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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看,皇上虽然答应过,北伐不动用国库的钱,但并没说过大军得胜归来後,给各军各将的封赏不从国库拿钱啊!到时候,真金白银白白挖走一大块不说,连世族们控制的封地和世家佃奴们说不定也要被新贵们划走!

在肃贪一事上,慕容尚河已经栽进了苏倾容的坑,北伐一事,他不得不慎之又慎,半也马虎不得。

思考了数日之後,慕容尚河想出了对策────北伐势在必行,既然谁也阻止不了,那麽,他只有在北伐军中混入大股世族势力,将北伐军将领全部替换为世族的嫡子们才行。

如果能顺利在北伐军中安插大量世族嫡系,就能将北伐的功劳尽占於己有,将可能出现的新贵势力压制到最少,无法和世族们抗衡。

而皇帝战後封赏功臣,就算从国库拿钱,也不过是相当於用世族的钱赏赐世族自己,把钱从右口袋掏去左口袋而已。

另外,这也是壮大世族军权的机会。

北周世族牢牢掌握着国库和户部的财政大权,可是兵权却很弱。在前几年的瓦剌大战中,属於世族的七大营军队又被苏倾容消耗掉大部分。

而今,借北伐契机,慕容家说不定还趁机能将手伸入兵部,让世族嫡子嫡孙们立下显赫军功!

慕容尚河自然盘算的不错,然而,他所设想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世族们能够顺利把自己的嫡系安插入北伐军的基础上。

如果这个前提不成立,那麽慕容尚河所计画的一切都是空谈,世族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新贵借北伐的东风平步青云,形成拱卫皇权的巨大势力!

如今,兵部被苏倾容守得如同密匝的铁桶一般,大到先锋大帅,小到队正副队正,全部都是丞相本人或者他的门生亲手挑选的,一空子都钻不进去。凡和世族沾亲带故的军人全部都被这位元丞相大人一手清洗出军,北伐军铁板一块,拿钻都凿不出一个孔来。

眼下,能让丞相头放人入军的只有皇帝陛下,可是,皇上和丞相两人分明是一党,皇上的本意也是扶植自己的心腹党羽,根本不可能给世族们放水。

形势危急,慕容尚河只好将嫡孙女慕容千凤提前送入後宫,指望这位慕容家倾尽心血,按照皇後规制培养的女儿能够一揽圣宠,好歹说动皇上放几个人入北伐军。

这是关系到北周世族生死存亡的大事。

只要口子能打开,慕容尚河必定拼尽全力和苏倾容一较长短,将北伐军的重要职位全数替换为世族的嫡子们!

於是,慕容家最耀眼的女儿,就在这种形势下,前呼後拥的进入了北周後宫。

和当初的江采衣、叶子衿她们不同,慕容千凤不需要通过选秀的方式入宫,而是直接被数十家世族家主联名保举,带着百名家奴直接走入宣武门,来到了天子的身边。

******

慕容家出手,和常规世家门户果然完全不同。

慕容千凤入宫时,按照皇後的规制携了数十位族妹、庶妹作为“媵”。

“媵”就是媵妾,是正室夫人自母族陪嫁来,共同侍奉夫君的侧室。在北周,只有皇帝娶皇後才会自後族纳“媵”,等闲妃子没有这个待遇。

慕容千凤还未封後,就带了十几位“媵”入宫,显然是打算将北周後宫独霸入慕容家门下了。

这些“媵”都是慕容家的女儿。气度高华者有,纤秀细巧着有,美艳娇俏者有,粉腻娇艳,各有姿色,环伺於慕容千凤身边,即是她的滕妾,更是她的军师,慕容千凤甚至不需要在後宫活动,就自有一股巨大势力。

对慕容千凤这一明显越矩的行为,皇帝本人却并没有任何不悦的反应。

沉络言只是浅浅勾唇,那华美艳丽如同凤尾的漆黑睫毛微微一扬,朱笔一挥,给了初初入宫的慕容千凤一个极为耐人寻味的封册────封她为一品茺国公主。

……公主?

皇帝封慕容千凤为公主?

这个旨意下来的时候,不仅仅是慕容千凤本人,就连慕容尚河等世族家主们都略有呆滞────为什麽皇上不封她为嫔妃,反而封成了公主?!

虽然一品茺国公主的身份很是尊贵,连最受宠的江采衣也不过只有二品,见到公主也要行礼,可是……嫔妃和公主是完全不同的!

嫔妃是皇帝的妻妾,再往上,终极就是後位。而公主,却是皇帝的亲族,从古至今,没听说过哪个皇帝会娶本国公主的,哪怕是没有血缘的也一样!

而且,慕容千凤入宫已经数日,却连皇帝一面也没有见过,陛下夜夜宿在自己的寝殿,和江采衣同床共枕,慕容千凤根本就没有侍奉帝王的机会。

慕容家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绞尽脑汁反转形势。慕容千凤纵然是封了公主,可是若能获得皇帝喜欢,公主也能改封号。现在当务之急,是摘除江采衣这个碍眼的绊脚石,扶助慕容千凤获得皇帝宠爱,安插世族嫡系进入北伐军!

叶子衿自然也被叶家知会过,让她全力配合慕容千凤除掉江采衣,助慕容千凤登上後位。

叶子衿自然不能拒绝,世族们的利益是她们必须倾尽心力去维护的,哪怕再不情不愿,再心有怨愤,她也没有其他选择。

可是……

叶子衿微微低下头,牙齿几乎要烂了红唇。清晨的薄雾带着湿湿的露,熨帖在娇嫩的肌肤上,她只觉得从指间到心头都是冷透的。

她居然,要帮助另外一个女人成为自己夫君的正妻。

她居然,要帮助另外一个女人去获得自己夫君的宠爱。

她曾以为,父亲叶兆仑如今获得了皇上欢心,在吏部立下大功後,皇上会自然而然的对她多有爱宠,可是这麽多时日过去了,皇上对父亲连封带赏,却对她这个女儿毫不搭理,似乎已经忘了还有她这麽一个人。

虽然内务府看在叶家的份上,对她依旧多有恭敬,可是,她宫里的冷清却不是几件华丽的摆设或者鲜花能够遮掩。

陛下避暑的竹殿距离她的含章殿并不远,每个晚间,她都悄悄起身,去听殿门口的声响────帝辇会偶尔路过,却从不停留,总是匆匆就走开了。

有时候,她会专门等在门外,跪地给路过的帝王请安。她低着头,连他的声音都听不到,连他的目光都碰不到,微凉的衣角滑过龙辇,缠绵过丝丝情意,却什麽都缠不住,什麽也留不住。

偶尔她会听到他的笑声,很低很轻,好像银线在玉盘上轻轻一碰,那个时候她就知道,帝辇上一定还坐着另外一个人,被帝王搂在怀里,半是挑逗半是玩笑的调戏的抱着。

有一次,她在距离竹殿不远的香栾池散步,那里杏花开的正芬芳,雪白枝条风中轻颤,阵阵花瓣折落如零夜雨浓,沁着浅浅的木色树枝。

她走在水塘边,却看到林子里影影绰绰的,还有男人的清楚调笑和女人娇怯婉转的声音。

草丛边坠落着轻软的衣衫,她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属於帝王的龙袍,繁华夺目,浅赤堪染深红欲燃,像一团薄薄的烟雾一样,笼在地上,只是一层外衫。

再往里面看,粗大的杏树下面,白色花朵像是风铃一样坠下来,摇摇摆摆,空气里是春日里最浓的香,随风四散。

越靠近那杏树,香味就越浓,带着隐隐海棠气息。

树影里面透出隐隐的一线漆黑的光,似是一团被弄乱的漂亮青丝,她看到一位女子纤薄的背脊抵着树干,帝王五根白玉般细腻修长的手指钳制着她的下颚。

沉络的神色淡而愉悦,一头蜀绣般柔腻的迤逦青丝泼墨一样低垂着,只一根发簪松松挽了几缕,每一侧头,青丝便如清水般流漾开去。

那女子被遮住大半容颜,叶子衿只能看到她的唇瓣随着他扳住下颚的动作而张开,随之深入柔软舌尖然後衔住,他以牙齿轻轻的碾磨她一小截舌尖,那样温柔那样沉醉的轻轻咬合。

叶子衿看到的时候,只觉得浑身冰封一样寸寸冻结。

那女子的神色迷乱羞怯,注意不到暗处的她。可是皇上内功极高,立刻就发现了她。他动了动浓密如凤羽的长睫,冷厉流光骤然从微扬的眼尾扫来,透过重重花影,寒冷的瞟了叶子衿一眼.

他眸中的驱赶之意不言而喻,不许她停留在原地,妨碍他和那女子的亲密。

耳边落花的声音穿行而过,听着也似是混上了风声,叶子衿头也不回慌乱离开,只觉得脚底发软,内里一寸一寸的枯作尘灰。

因为发慌,所以走得格外急,她还未走远就听到衣衫被撕裂开的声响和女子娇怯求饶的语调,她的视线被重重压低的杏花遮的密云一般,在泪水中错落成淩乱的世界。

她没有看清女子的容颜,却无比清楚那人是谁。

只会是江采衣,只可能是江采衣。

果然,许久之後,她看到周福全公公领了一大队的宫女嬷嬷,捧了嫔妃的衣服走入杏花密林。

然後,狼狈不堪的江采衣就红着脸被皇帝裹着大氅抱了出来,坐上帝辇。

江采衣。

为什麽是江采衣。

那天,她躲在山石後面直到黄昏,持续崩溃,泪如堤决,哭的襦裙发湿。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侍寝,他的手拨开重重纱幔,纱幔上坠绣着的宝石星光熠熠流灿在他珊瑚色的指甲上,檐上垂挂的琉璃宫灯温润明亮。

曲水流觞,灯前细雨,檐花蔌蔌。

帝王长身玉立她面前,唇畔色艳如薇软若春风,轻轻巧巧的便吹进她心底,开的心花无涯,她突然就欢喜了,恨不得当时就立刻过完一辈子。

她还那样青葱娇嫩,还是最好的年华,可眼中的一切就已经残花似的流散了,她的倾慕一开始便建立在摇摇欲坠的地基上,始终是一刹那的花火。

纱幔流苏中一见倾心,她把最纯真美好的韶华赋予。

可她知道自己爱他了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

前有江采衣,她铺排了许久之後,准备对江采衣出手,一击必杀的时候,後又来了慕容千凤。

慕容千凤,慕容家的嫡女,被万千宠爱,倾心培养的尊贵女子,卜一入宫就拉开了皇後的架势,连江采衣见了她的面都要谦让三分。那女子看着她,满眼满目都是淡淡的高矜,仿佛云端的雪山。

入宫的第一天,慕容千凤就端坐华云殿召见她,身侧仆绣丛云,仿佛被万花拱立。

叶子衿自己虽然也是叶家世族嫡女,可是在慕容家的嫡女面前只有自惭形秽的份。

慕容千凤对着叶子衿微微一笑,也不起身,摆足了绝世族的架子,许久後,才缓缓开口,“子衿,你入宫已数月有余,如今江家衣妃受宠,举朝皆知,你可有了拈除她的法子?”

拈除?

叶子衿闻言一惊,稍稍抬起了头。

後宫之争,无论多麽肮脏龌龊,都不会说得如此直白,嫔妃们绞尽脑汁长袖善舞,无论手段多麽下作,面子上都要博得一个柔善名声。而这位慕容家的嫡女,竟然用如此轻飘飘的二字来形容江采衣?

“怎麽了,很惊讶麽?”慕容千凤的一位族妹看着叶子衿嗤笑,“公主她虽然还没有封妃,但是问鼎後位是迟早的事情。待公主做了皇後,定会法度公平治理後宫,决不允许有人宠擅专房,凡有违抗者,自然是要拈除的。”

法度公平?

所谓的法度公平,其实是将圣宠限制於慕容家女儿的身上,不许其他女子成气候罢?

……慕容千凤还没有封妃,就已经如此笃定自己会封後,开始筹画着如何治理後宫了麽?

叶子衿默默咽下喉中的苦涩。

或许,这就是慕容家嫡女的自信和气度,不管旁的嫔妃怎麽争的你死我活,那个後位却终究还是慕容家女儿的。

沉默许久,叶子衿终於缓缓出声,“公主,拈除江采衣的法子……有一个。”

******

清高傲然如慕容千凤,入宫数日,却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她也终於坐不住了,在晨曦时分来到竹殿的外庭门口。

羽林卫们将竹殿的里里外外围得严丝合缝,无论慕容千凤多麽金枝玉叶、身份高贵,他们就是把她死死挡在竹殿庭院门外,不许跨入一步。

慕容千凤的侍女们和羽林侍卫反复拉锯,个个面色铁青。然而,不论侍女们的痛斥声多麽尖锐,侍卫却连一丝表情都不改变,沉着脸弯膝地,拦着大门的身子不曾挪开半分。

慕容千凤的侍女怒火高涨,按捺不住大声斥责,“你们这群放肆东西!我们茺国公主可是一品命妇,她求见皇上,你们不但不通传,还将公主挡在庭外,成何体统!?就算陛下不召见,你们也该将公主请入竹殿内庭,在殿门台阶下等待才是!”

侍卫的脸硬如一块铁板,语调硬邦邦的,“陛下还未起身,奴才们不敢通传。”

“里面灯火已经亮了,陛下如何没有起身?快去禀告陛下,公主求见!”侍女怒叱罢,仰着头就要闯入内庭。

侍卫长立刻伸臂拦在竹殿庭门口,刀光出鞘,冷冷微闪,在晨曦中一痕冰凉的冷硬感────“公主恕罪!陛下有旨,除了衣妃娘娘,任何嫔妃非召见不得踏入竹殿内庭一步!”

磨了半天,慕容千凤只能得到反反复复重复的这几句话,她的忍耐终於到了极,冷冷扬眉道:“呵,一个小小的侍卫架子摆的倒大。本宫倒要看看有没有人敢拦我,让开!”

她是慕容家的嫡女,未来的皇後,皇上绝对不可能因为这麽一事情就和慕容家撕破脸,她若是连一个小小的竹殿都闯不进去,日後在宫里立威?

说着,慕容千凤快步就要往里面闯,侍卫长脸色一沉,刷的抽开剑,眼看就真的要发生肢体冲突,就突然听到一人高声喝止:“什麽人,胆敢在御前喧哗!”

远处灯火淼淼,阳光静静破开云波,残夜在晨曦静静崩碎,竹殿清雅的翠色在湿润的晨雾中渐渐清冽穠丽。

嘉宁姑姑从远处石阶上婀娜挪步而来,不急不缓,一没有因为慕容千凤的公主身份而加急一分步伐。

慕容千凤微微眯起眼,“这人是谁?”

跟在她身後的叶子衿立刻接话,“公主,这是江采衣的贴身宫女,嘉甯姑姑。”

说话的时候嘉宁已经走近,她的目光不紧不慢在慕容千凤和叶子衿的身上转了一圈之後,才恭敬的下拜行礼,“见过茺国公主、叶容华小主。奴婢嘉甯,是竹殿的司殿女官。”

叶子衿皱眉斥道,“胡扯!你明明就是衣妃的贴身姑姑,什麽时候成了竹殿的司殿女官?”

嘉宁微微一笑,复又下拜,“回禀容华小主,陛下有旨────御驾歇在哪一殿,衣妃娘娘就是哪一殿的主子,奴婢自然也就是哪一殿的司殿。”

这话仿佛刀子一样将慕容千凤和叶子衿通身劈了个通透。

叶子衿还好,毕竟江采衣盛宠已经有好些时日,她总还是有心理准备的。可是慕容千凤受到的冲击就不能同日而语了────这个江采衣,竟然得宠若此!

嘉宁拜罢起身,突然上前两步,一抬手,连着几个巴掌甩到方才阻拦慕容千凤的侍卫们脸上,厉声骂道:“你们一个个都瞎了眼睛,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公主都不认识!?不知道该怎麽对公主说话是不是?你们明知道皇上和衣妃娘娘还没起身,就连周福全公公都还噤着声呢,竟然也敢在殿前吵吵嚷嚷,都不想活了!?”

嘉宁嘴里骂的是侍卫,可是言下之意人人都能听出来,慕容千凤登时绷紧了脸,却见嘉甯打完了侍卫,就恭恭敬敬的含着笑转过身来,对慕容千凤福了又福,“公主,容华小主,二位主子都是金枝玉叶的人,何苦和这些奴才、侍卫们为难?公主身份尊贵,少了什麽、缺了什麽,内务府的奴才们自会用脑袋着盘子送上来,公主有什麽事情,自己决断就是,何必非要大清早来陛下御前打扰呢?”

这番话直将慕容千凤捧得极高,全没半不恭敬,倒叫人无处发作。

慕容千凤只觉得嘴里仿佛被人堵了一嗓子似得,竟连发作都没有去处。想她养在慕容府邸,何等尊贵傲然,等闲贵女连和她说句话都要小心翼翼,哪里被人这样用软话裹着石头堵回来过?

正要开口,却见竹殿门前小步走来一个小太监,低声道,“皇上有旨,公主和容华既然来了,便进来罢。”

慕容千凤本人并没有见过皇帝,只听家里头的祖父慕容尚河说过,是个倾国倾色的冠世美人,她方才一番发作就是为了得见天颜,可真的受到召见了那一瞬间,她的足下不知为何,竟然凝滞的仿佛黏在了胶上一般,心口不断漏跳。

慕容千凤领着叶子衿,跟在小太监身後穿过竹殿巨大的华庭香径。

竹殿不同於其他宫室的富丽堂皇,十分清雅幽凉,时不时有柔软的竹叶混着湿湿露水颤动,一笼青翠。

一路走过去,慕容千凤发现殿内的所有宫女太监举止都分外安静,几近於肃穆,淡白色天光将竹殿照的一亮起来,她们行走间只能听到长裙拖曳过地面的细微声响。

“皇上刚刚起身,公主,容华小主,请入殿。”小太监止步於竹殿石阶下,慕容千凤和叶子衿站在门外,静静看着那一扇微微透出清凉的殿门。

竹殿殿门大开,殿内梁上悬着素色深浅不一的轻纱,水草一样从粗大的乌金木梁上垂落下来,仿佛截了黎明的天色裁做,在亭亭蜿蜒成如凝固的深雾。

******

江采衣睁眼的时候,慕容千凤和叶子衿已经快走到殿外口了,她几乎是从榻上手足并用着爬起来,匆匆套上外衫就先跪去沉络足边替帝王更衣。

沉络面色从容,垂着长睫将江采衣拉起身,神色虽然淡然却愉悦,手指头不紧不慢挑开她襟口,直直伸入了她的小衣深处,在那两团娇嫩丰盈的粉丘上抚摸。

“唉,皇上……”江采衣脸色火烧一般,腿足都开始发软,夏天衣裳薄,他修长的指头将衣衫撑起,露出优美的形状,可以清晰看到揉捏的动作,分外轻挑放荡。

“昨夜朕用力了些,莫伤了爱妃的身子,朕看看。”他不急不缓的说,指头尖冰冷的指甲划过肌肤,贴着温润柔腻的纹理,贴合住她波折起伏的曲线,一直绕到她的背脊。

采衣微微轻叫一声,他修长优美的身躯低低压落下来,身後深红色的丝绣龙袍仿佛花瓣静静铺展,长发泼墨般遮住她的视线,一丝一缕的光线透过他发丝的间隙落下,有着丝线一般的金光。

“嗯……皇上……别!”江采衣慌乱挣扎,却也不敢推拒帝王的身体,她耳边听着慕容千凤和叶子衿的脚步声就在门口,马上就要进来了────

话未竟,唇瓣被浅浅封住。

沉络的外衫沉重华丽,内衫却极为温腻柔软,温热的肌肤透过薄薄的衣衫相触相交,他抓住她的手腕折在背後。

殿里香烟细密,他的指尖插入了她脑後的发丝,在漆黑中闪动着妖艳的红。

温热的唇舌自她的唇瓣滑落颈侧,蝶翅般优雅飞扬的挺直锁骨硌的她发疼,紧紧熨贴着。

皇上,皇上,皇上。

“嗯……”江采衣眨眨眼,微微偏侧过头,小口小口的呼吸,他的手劲那麽大,微微折痛了她,可是那种痛感不让她难过,反而透着一种安心。

有这种痛在,她就是安全的,在这个人的怀中,她就是安全的。

她知道皇上宠她,所以总是分外谨慎恭敬,举止格外仔细,只为的……她不想失去。

娘亲,玉儿,蒹葭,她从没有留住过什麽,从没能留下过什麽。

岁月带着温暖滑过身体,却总是留下比往常更加阴冷的残渣,她怕了,真的怕。

这个男人从大火中救出她,在天街递给她满满一捧暖意,将她带在身侧安睡。

她每日睁眼,都枕着他海棠香味的长发,鼻尖贴着他颈侧温暖芳香的肌肤。

那种感觉,那种感觉,仿佛在她冰冷素白的世界里注入了暖热的血液和色彩,让她无法自拔的迷恋。

所以她愈加仔细,只求这温暖能留得长一些。

所以要更加乖顺,所以要更懂事。

这样,这种温暖就能留的久一,他也就留的更久一,即使帝王的眷宠明日就消散了,不过於她来说,终归是一辈子记得的。

“明日是你的生辰,朕有东西给你。”美貌的年轻天子微微悠然弯折美目,将她禁锢在身下,欣赏着怀中女子羞涩又柔顺的模样,滑腻的发丝自额迹丝丝缕缕透过阳光垂落下来,映的君王那个笑容异样柔展。

他的手臂不动,压制住江采衣欲起身谢恩的动作,唇角一勾,玩味一样把她的散发在指尖绕了一绕,低低笑语,“采衣,你有一天的时间好好想想……该怎麽谢朕。”

然後他指尖下探,在她湿润的腿间细细一捏,暗示的意味不言自明,将身下的姑娘逗得更加手足无措。

******

慕容千凤和叶子衿进入竹殿的内殿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天子。

他还未来得及戴齐整身大朝冠服,一头乌发尽数披散在腰间,就那麽随便的坐在桌边。

窗棂中薄薄撒落的日芒中,金色的粉尘洋洋洒洒,半袭妃色衣袂半拖在肩下,衣尾铺展得很长,逶迤一地。

沉络手腕托着下颌,长发并着贵丽的衣摆一同低垂,青丝间隐约可见修长白皙的脖颈弯出优雅的弧度,那外袍一层层翻起,透出玄色和绯色交错的旖旎绯艳,颜色铺叠,如盛世牡丹初绽,艳光逼人。

抬起眼睫,慕容千凤就望入一双细长优雅,眼尾略略上挑的艳丽凤眼。

沉络红唇挑了挑,笑起来三分倨傲,一段风流。

前所未有的忐忑汹涌而入心房,就在目光轻触的那一瞬间,慕容千凤只觉得皇帝仿佛看透了她骨子里的每一分虚软,她高扬的额头低了低,眉间猛然软软的蹙出一怯意。

然而,慕容千凤毕竟是北周级世族教养出来的嫡女,天子御前也不会轻言退缩,她款款上前几步,几乎是挨着沉络的脚边跪地,仪态万方拜了三拜,“茺国公主慕容千凤拜见陛下。”

沉络一手支着额头,映出一段极白的肌光。他身侧江采衣恭谨的在布置早膳,乌金镶宝石筷子轻轻碰触着莲叶粉青釉碗。

他似乎是十分有兴致的偏头注目着江采衣在盘碟间蹁跹的洁白手指,却连脚边的慕容千凤一眼都懒的瞧。

叶子衿跟着慕容千凤跪地,将这情形看在眼里,心底又淡淡苦了一层。

皇上刚刚起身,大殿内侧一层薄薄纱幔勾在殿廊上,什麽也遮不住。透过雕花大门,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合欢龙榻。

一截半垂床沿的红罗锦被昭示着床帏间的淩乱,而江采衣脸颊和颈侧吻痕未消,殿里香艳的缠绵味道似是足以附骨,让人心神不宁。

纵情逞欢的暧昧痕迹那样明显而放肆,皇上在慕容千凤和她面前,竟连起码的掩饰也不屑於。

她原本以为,陛下看在慕容家的面子上,对慕容千凤就算做不到宠溺有加,起码也能以礼相待,哪知道他竟然如此随意,如此淡漠傲慢,连敷衍都懒得。

“公主在宫里过的可习惯麽?”见皇帝没有开口的意思,慕容千凤还跪着,江采衣只好开口破冰。

慕容千凤缓缓直起身体,挺直的如同一段耸立的竹,却不接江采衣的话,只对皇帝抬头,目光盈盈────“陛下,臣女入宫多日,蒙皇上隆恩,得赐公主名分,却一直未曾来御前拜扣谢恩,臣女罪该万死。”

说罢,又拜了三拜。

江采衣闻言,心底对这位慕容家嫡女顿时佩服了几分。

这话说得真是婉转老辣,尽显大气。慕容千凤明明是在抱怨皇帝不召见她,话语间却将罪责全揽在了自己身上,倒显得皇帝分外无情,而她自己则十分懂事达理。

沉络目光在慕容千凤身上一掠而过,凉凉启唇执袖轻笑,“起身吧,朕即然封你为公主,你便和等闲妃嫔不同,不必如此拘礼。”

一句话四两拨千斤,说的慕容千凤心不断下沉────他说她和等闲嫔妃不同……那意思岂不就是,他无意封她为妃了?

难道,她的身份永远都是公主,而不能是嫔妃麽?

说罢沉络起身准备上朝,召江采衣来服侍着,穿了玄衣朱裳,戴了旒冕冠。十二旒白玉串珠丝毫不乱,冰凉而温润的光晕淡淡抵在帝王额前。

慕容千凤心神一急,不由得膝行几步,叫道,“皇上!”

帝王於殿门口淡淡回首,长如凤羽的幽黑睫毛在晨光下划出一线惊心动魄的艳丽弧线。

慕容千凤咬了咬唇,“皇上,臣女谢皇上赐住华云殿!殿里的一切才刚刚布置好,今晚……臣女在华云殿设宴,望陛下看在臣女刚刚离家的份上……来华云殿看看,让臣女聊尽谢意罢

叶子衿闻言眼皮微微一抬,心底咂舌。

慕容千凤到底是慕容世家嫡女儿,就连邀宠都如此光明端正,让人挑不出一旖旎处!

可是,今晚皇帝倘若去了华云殿,就算不是孤男寡女,只要慕容千凤一个失手弄散发辫、或者弄掉鞋子、再或者不小心露出隐秘肌肤,皇上都赖不掉她。

普通人家的女子也就罢了,皇帝不想要就不要,可是慕容家的女儿则不同,一旦在皇帝手里损了名节,就必须要定下嫔妃名分的!

年轻的天子轻轻笑开,晨曦中长睫下的美目笑意温浅,形状优美的手指突然在江采衣的肩上微微一压,然後缓缓收拢。

“采衣,你可知罪?跪下。”他淡淡垂眸启唇,江采衣连忙跪地。

慕容千凤和叶子衿登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看到沉络的手指在江采衣发心微微一弹。那动作不但毫无惩罚之意,反而充满说不出的宠溺逗弄,看的二人心头都是一跳。

“朕让你执掌六宫,你怎的这麽不懂事?茺国公主刚刚离家入宫,定有诸多不便,思家心切,这些时日……你竟也不晓得代朕去抚慰些许,怎麽管家的,嗯?”

江采衣叩头,“是臣妾失误,请陛下责罚。”

“行了,起来,”沉络浅扬唇角,压低微风翻卷的衣袖,语调随意,“你寻个时间,代朕去华云殿和公主好好叙话罢,公主日後若有什麽事情,你去解决即可,免得这小事都要闹到朕面前来。”

几句话说的慕容千凤面红耳赤,胸口如同压了一块大石般透不过气。

皇帝竟然连一面子都不给她,不仅直接拒绝了她的邀请,更斥责了她不知好歹,在御前为了丁小事胡闹,顺便,还连带着警告了她江采衣的身份────江采衣才是实际上的六宫之主,统御後宫!

她微微一咬牙,原本气焰高涨的气势如同被凉水泼过似的,羞辱的只想立刻奔离。可是,想起入宫前祖父的交代,慕容千凤嘴里蠕喏,终究硬着头皮喏喏细声开口,“皇上……”

她咽了咽口水,“皇上,臣妾听说,听说皇上就要北伐军的主帅了?”

这一次沉络连应声都懒得,手指搭在江采衣的肩上,旋身上了帝辇。衣袖滑过乌木雕花把手,唇瓣带笑,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是戏谑还是嘲讽,帝王眼波浅浅一掠,就让慕容千凤浑身上下被人用胶水黏住了嘴一般,嘴里涩的发苦。

“皇上,皇上您觉得……臣女的哥哥是否能胜任北伐军主帅一职?……臣女的哥哥自小习武,一直倾慕於数年前皇上大败瓦剌那一仗的辉煌,他多年来心心念念着要征战沙场,为我北周扬威呢……”慕容千凤憋着一口气说完,胸口压了千斤般的大石头总算落下了,她垂头,下颚死死压在身前,只觉得脑袋嗡嗡乱响,也不管得到的会是什麽答覆。

然而,没有答覆,长时间的静默。

她被这种沉默压得难受,偷偷抬起眼睫。

美貌的天子斜倚在龙辇上,一手支额冷冷看着她,唇边好像有笑意,目光也不知道是责还是笑。

不知道过了许久,沉络突然展颜扬唇,身子微微前倾,长指轻轻动,“朕尝尝听闻慕容家一心为国,却想不到连个女儿家竟也这麽挂心朕的前朝大事。呵,既然茺国公主如此有心,朕不如先封你做个北伐先锋当当?自古以来,也不是没有女子从军的先例,公主如果能够效法花木兰沙场建功,你的哥哥自然更勇猛,朕乐见其成,一定加封,如何?”

“皇上,臣女,臣女不敢──”慕容千凤大惊!她是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哪里拿得动刀枪?别说上战场效法木兰克敌,她就连马都不会骑啊!

“不敢?”沉络凤眸微弯,淡淡勾唇,弯折指尖着侧颊,“不敢就恪守本分,退下!你哥哥想进北伐军,可以自己去丞相门下拜见,丞相若觉得他资质优异,自会纳用。”他冷冷眯眼,“还是……慕容尚河觉得,朕比丞相好说话?”

他将“慕容尚河”四个字挑的极轻,语调中的轻蔑戏谑难以忽视。

慕容千凤难以置信的垂头看着眼前的青石板地,浑身轻颤起来……祖父慕容尚河,是北周世族中接近於神的存在,无数世族家主唯他马首是瞻,就连先帝,对待祖父时都恭敬有加,鲜少摆什麽皇帝架子。

可是皇上他,竟然用如此轻屑的语调来提及她们一族高高仰望的祖父!

美貌惊人的帝王说这话的时候,一片竹叶飘搭在他的袖口,他淡淡伸手拂去。

那个动作似乎不仅仅是拂落一片叶子,更像是连北周古老的世族们通通拂去了一般,仿佛是在对待一粒无足轻重的灰尘。

******

皇帝离去很久後,慕容千凤才缓缓站起身,她的膝盖在冷硬的地板上压出了红印,动一动就肌骨酸痛。

叶子衿凑来低声说了几句话,慕容千凤隐约听着,“……公主,皇上这是被江采衣迷惑着呢,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只一径护着她……”

慕容千凤吸口气,转头去看站在竹殿门口的衣妃。

她姿色尚可,也并不出挑,身量细细柔柔的一把,一只手臂即可环抱,面上浅浅的一层粉晕,晨风中自有年华,却得帝王那样青眼有加。

皇帝走了,慕容千凤自然不可能不识好歹的留在竹殿,等着嘉宁不留痕迹的赶人。

她领着人走去殿门口,每一步都屈辱异常。

邀宠失败,请命被驳回,她身为慕容家的嫡女,十几年无往不利,何曾受过如此侮辱!

她看到先前那几个侍卫似乎淡淡往她这里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风太大吹乱了竹林反射的日光,还是花影繁杂,她总觉得那几是在冷冷讥笑。

慕容千凤咬了咬牙,昂起头,以往日高贵的姿态走出院子,走回华云殿。

步履从容,不让人看出一丝一毫的狼狈。

然而,踏入房中的一瞬间,她猛地关上寝宫大门,将所有器皿玉器狠狠砸碎在地上,咬住下唇滴出泪来。

她是慕容家最受瞩目的嫡女,哭累了依旧是这个样子,不可能有人来安慰她的脆弱,也不会有人来听她倾诉,她永远都要做出高雅恬淡的模样。

地上摔碎的玉器在地板上滚动,发出骨碌碌的碰撞声,她抬起眼,举目都是华丽,却生硬而冷漠。

慕容千凤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时光交叠相错的荒谬感顿生。

她猛然就想起来刚刚踏入竹殿的一瞬间,那个艳若紫薇的贵丽天子托腮闲坐桌边,晨曦里一截似雪的颈子透出黑发,凤眸含着一水色闲闲挑起,手指搭在江采衣的手背上。

他修长的手指抵入江采衣手指的缝隙,然後密密握住合拢,仿佛捏着掌心一株柔弱的娇花。

江采衣咬了咬唇,臻首低垂,耳廓一下子就染了淡淡的桃花色。她有些扭捏,却仍是伸出空余的那只手,去理了理帝王发间素色的银簪。

那个时候,帝王目光微动,说不出的潋灩和柔矜。

这一幕鲜明若斯,让慕容千凤忽然觉得冷,她滚入锦褥间将被褥拉起,围住肩膀,心里的苦涩和羞辱仿佛火烙过的铁珠,辣辣的硌疼着。

她从小就被教导着,要嫁给这世上最尊最贵的男人, 出嫁之前,祖父坐在高堂上肃然教导────千凤,你是我们慕容家的女儿,不是整日里读书绣花与世无争的寻常女子,你要嫁的人是皇帝,你日後不仅仅要统御後宫,更要辗转朝廷结交权臣,你身後有整个慕容家在撑腰,便是面对皇上,你也要端出平起平坐的姿态。

面对祖父,她带着慕容家特有的娇矜淡淡头应了。

本以为自己在北周後宫定会一举得势,可是哪里知道,就在今天,就在方才,触目间才看了帝王微微一眼,她就顿时失掉所有的架势,只想要顺着他,迎合着他。

那个她未来要共渡一生的男人有着超乎她想像的美貌和华贵姿态。

在见到他的一刻,她的心颤动着惊喜莫名,她欣慰着自己姓慕容,欣慰着自己能因为这个姓氏毫无阻碍的来到他身边,想到日後,她会将自己一整个人完全的托付於面前的他,她有些欢喜。

可她的欣喜还未能持续一秒,美貌的帝王就朱唇轻启,唇间贝齿一白冷微光,那麽美的唇,开阖谈笑间便仿佛一把利刃俐落斩断了她所有的梦幻和期待,斩断了她身为慕容家贵女拥有的矜持和高雅。

────那美貌的天子根本无视她的容颜,无视她高贵的身份,他甚至蔑视着她的姓氏,连带蔑视着她所攀附的家族。

十几年来锦衣玉食,十几年来高站云端,就在这一刻,她裹着锦被,眼前的世界却似乎被撕毁了外皮。

她的整个脑海中,都只充塞着竹殿那张淩乱暧昧的红色龙榻和帝王凝视江采衣时潋灩柔和的眼波,刹那间,她只觉得自己锦绣般华贵的人生只能用八个字来形容────华丽锦荣,空洞无物。

慕容千凤缓缓从锦褥间起身,她缓步踱至窗前银裹紫檀支架上的玉盆前,俯下身去,掬起一捧冷凉的水,然後将浸润了水的手指贴上微微红湿的面容。

水迹滑下芙蓉面,指尖滑落的瞬间,她又恢复成了那个云端般高雅的慕容家大小姐。

天色低压,似有暴雨即将来临,慕容千凤推开殿门,数位族妹和宫女恭敬俯身立於殿外,即将到来的暴雨在空气中弥漫开湿润,脚下的玉阶仿佛浸透了水雾般铺展至湿漉漉的草木深处。

快下雨了。

夏日的暴雨,总是来得即急且狂。

“叫叶子衿来,”沉默半刻锺,慕容千凤拢起双手,淡淡开口,“今日,本宫就要除掉江采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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