扬。那姓云的一闪身,横刀身前,凝神瞧著他,防他发射暗器。华辉喝道:
「刺他!」李文秀手起杖落,杖头在他背心上一,毒针已入肌肤。那姓云的只觉背上微微
一痛,似乎被蜜蜂刺了一下,大叫一声,就此僵毙。那姓全的紧随在後,见他又中毒针而
死,只道是华辉手发毒针,只吓得魂飞天外,不及转身逃命,倒退著手脚齐爬的爬了出去。
华辉叹道:「倘若我武功不失,区区五个毛贼,何足道哉!」李文秀心想他外号「一指
震江南」,自是武功极强,怎地见了五个小强盗,竟然一法子也没有,说道:「华伯伯,
你因为生病,所以武功施展不出,是麽?」华辉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我立过重
誓,倘若不到生死关头,决不轻易施展武功。」李文秀「嗯」的一声,觉得他言不由衷,刚
才明明说「武功已失」,却又支吾掩饰,但他既不肯说,也就不便追问。
华辉也察觉自己言语中有了破绽,当即差开话头,说道:「我叫你刺他後心,你明白其
中道理麽?他攻进洞来,全神防备的是前面敌人,你不会甚麽武功,袭击他正面是不能得手
的。我引得他凝神提防我,你在他背心一刺,自是应手而中。」李文秀头道:「伯伯的计
策很好。」须知华辉的江湖阅历何等丰富,要摆布这样一个小毛贼,自是游刃有馀。
华辉从怀中取出一大块蜜瓜的瓜乾,递给李文秀,道:「先吃一些。那两个毛贼再也不
敢进来了,可是咱们也不能出去。待我想个计较,须得一举将两人杀了。要是只杀一人,馀
下那人必定逃去报讯,大队人马跟著赶来,可就棘手得很。」李文秀见他思虑周详,智谋丰
富,反正自己决计想不出比他更高明的法子,那也不用多伤脑筋了,於是饱餐了一顿瓜乾,
靠在石壁上养神。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李文秀突然闻到一阵焦臭,跟著便咳嗽起来。华辉道:「不好!毛
贼用烟来熏!快堵住洞口!」李文秀捧起地下的沙土石块,堵塞进口之处,好在洞口甚小,
一堵之下,涌进洞来的烟雾便大为减少,而且内洞甚大,烟雾吹进来之後,又从後洞散出。
如此又相持良久,从後洞映进来的日光越来越亮,似乎已是正午。突然间华辉「啊」的
一声叫,摔倒在地,又是全身抽动起来。但这时比上次似乎更加痛楚,手足狂舞,竟是不可
抑制。李文秀心中惊慌,忙又走进去给他推拿揉拍。华辉痛楚稍减,喘息道:「姑……姑
娘,这一次我只怕是好不了啦。」李文秀安慰道:「快别这般想,今日遇到强人,不免劳
神,休息一会便好了。」华辉摇头道:「不成,不成!我反正要死了,我跟你实说,我是後
心的穴道上中了……中了一枚毒针。」李文秀道:「啊,你中了毒针,几时中的?是今天
麽?」华辉道:「不是,中了十二年啦!」李文秀骇道:「也是这麽厉害的毒针麽?」华辉
道:「一般无异。只是我运功抵御,毒性发作较慢,後来又服了解药,这才挨了一十二年,
但到今天,那是再也挨不下去了。唉!身上留著这枚鬼针,这一十二年中,每天总要大痛两
三场,早知如此,倒是当日不服解药的好,多痛这一十二年,到头来又有甚麽好处?」李文
秀胸口一震,这句话勾起了她的心事。十年前倘若跟爹爹妈妈一起死在强人手中,後来也可
少受许多苦楚。
然而这十年之中,都是苦楚麽?不,也有过快活的时候。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虽然寂
寞伤心,花一般的年月之中,总是有不少的欢笑和甜蜜。
只见华辉咬紧牙关,竭力忍受全身的疼痛,李文秀道:「伯伯,你设法把毒针拔了出
来,说不定会好些。」华辉斥道:「废话!这谁不知道?我独个儿在这荒山之中,有谁来跟
我拔针?进山来的没一个安著好心,哼,哼……」李文秀满腹疑团:「他为甚麽不到外面去
求人医治,一个人在这荒山中一住便是十二年,有甚麽意思?」显见他对自己还是存著极大
的猜疑提防之心,但眼看他痛得实在可怜,说道:「伯伯,我来试试。你放心,我决不会害
你。」华辉凝视著她,双眉紧锁,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似乎始终打不定主意。李文秀拔下
杖头上的毒针,递了给他,道:「让我瞧瞧你背上的伤痕。若是你见我心存不良,你便用毒
针刺我吧!」华辉道:「好!」解开衣衫,露出背心。李文秀一看之下,忍不住低声惊呼,
但见他背上斑斑,不知有几千百处伤疤。华辉道:「我千方百计要挖毒针出来,总是取
不出。」这些伤疤有的似乎是在尖石上撞破的,有的似乎是用指尖硬生生剜破的,李文秀瞧
著这些伤疤,想起这十二年来他不知受尽了多少折磨,心下大是恻然,问道:「那毒针刺在
那里?」华辉道:「一共有三枚,一在『魄户穴』,一在『志室穴』,一在『至阳穴』。」
一面说,一面反手指毒针刺入的部位,只因时日相隔已久,又是满背伤疤,早已瞧不出针
孔的所在。
李文秀惊道:「共有三枚麽?你说是中了一枚?」华辉怒道:「先前你又没说要给我拔
针,我何必跟你说实话?」李文秀知他猜忌之心极重,实则是中了三枚毒针後武功全失,生
怕自己加害於他,故意说曾经发下重誓,不得轻易动武,便是所中毒针之数,也是少说了两
枚,那麽自己如有害他之意,也可多一些顾忌。她实在不喜他这些机诈疑忌的用心,但想救
人救到底,这老人也实在可怜,一时也理会不得这许多,心中沈吟,盘算如何替他拔出深入
肌肉中的毒针。
华辉问道:「你瞧清楚了吧?」李文秀道:「我瞧不见针尾,你说该当怎样拔才好?」
华辉道:「须得用利器剖开肌肉,方能见到。毒针深入数寸,很难寻著。」说到这里,声音
已是发颤。李文秀道:「嗯,可惜我没带著小刀。」华辉道:「我也没刀子。」忽然指著地
下摔著的那柄长刀说道:「就用这柄刀好了!」那长刀青光闪闪,甚是锋锐,横在那姓云的
强人身旁,此时人亡刀在,但仍是令人见之生惧。
李文秀见要用这样一柄长刀剖割他的背心,大为迟疑。华辉猜知了她的心意,语转温
和,说道:「李姑娘,你只须助我拔出毒针,我要给你许许多多金银珠宝。我不骗你,真的
是许许多多金银珠宝。」李文秀道:「我不要金银珠宝,也不用你谢。只要你身上不痛,那
就好了。」华辉道:「好吧,那你快些动手。」李文秀过去拾起长刀,在那姓云强人衣服上
割撕下十几条布条,以备止血和裹扎伤口,说道:「伯伯,我是尽力而为,你忍一忍痛。」
咬紧牙关,以刀尖对准了他所指的「魄户穴」旁数分之处,轻轻一割。
刀入肌肉,鲜血迸流,华辉竟是哼也没哼一声,问道:「见到了吗?」这十二年中他熬
惯了痛楚,对这利刃一割,竟是丝毫不以为意。李文秀从头上拔下发簪,在伤口中一探,果
然探到一枚细针,牢牢的钉在骨中。
她两根手指伸进伤口,捏住针尾,用劲一拉,手指滑脱,毒针却拔不出来,直拔到第四
下,才将毒针拔出。华辉大叫一声,痛得晕了过去。李文秀心想:「他晕了过去,倒可少受
些痛楚。」剖肉取针,跟著将另外两枚毒针拔出,用布条给他裹扎伤口。
过了好一会,华辉才悠悠醒转,一睁开眼,便见面前放著三枚乌黑的毒针,恨恨的道:
「鬼针,贼针!你们在我肉里耽了十二年,今日总出来了罢。」向李文秀道:「李姑娘,你
救我性命,老夫无以为报,便将这三枚毒针赠送於你。这三枚毒针虽在我体内潜伏一十二
年,毒性依然尚在。」李文秀摇头道:「我不要。华辉奇道:「毒针的威力,你亲眼见过
了。你有此一针在手,谁都会怕你三分。」李文秀低声道:「我不要别人怕我。」她心中却
是想说:「我只要别人喜欢我,这毒针可无能为力。」毒针取出後,华辉虽因流血甚多,十
分虚弱,但心情畅快,精神健旺,闭目安睡了一个多时辰。睡梦中忽听得有人大声咒骂,他
一惊而醒,只听得那姓宋的强人在洞外污言秽语的辱骂,所说的言词恶毒不堪。显是他不敢
进来,却是要激敌人出去。华辉越听越怒,站起身来,说道:「我体内毒针已去,一指震江
南还惧怕区区两个毛贼?」但一加运气,劲力竟是提不上来,叹道:「毒针在我体内停留过
久,看来三四个月内武功难复。」耳听那强盗「千老贼,万老贼」的狠骂,怒道:「难道我
要等你辱骂数月,再来宰你?」又想:「他们若是始终不敢进洞,再僵下去,终於回去搬了
大批帮手前来,那可糟了。这便如何是好?」突然间心念一动,说道:「你姑娘,我来教你
一路武功,你出去将这两个毛贼收拾了。」李文秀道:「要多久才能学会?没这麽快吧。」
华辉沈吟道:「若是教你独指穴、刀法拳法,只少也得半年才能奏功,眼前非速成不可,
那只有练见功极快的的旁门兵刃,必须一两招间便能取胜。只是这山洞之中,那里去找什麽
偏门的兵器?」一抬头间,突然喜道:「有了,去把那边的葫芦摘两个下来,要连著长藤,
咱们来练流星锤。」李文秀见山洞透光入来之处,悬著十来个枯萎已久的葫芦,不知是那一
年生在那里的,於是用刀连藤割了两个下来。华辉道:「很好!你用刀在葫芦上挖一个孔,
灌沙进去,再用葫芦藤塞住了小孔。」李文秀依言而为。两个葫芦中灌满了沙,每个都有七
八斤重,果然是一对流星锤模样。华辉接在手中,说道:「我先教你一招『星月争辉』。
「当下提起一对葫芦流星锤,慢慢的练了一个姿势。这一招「星月争辉」左锤打敌胸腹之交
的「商曲穴」,右锤先纵後收,弯过来打敌人背心的「灵台穴」,虽只一招,但其中包含著
手劲眼力、荡锤认穴的各种法门,又要提防敌人左右闪避,借势反击,因此李文秀足足举了
一个多时辰,方始出锤无误。
她抹了抹额头汗水,歉然道:「我真笨,学了这麽久!」华辉道:「你一也不笨,可
说是聪明得很。你别觑这一招『星月争辉!唬涫瞧殴}夫,但变化奇幻,大有威力,寻
常人学它十天八天,也未有你这般成就呢。
以之对付武林好手,单是一招自不中用,但要打倒两个毛贼,却已绰绰有馀!你休息一
会,便出去宰了他们吧。」李文秀吃了一惊,道:「只是这一招便成了?」华辉微笑道:
「我虽只教你一招,你总算已是我的弟子,一指震江南的弟子,对付两个小毛贼,还要用两
招麽?你也不怕损了师父的威名?」李文秀应道:「是。」华辉道:「你不想拜我为师
麽?」李文秀实在不想拜甚麽师父,不由得迟迟不答,但见他脸色极是失望,到後来更似颇
为伤心,甚感不忍,於是跪下叩拜,叫道:「师父。」华辉又是喜欢,又是难过,怆然道:
「想不到我九死之馀,还能收这样一个聪明灵慧的弟子。」李文秀凄然一笑,心想:「我在
这世上除了计爷爷外,再无一个亲人。学不学武功,那也罢了。不过多了个师父,总是多了
一个不会害我、肯来理睬我的人。」华辉道:「天快黑啦,你用流星锤开路,冲将出去,到
了宽敞的所在,便收拾了这两个贼子。」李文秀很有害怕。华辉怒道:「你既信不过我的
武功,何必拜我为师?当年闽北双雄便双双丧生在这招『星月争辉』之下。
这两个小毛贼的本事,比起闽北双雄却又如何?」李文秀那知道闽北双雄的武功如何,
见他发怒,只得硬了头皮,搬开堵在洞口的石块,右手拿了那对葫芦流星锤,左手从地下拾
起一枚毒针,喝道:「该死的恶贼,毒针来了!」那姓宋和姓全的两个强人守在洞口,听到
「毒针来了」四字,只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退出。那姓宋的原也想到,她若要施放毒针,决
无先行提醒一句之理,既然这般呼喝,那便是不放毒针,可是眼见三个同伴接连命丧毒针之
下,却教他如何敢於托大不理?李文秀慢慢追出,心中的害怕实在不在两个强人之下。三个
人胆战心惊,终於都过了那十馀丈狭窄的通道。
那姓全的一回头,李文秀左手便是一扬,姓全的一慌,角下一个踉跄,摔了个筋斗。那
姓宋的还道他中了毒针,脚下加快,直冲出洞。姓全的跟著也奔到了洞外。两人长刀护身,
一个道:「还是在这里对付那丫头!」一个道:「不错,她发毒针时也好瞧得清楚些。」这
时夕阳在山,闪闪金光正照在宋全二人的脸上,两人微微侧头,不令日光直射进眼,猛听得
山洞中一声娇喝:「毒针来啦!」两人急忙向旁一闪,只见山洞中飞出两个葫芦,李文秀跟
著跳了出来。两人先是一惊,待见她手中提著的竟是两个枯槁得葫芦,不由得失笑,不过笑
声之中,却也免不了戒惧之意。
李文秀心中怦怦而跳,她只学了一招武功,可不知这一招是否当真管用,幼时虽跟父母
学过一些武艺,但父母死後就抛荒了,早已忘记乾净。她对这两个面貌凶恶的强人实是害怕
之极,若能不斗,能够虚张声势的将他们吓跑,那是最妙不过,於是大声喝道:「你们再不
逃走,我师父一指震江南便出来啦!他老人家毒针杀人,犹如探囊取物一般,你们胆敢和他
作对,当真是好大的胆子!」这两个强人都是寻常脚色,「一指震江南」的名头当年倒也似
乎听见过,但跟他毫无瓜葛,向来不放在心上,相互使个眼色,心中都想:「乘早抓了这丫
头去见霍大爷、陈二爷,便是天大的功劳,管他甚麽震江南、震江北?」齐声呼叱,分从左
右扑了上来。
李文秀大吃一惊:「他二人一齐上来,这招星月争辉却如何用法?」也是华辉一心一意
的教她如何出招打穴,竟忘了教她怎生对付两人齐上。要知对敌过招,千变万化,一两个时
辰之中,又教得了多少?李文秀手忙脚乱,向右跳开三尺。那姓全的站在右首,抢先奔近,
李文秀不管三七二十一,两枚葫芦挥出,惶急之下,这一招「星月争辉」只使对了一半,左
锤倒是打中了他胸口的「商曲穴」,右锤却碰正在他的长刀口,刷的一响,葫芦被刀锋割
开,黄沙飞溅。
那姓宋的正抢步奔到,没料到葫芦中竟会有大片黄沙飞出,十数粒沙子钻入了眼中,忙
伸手揉眼。李文秀又是一锤击出,只因右锤破裂,少了借助之势,只打中了他的背心,却没
中「灵台穴」。但这一下七八斤重的飞锤击在身上,那姓宋的也是站不住脚,向前一扑,眼
也没睁开,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肩头。李文秀叫声:「啊哟!」左手忙伸手去推,慌乱中忘了
手中还持著一枚毒针,这一推,却是将毒针刺入了他肚腹。那姓宋的双臂一紧,便此死去。
这强人虽死,手臂却是抱得极紧,李文秀猛力挣扎,始终摆脱不了。华辉叹道:「蠢丫
头,学的时候倒头头是道,使将起来,便乱七八糟!」提脚在那姓宋的尾闾骨上踢了一脚。
那死尸松开双臂,往後便倒。
李文秀惊魂未定,转头看那姓全的强人时,只见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双目圆睁,一动
也不动,竟已被她以灌沙葫芦击中要穴而死。李文秀一日之中连杀五人,虽说是报父母之
仇,又是抵御强暴,心中总是甚感不安,怔怔的望著两具尸体,忍不住便哭了出来。
华辉微笑道:「为甚麽哭了?师父教你的这一招『星月争辉』,可好不好?」李文秀呜
咽道:「我……我又杀了人。」华辉道:「杀几个小毛贼算得了甚麽?我武功回复之後,就
将一身功夫都传了於你,待此间大事一了,咱们回归中原,师徒俩纵横天下,有谁能当?来
来来,到我屋里去歇歇,喝两杯热茶。」说著引导李文秀走去左首丛林之後,行得里许,经
过一排白桦树,到了一间茅屋之前。
李文秀跟著他进屋,只见屋内陈设虽然简陋,却颇雅洁,堂中悬著一副木板对联,每一
块木板上刻著七个字,上联道:「白首相知犹按剑。」下联道:「朱门早达笑谈冠。」她自
来回疆之後,从未见过对联,也从来没人教过她读书,好在这十四个字均不艰深,小时候她
母亲都曾教过的,文义却全然不懂,喃喃的道:「白首相知犹按剑……」华辉道:「你读过
这首诗麽?」李文秀道:「没有。这十四个字写的是甚麽?」华辉文武全才,说道:「这是
王维的两句诗。上联说的是,你如有个知己朋友,跟他相交一生,两个人头发都白了,但你
还是别相信他,他暗地里仍会加害你的。他走到你面前,你还是按著剑柄的好。这两句诗的
上一句,叫做『人情翻覆似波澜』。至於『朱门早达笑谈冠』这一句,那是说你的好朋友得
意了,青云直上,要是你盼望他来提拔你、帮助你,只不过惹得他一番耻笑罢了。」李文秀
自跟他会面以後,见他处处对自己猜疑提防,直至给他拔去体内毒针,他才相信自己并无相
害之意,再看了这副对联,想是他一生之中,曾受到旁人极大的损害,而且这人恐怕还是他
的知交好友,因此才如此愤激,如此戒惧。这时也不便多问,当下自去烹水泡茶。
两人各自喝了两杯热茶,精神一振。李文秀道:「师父,我得回去啦。」华辉一怔,脸
上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道:「你要走了?你不跟我学武艺了?」李文秀道:「不!我昨晚
整夜不归,计爷爷一定很牵记我。待我跟他说过之後,再来跟你学武艺。」华辉突然发怒,
胀红了脸,大声道:「你若是跟他说了,那就永远别来见我。」李文秀吓了一跳,低声道:
「不能跟计爷爷说麽?他……他很疼我的啊。」华辉道:「跟谁也不能说。你快立下一个毒
誓,今日之事,对谁也不许说起,否则的话,我不许你离开此山……」他一怒之下,背上伤
口突然剧痛,「啊」的一声,晕了过去。
李文秀忙将他扶起,在他额头泼了些清水。过了一会,华辉悠悠醒转,奇道:「你还没
走?」李文秀却问:「你背上很痛麽?」华辉道:「好一些啦。你说要回去,怎麽还不
走?」李文秀心想:「计爷爷最多不过心中记挂,但师父重创之後,若是我不留意著照料,
说不定他竟会死了。」便道:「师父没大好,让我留著服侍你几日。」华辉大喜。
当晚两人便在茅屋中歇宿。李文秀找些枯草,在厅上做了个睡铺,睡梦之中接连惊醒了
几次,不是梦到突然被强人捉住,便是见到血淋淋的恶鬼来向自己索命。
次晨起身,见华辉休息了一晚,精神已大是健旺。早饭後,华辉便指她修习武功,从
扎根基内功教起,说道:「你年纪已大,这时起始练上乘武功,原是迟了一些。但一来徒儿
资质聪明,二来师父更不是泛泛之辈。明师收了高徒,还怕些甚麽?五年之後,叫你武林中
罕遇敌手。」如此练了七八日,李文秀练功的进境很快,华辉背上了创口也逐渐平复,她这
才拜别师父,骑了白马回去。华辉没再逼著她立誓。她回去之後,却也没有跟计爷爷说起,
只说在大漠中迷了路,越走越远,幸好遇到一队骆驼队,才不致渴死在沙漠之中。
自此每过十天半月,李文秀便到华辉处居住数日。她生怕再遇到强人,出来时总是穿了
哈萨克的男子服装。这数日中华辉总是悉心教导她武功。李文秀心灵无所寄托,便一心一意
的学武,果然是高徒得遇明师,进境奇快。
这般过了两年,华辉常常赞道:「以你今日的本事,江湖上已可算得是一流好手,若是
回到中原,只要一出手,立时便可扬名立万。」但李文秀却一也不想回到中原去,在江湖
上干甚麽「成名立万」的事,但要报父母的大仇,要免得再遇上强人时受他们侵害,武功却
非练好不可。在她内心深处,另有一个念头在激励:「学好了武功,我能把苏普抢回来。」
只不过这个念头从来不敢多想,每次想到,自己就会满脸通红。她虽不敢多想,这念头却深
深藏在心底,於是,在计老人处了时候越来越少,在师父家中的日子越来越多。计老人问了
一两次见她不肯说,知她从小便性情执拗,打定了的主意再也不会回头,也就不问了。
这一日李文秀骑了白马,从师父处回家,走到半路,忽见天上彤云密布,大漠中天气说
变就变,但见北风越刮越紧,看来转眼便有一场大风雪。她纵马疾驰,只见牧人们赶著羊群
急速回家,天上的鸦雀也是一只都没有了。
快到家时,蓦地里蹄声得得,一乘马快步奔来。李文秀微觉奇怪:「眼下风雪便作,怎
麽还有人从家里出来?」那乘马一奔近,只见马上乘者披著一件大红羊毛披风,是个哈萨克
女子。
李文秀这时的眼力和两年前已大不相同,远远便望见这女子身形袅娜,面目姣好,正是
阿曼。李文秀不愿跟她正面相逢,转过马头,到了一座小山丘之南,勒马树後。却见阿曼骑
著马也向小丘奔来,她驰到丘边,口中呼哨一声,小丘上树丛中竟也有一下哨声相应。阿曼
翻身下马,一个男人向她奔了过去,两人拥抱在一起,传出了阵阵欢笑。那男人道:「转眼
便有大风雪,你怎地还出来?」却是苏普的声音。
阿曼笑道:「小傻子,你知道有大风雪,又为甚麽大著胆子在这里等我?」苏普笑道:
「咱两个天天在这儿相会,比吃饭还要紧。便是落刀落剑,我也会在这里等你。」他二人并
肩坐在小丘之上,情话绵绵,李文秀隔著几株大树,不由得痴了。他俩的说话有时很响,便
听得清清楚楚,有时变得了喁喁低语,就一句也听不见。蓦地里,两人不知说到了甚麽好笑
的事,一齐纵声大笑起来。
但即使是很响的说话,李文秀其实也是听而不闻她不是在偷听他们说情话。她眼前似乎
看见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也这麽并肩的坐著,也是坐在草地上。小男孩是苏普,小女
却是她自己。他们在讲故事,讲甚麽故事,她早已忘记了,但十年前的情景,却清清楚楚地
出现在眼前……。
鸡毛般的大雪一片片的飘下来,落在三匹马上,落上三人的身上。苏普和阿曼笑语正
浓,浑没在意;李文秀却是没有觉得。雪花在三人的头发上堆积起来,三人的头发都白了。
几十年之後,当三个人的头发真的都白了,是不是苏普和阿曼仍然这般言笑晏晏,李文
秀仍然这般寂寞孤单?她仍是记著别人,别人的心中却早没了一丝她的影子?突然之间,树
枝上刷啦啦的一阵急响,苏普和阿曼一齐跳了起来,叫道:「落冰雹啦!快回去!」两人翻
身上了马背。
李文秀听到两人的叫声,一惊醒觉,手指大了冰雹已落在头上、脸上、手上,感到很是
疼痛,忙解下马鞍下的毛毡,兜在头上,这才驰马回家。
将到家门口时,只见廊柱上系著两匹马,其中一匹正是阿曼所乘。李文秀一怔:「他们
到我家来干甚麽?」这时冰雹越下越大,她牵著白马,从後门走进屋去,只听得苏普爽朗的
声音说道:「老伯伯,冰雹下得这麽大,我们只好多耽一会啦。」计老人道:「平时请也请
你们不到。我去冲一壶茶。」自从晋威镖局一干豪客在这带草原上大施劫掠之後,哈萨克人
对汉人极是憎恨,虽然计老人在当地居住已久,哈萨克人又生性好客,尚不致将他驱逐出
境,但大家对他却十分疏远,若不是大喜庆事,谁也不向他买酒;若不是当真要紧的牲口得
病难治,谁也不会去请他来医。苏普和阿曼的帐蓬这时又迁的远了,倘若不是躲避风雪,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