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天华道:“为了不影响七位剑士的判断,姜少侠只能听我讲述,不许开口。只要你再说一个字,我便不再解说。”
姜惑又好气又好笑,这个条件虽不苛刻,却令他更是疑问迭出,偏偏还无法开口询问,只好叹一口气,盘膝而坐,一副洗耳恭听之色。
盖天华道:“姜少侠长得很像一个人,而此人却是我圣剑士不共戴天之敌,一旦发现其痕迹,必除之后快,便是让我八人全部搭上性命亦不足惜……”
才听了这两句,姜惑心中狂跳,几乎忍不住脱口相询,总算想到盖天华方才提出的条件,勉强忍住。回想那日盖天华初见自己时的古怪言语,与圣剑士不共戴天的敌人多半就是“祁”姓之人,又与自己长得十分相像,极有可能便是自己的父亲祁蒙。
虽然想不通他们为何会与父亲结仇,但姜惑知道这八位圣剑士皆是天底下一流的剑客,八人合力,神鬼难敌,自己决不能泄露父亲的行踪。
盖天华接着道:“那日初见姜少侠,我虽对你的相貌起疑,但天底下容貌相似之人何止万千,倒也不能因此定论。可姜少侠不但相貌与那人几乎一模一样,更与他一样年纪轻轻便身怀绝世剑法,这就无法令我释怀了。”
看姜惑满脸不服的神色,盖天华又补上一句:“姓氏可假装,容貌亦可用药物更改,但武功绝非朝夕可成,没有天赋亦达不到如此境界。”
姜惑却想到自己虽然与父亲长得相像,但绝未达到“一模一样”的程度,难道圣剑士的敌人另有其人?
盖天华续道:“不过我虽对姜少侠有此怀疑,然而圣剑士承蒙祖训,向来行事公平决不偏袒,岂能擅自定人生死?所以我诳姜少侠来此,让其余七人当面验证,每一位圣剑士都有一种天生的直觉,可独自判定姜少侠是否就是我们所要找之人。然后我们八人会按各自心意投票,以票数来做出最终的决定。如果姜少侠不是那人,自会安然无恙,但如果确定姜少侠果真是那人……”
说到这里,盖天华略一停顿,方才字字千钧地沉声道:“我们也不必遵守江湖规矩,今日决不会让姜少侠生离此地!”
八位圣剑士只道姜惑听到这番话必会大惊失色,谁知姜惑呆了半晌后,竟然仰天狂笑起来。起初还道他受得刺激太大,失心疯了,但见他眼神依然清澈如水,全无疯狂之态,倒不知姜惑是悍不畏死,还是有把握得到安全的票数,至于他要想从八人围攻下逃脱,则无异于痴人说梦。
盖天华静静地看着狂笑不止的姜惑,无动于衷地淡然道:“我身为圣剑士之首,所做决定或许会在无意中影响他人,所以最后一个投票。”目光移向八剑士中的秦地杰道,“便由秦剑士先投票吧。”
“且慢。”姜惑一跃而起,脸上犹挂着未散去的笑意,“晚辈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改变不了八位德高望重的前辈的决定,但我至少可以决定一下投票的方式吧。”他把“德高望重”四个字吐得特别重,充满了讽刺之意。
盖天华不为所动:“姜少侠大可放心,圣剑士有自己的投票规则,票数揭晓前每个人都不会知道别人的决定,也无法作弊。”
姜惑嘿嘿一笑:“晚辈知道自己多半死定了,对票数结果并不关心,只是想在临死前提个要求,也好让自己死得有些尊严。”
盖天华微一思索:“讲。”
“请诸位都先到木屋之外,每一人单独投票后便离去,下一位再继续。”
饶是八位圣剑士见多识广,也不禁面面相觑,大皱眉头。在这八人的眼皮底下,纵然姜惑一人呆在屋中也绝无可能逃脱,就算单独相对,他也不可能刹那间制服其中任何一位圣剑士,这个要求与其说是讲条件,倒不如是小孩子胡闹,不知姜惑打的是什么主意。
姜惑侃侃而谈:“诸位不妨想像一下,若是晚辈看到某位前辈决定让我去死,说不定会痛哭流涕苦苦哀求,这番丑态可不愿入外人之眼,如果你们连这个要求也不答应,那我还不如现在直接拔剑自刎,免得让大家为难。”
八位圣剑士啼笑皆非,姜惑虽然说得可怜巴巴,却何曾有半分畏缩之态?倒真有几分慨然赴死的英雄豪杰之气。若是连他这个小小要求也不成全,似乎也太不近人情了。
盖天华发现有几位剑士眼中已流露出欣赏之意,姜惑虽仅仅说了几句话,恐怕已在无意间改变了某位剑士的决定,不愿再听他多言,招一招手,八人皆随他走出小屋外,仅留姜惑一人在内。
等八人出门后,姜惑平心静气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安心待死。
原来姜惑心知自己无法改变圣剑士的决定,在这八位绝世剑客手下亦不可能逃脱,索性定下此计,趁八人离开后感应体内试炼果的灵力,查明破界宝物的方位。
就算宝物不在小木屋中,也可趁八人逐一入屋时凭体内感应力的强弱,确定宝物到底藏在何人身上。至于他自己的生死,反正都操纵在八位剑士手里,倒是不由他费心了。
这倒并非姜惑悍不畏死,而是在内心深处,坚信自己是上苍派来完成破界使命、拯救苍生的人,就算处身于绝地亦可逢生,而万一命中注定要死在这圣剑居中,能放下牵挂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或许,做个阴曹地府中的鬼魂,反而更容易与父亲相聚……
姜惑闭目凝思,但那试炼果的灵力反而因八剑士离开后减弱不少,心知破界宝物并没有藏在小屋中。
按理说最有可能是在盖天华身上,但偏偏单独面对他时全无感应,由此可见恐怕圣剑士虽然身怀宝物,却并不看重,甚至根本不知那是宝物,由此入手,倒有机会兵不血刃把宝物弄到手。想到得意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此时此刻,姜少侠还能笑得出来,若能脱此劫,日后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第一个进入小木屋的剑士正是排名第二的秦地杰。
姜惑笑道:“能死在圣剑士手上,晚辈虽死犹荣。”暗运灵力,却并无强烈的感应,如此看来宝物应该不在秦地杰身上。
秦地杰不再多言,走到屋中央那柄古剑前,忽抬手亮剑,在古剑之上凌空一划,旋即收剑入鞘,往屋外走去。
姜惑大奇,实不知秦地杰这一票到底投自己是生是死。不过见他剑势轻灵,出手疾捷,剑意飞扬处犹若润笔题诗、挥毫作画般潇洒无羁,勾留无痕,笑着赞了一声“好”。
第二个入屋的是邬人祥,此人身材颀长,脸色木然,根本瞧不出喜怒,当是城府极深之人,亦如秦地杰一般在古剑上凌空出剑,这一剑却是力由心生,剑尖如挽重物,一招一式的勾勒转折清晰可辨,却又让人生出难以化解之感,出手老辣,显得内力极其精深。
姜惑瞧着邬人祥不苟言笑的神情,暗忖此人多半是给自己投下死票,也懒得多看他一眼,只是感应到他身上亦无那破界宝物。
第三人是佘金扬,他年纪三十出头,面容枯硬,眉眼间却流露出一分慈爱之意。他入屋后却并不立刻拔剑,而是盯住姜惑问了一句:“洚州城外,假冒圣剑士退囿州大军之人,可是姜少侠么?”
姜惑一呆,他已告知洚州侯宁华安自己的真实身份,按理说他决不至于上报朝中替自己邀功,不知远在朝歌的圣剑士们由何得知?转念想到洚州军民皆以为被圣剑士所救,大概早就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那些人虽不知道自己的真名实姓,但以圣剑士广博的见识与精准的眼力,多半已猜出那个横空出世的无名少年就是自己……
姜惑一时尚打不定主意是否应该承认,佘金扬淡然道:“居功而不自傲,攘义举而不图名利。好!好!好!”他口中连道三个好字,面色依然冷硬如初。
一语说毕,腰间长剑蓦然脱鞘弹出,佘金扬右手疾提,长袖飞出,卷住凌空落下的宝剑,在古剑上虚画而刻。这一剑宛若天成,不带丝毫烟火气,动作挥洒自如,宛如起舞,由始至终,连手指都未让姜惑看到。不过依姜惑推想,这一剑多半不是死票。而在佘金扬的身上,他仍是没有感应到关于破界宝物的任何信息。
如此往复,不多时已有七位剑士投完了票,仅留盖天华一人。
然而大出姜惑意料的是,破界宝物并不在其中任何一人身上。一时心头大感沮丧,心想莫非这七人出屋后特意把宝物放于他处?或是交给他人暂时保管?由此可见圣剑士确实知道这宝物的存在,所以才防范着不让自己有机可乘。既然如此,日后要想夺回宝物可需要大费一番周折,他再有天大的本事,仅对付一位圣剑士或许还有些微的机会,但绝无可能逐个把八位圣剑士身上的物品搜索一遍。
盖天华大步走入小屋,姜惑料想自己一条性命恐怕已去了大半,不等他拔剑投票,开口直接问道:“你们八人在外面可有交换什么东西吗?”
饶是以盖天华的淡泊,亦不由被姜惑的古怪问题逗得笑了起来:“姜少侠何出此问?”
姜惑气鼓鼓地道:“晚辈只怕活不了多久了,还请盖剑士回答。”
盖天华实在想不明白姜惑在生死关头为何会对无关紧要的问题纠缠不休,回想一下,郑重道:“我八人并非漠视他人生死之辈,皆在慎重考虑姜少侠之事,绝无空暇交换物品。”
姜惑半信半疑,以盖天华的为人应该不至于骗自己,挠头苦思那破界宝物的去处。盖天华忽叹了一口气,并未出剑投票,而是对外面喊一声:“大家都进来吧。”七剑士依次入屋。
八人齐聚,姜惑再度感应到了破界宝物的出现,奈何仍是全无头绪,并不知具体藏在何人身上,恨得牙痒痒。
盖天华来到那柄古剑之前,手持剑柄肃容道:“此刻八人齐集,可以开剑验票了。”
邬人祥忽道:“盖剑士似乎并没有投票。”圣剑士皆耳力高明,人在屋外仍可听到屋内的动静。
盖天华沉声道:“我虽然并未投票,但心中早有决断,并不急于一时。”
邬人祥却冷冷摇头道:“只怕见到我们七位的投票的结果后,会让盖剑士更改决定。”
盖天华淡然道:“你信不过我么?”邬人祥不语,显然是默认。
姜惑把这一幕瞧在眼里,心想原来号称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圣剑士之间也会有争执。八人合一,确实天下无敌,但看样子排名第三的邬人祥对盖天华圣剑士之首的位置并不服气,恐怕早有取而代之的念头。自己只要好好利用这一,或许就有击败八剑士的机会。
盖天华面色不变,眼神中却有一丝不快。周火峰连忙道:“我们都信得过盖剑士,请开剑验票吧。”
姜惑忽问道:“若是票数持平怎么办?”
年纪最轻的彭水遽答道:“若是四比四,盖剑士身为八剑士之首,他的一票就是决定性的。”
姜惑却不耐烦起来:“那就快开票吧,若是相差悬殊,盖剑士这一票不投也罢。”只听他毫无心机地说,谁能想到这票数高低事关他的生死。
盖天华吸一口气,手上用劲,从鞘中拔出古剑。姜惑眼利,已看到那古剑剑脊上刻有些字迹,方知诸人投票时竟是力透剑尖,在古剑上画下字迹,这古剑乃是上古神物,剑质坚硬,若无深厚功力极难留字,仅凭此借物传力之能,这八人已无愧圣剑士之名。
姜惑又留意古剑之上并无太多字迹,心知这柄古剑既然被供于木屋中央,必是圣剑士心中极为尊崇之物,在上面刻字难免不敬,若无郑重大事亦不会贸然投票,自己能令圣剑士如此看重,纵然身死亦足以自豪。
古剑上字迹新旧不一,有些凌乱字迹已被剑锈所遮盖,不知是多少年前留下的。仅在离剑柄二分处的几个字迹是新痕。姜惑只看到面朝自己的古剑一面刻着两个小小的圆圈与一个交叉,想必一种符号意味着“生”,另一种符号则代表着“死”,却不知古剑另一面的票数如何?
随着盖天华侧转古剑剑身,姜惑已瞧见古剑另一面是一个圆圈与三个交叉。他按常理揣测,交叉多半是代表死票,暗忖岂不是盖天华这最后一票便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姜惑虽是天性洒脱之人,事到临头亦不由紧张起来,呆呆看着盖天华,不知他的决定到底是什么。
屋内诸剑士都看清了古剑上符号,目光皆停在盖天华脸上。
盖天华凝思良久,对姜惑艰难地吐出三个字:“你走吧!”
姜惑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也不知是否应该道谢。
邬人祥忽然道:“我不服。若是盖剑士早做决定,我决无异议。”
盖天华几不可闻地一叹,低声反问道:“若是只见到持平的票数,你又如何知道我的决定是什么?”
众人大觉此言有理。虽然符号简单,但细辨下仍可认出盖天华的剑意,但那样做无疑落了下乘,圣剑士又岂会锱铢必较?
邬人祥微微一怔,满脸仍是不服气的神色,正要再开口,姜惑接口道:“诸位剑士可知刚才听到你们欲以投票定晚辈生死时我为何发声大笑?”
周火峰对姜惑最有好感,如今大局已定,他亦如释重负,呵呵一笑:“姜少侠请讲,老夫也十分好奇。”
姜惑冷笑道:“只因晚辈觉得诸位虽有圣剑士处事公平之名,却仅凭一己好恶定人生死,太过名不副实。”
邬人祥大怒:“你这小子自以为逃得大难,就敢对圣剑士说三道四么?嘿嘿,洚州城外冒名替之账尚未与你清算呢。”
姜惑反唇相讥:“想必邬前辈处身于洚州城,必会助囿州大军破城屠民、烧杀抢掠一空了?”邬人祥顿时语塞,忿然瞪了姜惑一眼。
姜惑不理会邬人祥的目光,昂首挺胸,掷地有声:“晚辈不才,并不知道什么大道理,却相信天地万物来到这世间,皆有自己生存的权利,就算是那些在天上自命不凡的神灵,亦无资格夺取任何一个鲜活的生命!”言罢再也不望八人一眼,傲然走出木屋。
姜惑回到费府后,回想起此次在八位圣剑士手下险死还生,方觉后怕。由始至终,虽然圣剑士并无对他动粗,但无时无刻都体现出一种绝对自信的控制力,生死全然不由自己。如果不是盖天华最后时刻给自己投了生还之票,如今他多半已不在人世。
姜惑在费府呆到傍晚,也不见费仲回府。而费府门客则显得人心惶惶,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有几人已在暗中收拾东西,看样子竟是打算离开费府。姜惑大觉奇怪,叫住旁边一个家丁,细细打听,那家丁却脸现惊容,推说不知匆匆离开。直到问到第三个家丁,方知今日朝中竟出了大事。
原来太师闻仲在北海征战数年,此次回朝后方知商容撞柱、比干剜心等事情,怒纣王无道,疾书十谏,于今日早朝当庭上奏。
那十谏中诸如废炮烙、填虿盆、去肉林酒池、广访贤良等等尚能被纣王接受,拆鹿台、贬妲己,斩费仲、尤浑佞臣之举却令纣王大感为难,百般推托,太师闻仲性急,当庭便与纣王争辩起来。
费仲自以为得纣王宠爱,自作聪明上前责斥闻仲殿前胁君。闻仲久离朝歌,并不识得费仲,听说此人正是那小人佞臣,如何按捺得住,竟当庭一拳打翻费仲,顺便连那尤浑也不放过,径直唤左右将二人推出午门斩首。纣王心知太师正在气头上,又恼费、尤不识时务,好说歹说勉强先留下两人性命,关于大牢里等候发落。
姜惑听得好笑。怪不得费府门客皆作鸟兽散,原来竟是飞来横祸,主子已投入了大牢中。他本就厌恶费仲小人嘴脸,此刻心头大觉痛快,对这素未谋面的太师闻仲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连闻笑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亦好了数分,欣然回房安歇。他向来我行我素,根本未想过费仲之祸或许会连累到自己,反倒想着在费府多留几天瞧瞧热闹。
深夜,姜惑躺在床上回想今日见闻:皇宫内院中苏妲己闻琴无感,反而偶露凶相;圣剑居内变生波折,八位圣剑士齐集兴师问罪,几乎令自己命丧当场;而那灵光一现的破界宝物也不知到底在何处……诸事不顺,令他心情莫名烦躁,一时难以入眠。
忽然房门轻开一线,姜惑只道又是费府某位女子来诱,冷哼一声,正欲赶走来人,却见到从门缝里挤进来一只小动物,足生六蹄,动作灵活,可不正是结义兄弟寄风所养的异兽狂风。
姜惑大喜过望,轻呼道:“寄风兄弟,是你来了么?”
“嘻嘻,姜大哥,兄弟可想死你了。”窗口上蓦然倒挂下一人,正是寄风。
姜惑一把揪过寄风,当胸就是一拳:“好兄弟,这几日你在何处?怎么不早些来找我?”
寄风依旧灰衣百结、短裤赤足,只是头上少了那大草帽:“小弟被人抓住了,直到昨日才脱身。”
姜惑一惊:“可受伤了么?到底是何人害我兄弟,我去替你报仇。”
寄风大笑:“听到姜大哥这一声关切,比天底下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至于报仇之事却大可不必了。”
姜惑不依:“你怕我得罪不起你的仇家吗?”
“今日独闯圣剑居都安然无恙,这天下恐怕没有姜大哥惹不起的人吧。”寄风苦笑道,“只不过小弟这个仇人还是请姜大哥手下留情吧,因为她可是我唯一的亲生姐姐。”
姜惑一怔,再给寄风一拳:“你这小子,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哼哼,就算是你亲生姐姐胆敢欺负你,我也一样教训她。”言罢哈哈大笑。两兄弟一见投缘,此刻重逢,尽诉离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