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采玉封个县主都嫌不够……是讽刺她江采茗本来只是名庶女,若不是江采玉去得早,这县君之位恐怕还轮不上她!
寥寥数语,竟然是将他们三个人全骂进去了。
江采茗沉默着,忍受着嘉甯姑姑将那根镶嵌着巨大东珠的发簪别在她的头上。心底仿佛有一把铁爪,长着尖利的生铁指甲,将她胸口跳动的心脏呼啦啦扯下一层血皮。那麽多年前,春水昭昭,将曲江映照的好像扭曲蜿蜒在地上的银河,淙淙喑哑。
河水上飘着盏盏粉红透润的莲花灯,灯中心一苗一苗橘色火焰,顺着流水缓缓流动,盛世繁华,灯火辉煌,人如织,笑似烟。
她心中的美少年就那样站在舟头,一手伸入水波,掬起犹带水滴的睡莲……这是她看到他的第一眼。
御花园里暖风处处,年轻而美艳的帝王,乌发披散坐在湖心亭,选秀的那天满宫阙都是香气,帝王一根手指向她,让她浑身都感到软酥酥的温馨和开心……这是她见到他的第二眼。
两眼定一生,她从此桃源误入,不知身在何处。
进宫的那一晚,她是真的将自己当做一个幸福的新娘,对着铜镜细细描画,只希望站在皇帝面前的,是一位绝色的佳人。
那一晚,她本来多麽欢喜。
长睫发抖,泪珠子一颗一颗,仿佛佛祖手上断了线的珠子,一颗又一颗,硌得她心口生疼生疼!
世间竟然有人狠毒无耻若此!
江采茗浑身发抖,闭起眼睛,掩住泪水,掩住眸底的伤。
*******
“茗儿,你吃些东西吧……”闺房深处,桌上一灯花澄黄。
宋依颜亲自捧着热粥,很是心疼的站在女儿身边,忍不住泪水连连。
自打嘉甯姑姑回宫之後,江采茗就不吃不喝,将自己关在闺房里。
桌上铺展着白纸,江采茗不理睬宋依颜,只是捏着画笔,一笔一笔勾画,只求能画出帝王绝色的容颜。
漆黑的,微微上挑的美艳凤目,随春意流转,一伶仃漫漫风情,修长的手指形状那麽美好,静静停在袖口,仿佛摸着春风般轻柔。一袭黑发披散下来的时候,宛若月下徐徐绽放的牡丹摇曳,他坐在满目压天压地的梨花间,花瓣顺着发丝滑落在衣摆上,无法形容的华贵艳丽。
“我画不来……”凄苦呜咽流出嘴角,江采茗失神的扔下画笔,苦笑着将脸蛋贴在未干的墨蹟上,那悲伤在烛火中缓缓流淌,“娘亲,皇上的样子,我画不来……”
江采衣,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宋依颜看着女儿的模样,心底气血上涌,心疼的浑身都在发颤。
她扶起江采茗,定定望进女儿的眼睛,“茗儿,吃饭。”
“娘……”
“娘不能让你这麽消沉下去,咱们想办法,一定还有办法将你送去皇上身边!”
江采茗眨着泪汪汪的大眼睛,扯着宋依颜的衣角,期待的望着她。
宋依颜冷笑,“江采衣不是送礼给你麽?这些赏赐原就是皇上赐的,明日你父亲要去御书房对皇上谢恩,咱们可以想想,让你父亲带什麽谢礼去献给皇上!”
☆、暗流
这一夜,江采茗和宋依颜细细合计,使劲了心机手段就为明日博得帝王一个关注。
这一夜,江烨如同往日一般先去了慕容尚河府邸议事,然後才回府。
这一夜,被冷落了多年的更衣楼清月终於凭藉投靠叶子衿获得了帝王一夜宠幸,给她加封了正七品常在。日上梢头的时候,楼清月行走在太液池的春光里,万分得意。
这一夜,会有多少人睡不着觉?
月色里寒鸦的羽翼滑过阴淡月色,拖曳着长长的黑羽,虽然是春夏交替的季节夜间露水依然带着丝丝寒薄。
江采衣站在蓬莱阁门口,指头扶着门框,看月光一一流逝,朝霞染上了禁宫的瓦檐,绿幽幽的琉璃瓦镀上琥珀的淡金色,在红色霞光中对比鲜明强烈。
江采衣沉默无语,嘉宁姑姑也不睡,在她身後远远站着。
风吹着,将永巷落地的叶子卷入蓬莱阁小院,贴着地摩挲,发出沙沙的粗糙声响。
江采衣看着叶子落地,又看着叶子被风吹走,好像悠悠孤帆,带走悲欢离合,柳枝千丝万缕的飘着。
*********
明日,江烨就会来书房谢恩。
江采茗痴恋沉络多年,无论如何都会抓紧这个机会,到时候她会使出什麽手段邀宠呢?
采衣觉得孤独,寒冷。
唯独心口那装着银发的绣囊,沾了体温在胸口静静垂着。
这一次,没有人帮她,没有人在她哭泣的时候伸出柔软清凉的手臂,用柔滑的银发将她包裹,蒹葭……
采衣摇了摇头,竭力将心底疼的发酸的凄楚和思念咽下去。
思考,她需要思考。
她要整治江家,就必须先在宫中立足,也就是说,她必须首先在沉络身边立足。
那麽,她就首先要搞清楚,沉络对於江家的态度是什麽。
不管她自己心里怎麽想,目前,她在皇帝眼中,绝对是和江家绑在一起的。
就目前来看,皇帝对江家和叶家的态度截然不同,这一也很明显的表现在了对於她和叶子金的分封上。────论母家,户部侍郎江烨和吏部侍郎叶兆仑品级相同,但是她是妃位,叶子衿只是个容华,品级差了二级。论容貌,叶子衿和她不相上下,而且更有一种娇憨姿态,分外讨人喜欢,皇帝没有理由如此偏心。────只有一种解释,皇帝是在抬举江家。
可是,皇帝又为什麽要抬举江家呢?
吏部掌管官员审调升贬事宜,乃是庙堂中枢最核心的衙门,重要性远非户部可比。她一个户部侍郎的女儿,怎麽会淩驾於吏部侍郎的女儿之上?
江采衣皱眉,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又细细梳理了一遍,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江烨升任户部尚书,掌握了户部实权,反之,叶兆仑的头上还压着吏部尚书闫子航。闫子航是沉络亲手从没落贵族中提拔上来的,对皇帝忠心耿耿,和北周其他世家大族关系冷淡,决然没有放权给叶兆仑的可能性。
对了……江烨和叶兆仑,都是明面上的世族一派,只对皇帝一个人效忠,也等於是皇帝的对立面。
莫非……皇帝是觉得江烨能力不俗,打算拉拢他?
江采衣摇摇头,否定了方才的想法。依照她对自己父亲的了解,皇上无论怎麽拉拢江烨,江烨也不会转身投靠皇权。
因为江烨是慕容尚河提拔起来的,又在世族支持下承袭了晋候爵位,他必须忠於慕容家!而慕容家是多麽铁板一块,沉络不会不清楚。
如此想来,皇帝应该没有打算拉拢江烨,也不打算重用他。
如果皇帝真的看重江烨,恐怕应该如同对待吏部尚书闫子航一样,不将江烨暴露在过度的皇宠之中,只是暗地里私授实权,将人保护的很好,那才是真的重用。
想着想着,头上飘下细细的雨。
反正是春日,雨水很柔细,也并不冷,落在肌肤上反而有温润的感觉,被雨水一落,思路竟然是越来越清晰了。
吏部以尚书最高,其次为侍郎,由於张子衿只封了四品容华,连带着叶兆仑在吏部也抬不起头来,官员们向来捧高踩低,只怕叶兆仑在吏部会被越来越架空。
叶子衿虽然也颇得皇宠,但是叶兆仑并没有因此获得任何好处。
……又恰好在这个时机,沉络将江烨提拔为尚书,更是打了叶兆仑的脸。
皇帝这一举一动,都是明显摆出了打压叶兆仑、抬举江烨的架势!
据说最近吏部争权斗狠十分严重,皇帝这一举措,就是在替吏部尚书闫子航撑腰,顺便敲打吏部侍郎叶兆仑。
最近叶子衿争宠争得厉害,未必没有替自己父亲出力的意思,叶子衿越着急,就越说明,叶兆仑在前朝的日子不太好过。
叶家在朝堂上步履艰难,和江烨的平步青云形成巨大反差。
叶家也是忠於慕容家的百年世族,他们能够服气江烨的好运气麽?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慢慢想着,江采衣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一丝丝蛛丝马迹。帝王的心计她不敢说能够猜到,却也能够窥探到冰山一角────皇上绝对,是打算分化北周世族,并且打算从叶兆仑身上开刀。
只是,他打算怎样分化?
对付了叶兆仑之後,是不是就准备对付江烨了?
以後,皇帝还会有什麽举措?最近,他又提出了北伐……
这些事情,就不是一个江采衣所能猜出来的了,帝王心术纵横阴深,远远不是她所能窥见,她需要猜测的,只是皇帝对於江家的态度。
嘉宁姑姑走上前来,“娘娘一夜没睡,去歇歇吧。”
*******
午後,江采衣如同往常一样,在太液池边漫步。
秋菱那丫头向来懒散,江采衣也不愿意叫起她,便任凭嘉宁姑姑跟在身後,一起缓缓走着,倒是有了一份恬淡的心情。
空气是安静的,春日也是安静的,所有的女儿斗争也都是安静的,顾着贤德不妒的名声,使尽手腕图一个师出有名,杀人於无形。
脚下一痕湖水荡漾,是从太液池引来的小湖,江采衣不禁微微出神。
她喜欢这池湖水,仿佛融化的玉,那麽像旭阳的湖,那麽像那片她再也碰触不到的山水。
江采衣散步的地方向来偏僻,才走至一处幽幽小径,就看到一个探头探脑的宫女。她一看到江采衣,立刻脖子一缩,转身要跑。
嘉宁姑姑眉头一拧,最见不得这些鬼鬼祟祟的东西,立刻大喝,“站住!”
那宫女抖着身子跪下,还不停向身後看,似乎是藏了什麽见不得人的东西。
宫女身後,是一片门帘一样浓密的柳枝,透出丝丝亮光,隐隐约约那片柳枝之後有人在说话,语调清脆,听起来像个女儿家,只是话音高昂,分外不可一世。
嘉宁看了看江采衣,江采衣头,示意去看看。
那宫女跪在地上让开路,江采衣伸手,拨开了那浓浓绿色的垂柳。
入目是扩大的浩渺的太液池,这时候正是春好时节,烟波清绿,湖边的杏花、桃花和梨花争相繁盛,错落色彩光华耀目,红白明艳,水汽朦胧在花枝上,仿佛染红了一道道薄薄的雾。
湖边立着一只精致的高脚贵妃榻、一方石桌,上面摆着小四方雕花镶珠贝的红木的小几,上面铺着苏州小卷、玫瑰蒸糕、绿玉椰子卷、韭菜水晶虾仁小盒子、以及一盏上好的血燕燕窝。
一位明艳娇媚的女子斜身靠在贵妃榻上,身後是三三两两的侍女,身姿弱柳。而她身旁的侍女们很是做作的替她扇着扇子。
真正吸引江采衣视线的,是地上跪着的男子。
他瘦骨嶙峋,肩胛的突起明显浮现在薄薄的白衣上,形状仿佛蝶翼。
湖水碧波,映着白瓷一般的肌肤,他跪在贵妃榻前,在阳光灿烂的水幕里,就有种剔透乾净的风情。
男子生的一张单薄如纸,端正清雅的面孔,虽然没有多秀丽,好在耐看,他睫毛微微垂着,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但这些,都不是吸引江采衣注意的地方。
……这个男子,有着一头雪白的发。
他弯身匍匐着,额头抵上地面,似乎要被自己浓重的黑影盖住,宛若孤凉的鹤,一头白发蜿蜒转折在背後,将空气都划出了苍凉和淡薄。
江采衣定定站住,攥紧了手。
白发,湖面。
恍惚间,就回到了旭阳的山水间,一个笑吟吟的银色脑袋就在她滑落水面的时候露出来,露出一个春光明媚的笑,说,姑娘,我是蒹葭。
蒹葭。
阳光掠着水面照在眼底,将男子的白发照出一种近乎於银色的光泽。
胸口的绣囊,几乎灼烫了皮肤,在那一刹那,江采衣几乎落泪,伸手隔着衣衫抚摸着胸口微微凸起的绣囊,雪白手背上冒出汗珠,心底仿佛有熔岩在涌动,烧灼。
蒹葭。
我以为,我已经把你藏好了,藏在那样深、那样深的心底。
可是在这样繁华的宫廷,艳丽的花海中,这样一个相似的背影,就能让我如此痛楚麽?
嘉宁姑姑的声音打破迷障,在江采衣耳畔回荡,“娘娘,贵妃榻上躺着的,是今早刚加封的常在楼清月小主。”
紧跟着她补充了一句,“昨日,皇上召了她侍寝。”
唔……就是那位投靠了叶子衿的更衣麽?江采衣收回思绪,淡淡问,“那跪在地上的是谁?”
嘉宁姑姑回答她,“那个,奴婢记得……好像是兰芳院的选侍画兰公子,许多年前被皇上临幸过几次,也就放在一边了,他不经常出来走动的。”
江采衣沉默许久,才一字一句的缓缓问道,“嘉宁……他的头发,为什麽是白的?”
**********
画兰公子,本来有着一握绸缎般黑漆漆的长发。
嘉宁说。
说不出心中那种颤抖而不由自己的感觉,江采衣定定站在阴影中,一瞬不瞬的看着画兰────是什麽,让他白了一头乌丝般的发?
“画兰选侍,这块地方是我们常在小主看上的,这麽好的天,我们小主要在这里休憩,你要是长眼色,就快离开,免得扫了我们小主的兴!”
一个削肩蛇腰,俏生生的婢女叉着腰振振有词的插着腰在画兰面前数落。
画兰睫毛微微颤动,却不搭腔,只是手指收了收。
他手心攥了一个柔软的布包,一角散开,竟然落下几片梨花瓣。
看到梨花瓣,那婢女笑的更加尖锐刺耳,“哟!听说当初,画兰选侍就是因为在树下埋梨花而巧遇陛下,才得了几日宠幸罢?怎麽,您还想再玩一次这招?”
画兰不支声,只是动作很慢很慢的,将落地的梨花瓣收回布包。
那侍女见他不搭腔,从鼻子冷哼一声,伸出绣鞋来踩住了他的手指!
侍女虽然娇小,力道却也不轻,脚底扭了几下,就让他的手指踩到淤青。
画兰的手指那麽苍白,几乎和梨花一个颜色,渗着红红血丝。
“够了!”江采衣再也看不下去,从阴影中走出来,冷声呵斥。
楼清月和那侍女一看到衣妃娘娘,顿时脸色青红惨白。那侍女连忙松开踩踏画兰的脚,砰咚一声跪下,而楼清月则是弯了身子,不情不愿的给江采衣屈膝行礼。“衣妃娘娘万安。”
画兰缓缓抬头,一片梨花雨里,他听到有轻轻脚步声,慢慢行来。
年轻的白发男子本来就跪着,他没有起身,只是缓缓从面对楼清月的方向转跪回来,对着江采衣跪着重新行礼,声音淡雅,“衣妃娘娘万福,奴才画兰参见衣妃娘娘。”
江采衣听说过宫里有几个不甚得宠的公子,但是没想到,竟有这样一个的男人。
他的腰肢瘦弱,俯身跪下去的时候,仿佛一折就断的纸鹤,有一种哀伤而素色的安静。
“楼常在好兴致,大中午的在这里教训画兰选侍?”江采衣冷冷道,示意身边的嘉宁将画兰扶起来。
方才那俏奴婢芙浓儿急急一福,“禀报衣妃娘娘,我们小主昨日服侍皇上累了,这会儿想在湖边乘凉歇一会儿,哪知道画兰公子非要在这里摘花挖坑,打搅我们小主休息。”
她故意把“服侍皇上”四个字咬的很重,就看到楼清月姣美的面颊上浮起红晕和一丝得意。
嘉宁心中暗叹,这个楼清月,几年都不得皇上看一眼,才复宠了一日就如此做派,还暗暗撞正二品衣妃,真是个蠢的。
江采衣冷笑,“原来这太液池是跟着楼常在你姓的,你来了,别人就得走。”
楼清月面色一凉,站直身体正要还嘴,就听到嘉宁姑姑怒喝,“放肆!衣妃娘娘可曾让你平身?”
楼清月大惊,迅速瞄了一眼江采衣的脸色,这才铁青着脸重新福身。
七品常在对二品妃子行礼,需要曲弯膝盖,保持极为辛苦的半蹲姿势,连一丝晃动都不能有,否则,就能被拿住不懂规矩的把柄当场发落。
楼清月半蹲了许久,发现江采衣一直没有叫她平身的意思,不禁弱不禁风的娇呼一声哎哟,然後软软的跌坐在地上。
一旁的芙浓儿连忙机灵的伸手将楼清月扶起,着急又心疼的连连念,“小主!小主昨日服侍皇上累坏了,犯了一早上头晕呢!这会儿又跌倒了,皇上知道了还不知道怎麽心疼呢!”
嘉宁姑姑仿佛没看见这主仆两人的联手演戏,对着江采衣柔柔一福,“娘娘,楼小主犯头晕,娘娘可要将咱们宫里的瑞脑香赏些给楼小主?”
江采衣眉角一扬,似乎是茫然的问,“瑞脑香……什麽瑞脑香?”
嘉宁哎呀了声,似乎有些着急的提醒,“就是皇上赐给娘娘的瑞脑香啊!娘娘前几日接连侍寝,皇上心疼不过,就命人将内务府最好的瑞脑香一股脑儿全赐给娘娘了!这会儿楼小主犯病,怕是内务府拿不出好的瑞脑香给楼小主呢!娘娘看你这记性……怕是皇上赐的东西太多,娘娘你一时记不得也是有的。”
这一番话明昭暗示了衣妃娘娘才是真正受宠的那一个,身份高贵不说,皇宠更是丰盛,哪里像她楼清月,眼皮子浅薄的没见过好东西,才得了一日皇宠就洋洋得意。
这话说的楼清月脸色铁青,咬牙切齿,连脸上看似恭谨实则炫耀的笑意都挂不住了。
这时候已经过了午休时间,太液池旁来回走动的太监宫女都多了起来。
远远的,宫人们就看到衣妃娘娘在发落楼清月,不禁互相交头接耳,虽然都不敢过去,可是也远远看着,听着。
楼清月素来是个心气儿高,但头脑简单的,深深呼吸了几口气,一脸不忿都写在脸上。
江采衣垂眸,扫了一眼她摆在小几上的丰盛心,“楼常在,你吃的这些心,怕是过於奢侈,超过了七品常在的规制了罢?本宫记得,一个小小常在,血燕可是不准上桌的?”
楼清月一脸倔强的跪地,硬邦邦的说,“这是叶容华送给嫔妾的!”
呵,拿叶子衿来她?
江采衣可不怕叶子衿找事,只怕她找的事太少。
江采衣笑吟吟的弯腰,亲手将楼清月扶起来,口吻甚是温和,“楼常在快快请起,血燕既然是叶容华送给你的,本宫自然不好干涉。叶容华做事稳妥,一定是先禀报过皇上才会将血燕赐给你,本宫只是个二品衣妃,哪里敢和皇上的旨意或者宫规过不去呢?”
楼清月大惊!脸色惨白,手脚冰凉,软着身子慌忙重重跪下去,“衣妃娘娘饶命!”
说着说着泪水都迷糊了一脸,将丰美的妆容糊化了,狼藉斑斑。
……这个衣妃娘娘竟然是个如此笑里藏刀的!
叶子衿送她血燕本来也不是件大事,自然不可能为这屁大的事儿请示皇上,可是……这件事的确超过了宫规!
衣妃说她自己不敢和皇上以及宫规过不去,就是在暗指叶子衿和她楼清月在和皇上宫规过不去!
擅自做主,淩驾皇权!
这事儿要是被如此煽动,往大了说,杀头都嫌不够!
楼清月这次是真哭了,吓得使劲儿磕头。
江采衣冷冷的看着她,袖口中的指头捏成拳。她最是见不得这种拿着权势就作践别人的,真真和宋依颜一个德行!可是……
“起来吧,这件事本宫就当没看见。”江采衣淡淡的说,就看那芙浓儿扶起楼清月。
楼清月连连道谢,将桌子上的血燕撤了,狼狈的离开,走到远处,楼清月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江采衣,眸中闪过一丝恶毒和得意。
哼!
衣妃,你别得意,过不了几天就有你的好果子吃!
*******
“娘娘,你就这麽放过楼常在了?”嘉宁有丝不解,扶着江采衣的手臂。
江采衣微微皱起眉头,“姑姑,我觉得不对劲。”
嘉宁不解,转头去,就见到江采衣若有所思的看着人来人往的太液池。
“姑姑,你不觉得奇怪麽?我这几天散步的地方一向偏僻,为什麽楼清月整治画兰公子,会这麽巧会被我遇上?”
“这……”如此想想,的确不对劲。
“方才那宫女鬼鬼祟祟的,明显就是想引咱们来太液池边,要本宫亲眼目睹这一幕,和楼清月起冲突。而且……”江采衣顿了顿,“那楼清月不过承宠一日就如此嚣张放肆,固然是她本性蠢笨。可是,她应该不会笨到不明白,才刚刚承宠就骄奢肆意,只会惹得皇上厌弃,她为什麽要光天化日的选在人来人往的太液池边和本宫起冲突?”
嘉宁姑姑倒吸一口凉气,手指顿时有些发冷,“娘娘,你的意思是……”
“她是故意的。并且,她想要这一幕被许多宫人看见,所以本宫不能发落她,落了她的圈套。”
许久,江采衣轻轻的说。
这件事细细想来十分蹊跷,就算是她今日惩治了楼清月,也是有理有据、师出有名,即使落下一个悍妒的名头,也无伤大雅。沉络向来无意关注後宫的争风吃醋,这小动作在他眼皮子底下连半儿波澜都激不起来。
所以……那位叶子衿,究竟想干什麽?
*******
“画兰选侍,你受惊了。”远远看着楼清月离开,嘉宁连忙扶着画兰坐在桌边,斟上一杯热茶。
画兰低眉敛目,一头雪白的头发搭在雪白的衣衫上,仿佛阳光里快要化去的春雪。
他静默而冷淡,只是紧紧抓着手里的布包。
“娘娘,”画兰推开嘉宁递上来的热茶,淡白色的唇瓣翕动,“娘娘,画兰可以走了麽?”
他说话的时候,睫毛轻轻颤动,仿佛快要断裂的羽翼。
嘉宁见他如此不识趣,看了一眼江采衣,却见江采衣一不悦的神色也没有。
宫城里的梨花开得如火如荼,那麽茂盛,蔓延得如同白色火焰,这个男子单薄而卑微,脚下是细雪一样软软的落花。
“你的……”江采衣只觉得无法言说的酸楚而哀伤的柔软充溢心中,忍不住沙哑出声,“你的头发,为什麽是白色的?”
画兰闻言抬头,眸子是墨水般的黑。
他抱紧了怀里裹着梨花瓣的布包,“因为皇上。”
画兰声音小小的,“奴才八年前侍奉过皇上,只是或许不讨圣上喜欢,几年下来头发也就白了。”
所以,那一头青丝如雪,是因为思念麽?
画兰垂着眸子,可是江采衣直觉感到,他说的是真的。
会有多麽深重的思念和痛楚,才会让一个人形销骨立,白了一头黑漆漆的长发,数着朝阳和弯月,日日等待着心爱的人?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几年的日日月月,又是怎麽熬下来的?
“可是……你只服侍了皇上几日而已……”江采衣喃喃,却被画兰打断。
“几日就够了。”他说。
几日就够了。
柔软的白发在风里飘动,白色的衣,白色的脸,白色的梨花,天地一色,只剩下一片乾净澄澈的纯白。
果然,爱上一个人,几日就够了。
蒹葭。
江采衣眉目染上了湿润,她蹲下身,看着眼前一片雪白的男子。
“你和我的……朋友,都有一头白发。”她说。
画兰并不领情,依旧淡淡,恭敬却疏远,“娘娘,请恕画兰冒昧,画兰虽然以男子之身委身皇上,但毕竟是一个男人,不打算投靠娘娘和六宫嫔御争宠。”
江采衣完全不介意,只是蹲着身子看他,语气里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凄惶,“没关系……没关系……本宫也不需要人投靠,本宫……”只是舍不得你受苦,被人欺辱。
她静静看着他,低头眨去眼底的泪水。
原来,她是如此想蒹葭啊。
原来,只是一个有着一头白发的人,就能让她如此心疼,舍不得看他痛苦,一都舍不得,她模模糊糊的想。
抬眼望去,太液池边道路幽幽,无数道路在繁华间铺展。
可是,当所有的悲欢都已成灰烬,无论世间哪一条路,蒹葭,我都不能与你同行。
……
“娘娘,奴才要去葬花了。”许久许久,画兰出声。
江采衣蹲坐在地,仰头看着他站起身,深深的,深深的看着对面的男子。画兰缓缓对她折腰,然後决绝走开,不曾回头。
“画兰公子每年都在太液池边葬花栽树,这里梨树多了好几棵,都是画兰公子种下的。”嘉宁叹了一口气,在江采衣耳边说。
“姑姑,吩咐内务府的人,多照拂他一。”
嘉宁皱眉,“娘娘,画兰虽然也是皇上的鸾宠,可是毕竟是男人,最好不要走的太近。”
“我知道……我知道。”江采衣喃喃的,手指在广袖中攥的冰凉而发疼,“可是,就是想要对他好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