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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宮 2 (屬於回憶篇)

杀掉皇後、废除昭和帝之前,苏倾容夺了萧华宫的门,救出了被囚禁六年的小皇子沉络。龙腾小说网 Ltxsfb.com

那一晚,苏倾容拢着手,依然一身天水碧色的长衫,在石成等待的目光中现身。

月上中天,光披洒如银,连风都凝固了。

朝臣私入内宫,死罪,等同谋反。

如果今晚夺宫不成,那麽他石成、苏倾容和他所带领的弟兄们只怕逃不过私闯禁宫、谋反忤逆的大罪!

“成事就在今晚,若回来,就做人,回不来,就做鬼罢。”出发前,北周第一权相修长细腻的手指笼在绿水般的轻纱袖子里,烛光里一抹绝色荣华,对他淡淡吩咐。

“走吧。”见到石成之後,苏倾容微微头,领着他向东华门进发。

石成看着跟着自己的私兵,心中七上八下,因为这一千人数目并不多,而且是临时抓来的宫门守卫,他们并不知道今晚等於是跟着苏倾容一起来造反的,随时有哗变的可能。

如果这些士兵被人发现,就算他尚未行动,也逃不脱谋反的罪名。

思前想後,这位年轻的武将有些慌张,这时候,苏倾容淡淡转过身来,眉目在月光下清冷而澄澈,月光落下一层又一层水纹一般的影,身影在地上投射出修长而优美的风姿,背後的长发流泉披散,肌肤在夜色里一抹流白,美的令人窒息。

“外宫的门锁好了麽?”他淡淡的看着石成六神无主的模样,伸出手,“把钥匙给我吧。”

石成莫名其妙,不知道苏倾容想干什麽,但还是将钥匙交到了权相手中。

苏倾容接过钥匙,垂眸看了一眼,五指收拢,将黄铜钥匙捏成了粉末。

石成呆了一秒之後扑过去,接住从苏倾容五指间滑落的铜粉,颤声问,“丞相大人,你疯了?你要做什麽?”

月光姣姣,石成仰头,看到苏倾容冷淡的脸色,和阴凉如同地狱的眼神,一股寒意涌上全身,就见到这位美若好女的丞相大人微微一笑。

这麽一笑,仿佛仿佛有什麽花在盛开,灼灼其华,清凉幽幽。

苏倾容太美,而且美得太特殊,就是寻遍脂粉江山,也找不到如同他这样的一种妖娆狠毒的媚。

苏倾容看着这个年轻的武将,一字一句的吐出优美的凉嗓好像来自地狱,“外宫门已锁,钥匙已毁,你们有进无退,有生无死。”

後路已断,除了拼死一冲救出皇嗣,没有其他出路。

原本星密月明的夜空,突然变得昏暗无光,伸手不见五指。

石成心头一跳,莫非上天不愿意自己动手?

“丞相……”他润润干哑的喉咙,“陛下虽然被瓦剌俘虏,可毕竟还是我北周天子,如果……如果此番夺宫不成,等陛下回来後,只怕你我都会落下诛九族的大罪……”

“陛下回不来。”苏倾容不为所动,镇定的看着事成,嘴角微扬,竟然有种魅惑而冷艳的妖异弧度,“我绝不会让他回来。”

苏倾容伸出一只手来,拂过耳畔悠悠垂荡的发丝,看着那只手,石成咽了一口唾液。

这只手,任意摆布着北周朝堂风云,石成毫不怀疑,即使是九五之尊,只要妨碍了苏倾容的目的,也会被这只手毫不犹豫的移除。

他站在这里,站在前方,自有风姿铮铮,让石成身後的千余名随军寂静无声。

数千人拔刀潜行,来到了萧华宫萧瑟的红墙前。

宫门紧闭,叫门也无人问答,苏倾容偏开身体淡淡吩咐,“不用叫门,直接撞开。”

於是数名军士上前,硬是用木桩毁墙而入。

小院正中,站着那位被苛待囚禁了整整六年,一步都没有踏出过这三尺方寸的皇嗣。

沉络。

小小的孩子仰起头,月光下露出蓬乱发丝下的脸。

苏倾容的眸中,终於透出一丝微微的热度,他单膝在那孩子面前跪下,眉间一朱砂,月光下如同妖火妩艳。

清绿衣摆散开在地上,银丝在轻纱下盛放出一朵巨大隐约的牡丹,漆黑长发流泉一般在乾净的衣摆上倾洒,正是沉络见过的美。

“陛下,臣来接你了。”苏倾容轻笑,举起手,掌心向上,月色在白皙细腻的指尖缓缓流动。

石成一凛,连忙领着身後的随军跟着苏倾容跪地。

“苏倾容。” 沉络的小身子向前挪动两步,第一次完整而清晰的看到这位北周的少年权相。

沉络伸出手去,将手放入苏倾容的掌心,他的肌肤那麽凉,一如他曾经想像的那样。

苏倾容抱起皇嗣,缓缓转身,睫毛擦着沉络的颊侧肌肤。

北周未来的帝王蓬头垢面,信任的将手臂环上了他的颈子。

石成的一千随军和上万名丞相私兵里应外合,浩浩荡荡向东华门进发,凡有人胆敢阻拦,在丞相一声令下中尽数头颅滚地。

东华门就此敞开,通往至尊御座的道路就此敞开。

*********

就在这样的早春天色中,沉络穿上了一身明黄龙袍。

苏倾容领着他,走上了奉天殿,敲响上朝锺鼓。宫城大门闻声纷纷开启,百官来到朝堂,却看到苏倾容正官朝服,挡在奉天殿大门前,晨风一任身潇洒。

他的身後,黑沉沉站着丞相私兵,个个黑甲刀剑,将金銮殿硬生生站出了森罗殿的味道。

“吾皇已经登基,诸位立刻回去换正冠朝服,前来朝拜。”权相淡淡的说,百官无不俯首。

春雨,一夜连晓。

百花争玲珑,清新阳光的在金銮殿端,一根一根金丝耀眼,雨过天青云破处,梅子流酸泛青时,天下易主。

而地板上先皇後的血迹,犹自鲜艳。

金銮殿前广场上的落叶花瓣早早地铲了个乾净,仪仗卤簿森严罗列,宗室王公、文臣武将、各国使节排班站立,丹陛尽头,八只半人高的铜鼎一字摆开,鼎中波光粼粼,从御座上俯瞰下去,殿中、丹陛乃至整个广场,上万人拜舞山呼,“万岁”的呼喊声直入云霄。

沉络就此,坐在了那个最尊贵却也最寂寞的位置。

此时,一抹天青碧色人影自金銮殿门口回转过身来,慢慢行至御前,领着百官,对着御座上的幼年帝王屈膝行礼,随着宣赞礼官的高喊声一次次伏拜下去,又一次次整衣起身。

沉络低头,能看到跪地的苏倾容,那微微颤动,蝴蝶一样般的睫毛。白玉一样的脖颈在黑发掩映下透出夜露的清凉滋味,冷而凉薄,唯有眉心朱砂,殷红妩媚。

苏倾容拜了一次之後就不再拜,而是从侧阶走上御座旁边,站在沉络身边。

小皇帝伸出手去,无声无息地握住了苏倾容的手指。

沉络的手冰冷,苏倾容默默按上他小小的手背,丞相的肌肤带着温暖的热度,丝丝内力从手掌贴合的地方悠然吐出,沿着经脉徐徐上行,不一会儿沉络就觉得周身俱暖。

“陛下是我北周的主,此时瓦剌作乱,陛下,”绝色美貌的丞相端正衣冠,屈膝行礼,对着座上的少年君主说,“君当以死守国。”

沉络端坐在黄金大椅上,看着这个天姿美貌的丞相,他明白,只要自己一个摇头,这个人就会毫不犹豫的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

小小的皇帝於是站起身来,扶着身侧丞相的手,对着一地跪倒的官员们说,平身。

此时百官们才敢抬头,看看他们头上这片只有六岁的天。

碧山万里,紫薇九重。

仿佛皓月化暮雪落千山凝成一幅画,西风猎六城都满盖了香花。

御座前的少年皇帝,发如染墨,一身明黄五爪狂龙,却难掩惊鸿容华,天香国色。

远处,繁华笙歌落,沉络的声音仿佛打破这一片靡靡之音的刀锋,在薄薄空气切开一个寒冷的伤口。

“瓦剌来袭,辱我祖庙,罪当服诛”铁和血的味道从这个光艳摄丽的小天子语调里冲出,他站在那里,迎着洞开的殿堂大风,仿佛振翅欲飞的龙。

六个沉沉的字寒硬如铁,砸在朝堂窒闷的空气中。

“传旨,御驾亲征。”

********

从旭阳关逃回来的伤兵败将有上万之数,个个蓬头垢面,狼狈的匍匐在挺拔森寒的丞相私兵营前。

对於这些残军败将,苏倾容只给了一个指示────杀。

*******

北周面对瓦剌的形势非常被动,不仅仅是因为瓦剌的骑兵骁勇善战,更因为,昭和帝还被他们押在手里。

昭和帝在位时,曾令老晋侯江华带军二十万前去旭阳抗击瓦剌,二十万,基本是京都七大营的全部兵力。

几仗打下去,朝廷能用的兵力竟然只剩下了三万,还基本都是老弱病残,士气低落就更不用说。

此刻瓦剌人一路大胜,正是士气大震的时候,凭藉这兵力根本没法抵挡对方的攻势。更可怕的是,瓦剌人进攻的时候必定会带着昭和帝,作用就是────当人盾。

昭和帝的真正作用不在於他是皇帝,而在於所有守军都知道他是皇帝!

把人往旭阳将士面前一放,谁敢对他射箭?守军们投鼠忌器不敢动真格打,万一失手伤了昭和帝,可是灭族的天大罪过。

沉络被苏倾容抱着,站在旭阳关城头。

旭阳关外,血湿遍野。

漫漫荒草,黑鸦满天,横七竖八的躺着破烂成泥的屍体,远处,就是瓦剌的牛角号声和火光,以及,粗狂的大笑和野蛮杀戮────这就是他的江山。

朝堂里不停有官员提议南迁,在他们看来,如果北周倾尽全力和瓦剌拼个鱼死网破,很有可能玉石俱焚。但是如果南迁,虽然丢了半壁江山,祖庙社稷,他们自己还是能够安享尊荣的官员────这就是他的臣子。

每天在瓦剌军营里为皇後之死而哭泣,一夜白头,在瓦剌军官的言语侮辱下苟且偷生的中年人,不顾岌岌可危的旭阳关,大叫着勿伤朕性命的中年人────这就是他的父亲。

幼年帝君扶着旭阳关冰冷的城墙,对着远处的瓦剌军营露出一个罂粟一般嗜血的冷笑。

父皇,一人江山,哪容他人置喙。

*********

边关葬冷月。

幼年帝君下了一个残酷到令全军下颤栗的指令────将旭阳关外的草原和粮食一把火烧个乾净。

晋候走入苏倾容军帐的时候,看到他膝盖上坐着年仅六岁的帝君,垂眸饮茶。

苏倾容对地上跪着打颤的晋侯淡淡笑语,“怎麽,陛下口谕,晋侯不打算执行?”

老晋侯哑着声音摇头,“陛下,关外头还有不少我北周的百姓靠这些牧草过活,如果连粮食和草地都烧乾净,只怕这些百姓没得过活────”

“这些牧草和粮食你若不烧,就会变成瓦剌人的食物,被他们抢去一样吃不到百姓嘴里,徒增瓦剌的战力,何必呢?”淡淡烛火下,苏倾容的容貌仿佛春雪中绽放的淡淡白梅,一身碧色,恍若绿萼。

“可是关外镇子里的百姓……”

“他们自求多福罢。”不等苏倾容说话,小帝君冷冷一笑,似乎是有趣的把玩起苏倾容的头发,“朕要的,只是胜利。”

只是胜利。

不是退却,不是和谈,而是完完全全的,压倒性的胜利。

而这些百姓的生死活路,眼下是这位丞相和皇帝陛下关心的事情。

晋侯其实心里也明白,如果为了区区几个旭阳百姓而导致这一战失利,导致的将会是整个北周的崩溃沦陷,到时候不仅仅是旭阳,全天下的百姓都难逃战火屠戮。

只是,如此冷静、如此淡漠的削断百姓生路的态度,还是让晋侯背後发冷。

出军帐之前,晋侯回头一望,只见烛火之下,苏倾容抱着沉络指沙盘,幼主国色天香的美目尽染着笑,不断头,牵着苏倾容的手。

苏丞相兼任帝师,真的好麽?

一种模模糊糊的不安,在晋侯心中深埋。

**********

“丞相,目前京城三大营的将士就只剩下了三万,瓦剌人有二十万,这仗怎麽打?”大风凛凛的旭阳关城头,六岁的幼年君王转头问身後的少年丞相。

“丞相?”沉络又问了一声,才发现苏倾容的目光一直停在远处银光粼粼的大湖面上,眸光异常柔和,是他从来见过的温软。

沉络伸出手,拉了拉苏倾容的衣袖,他不喜欢苏倾容的这个表情。

冷风带着血腥气,一刀一刀吹,大湖面上传来湿气,将苏倾容的睫毛上都凝结了一颗一颗的水珠。

“臣有私兵十万,全骑兵。”苏倾容靠在城砖垛上,长发如瀑,嘴角是轻慢寒淡的笑,望向远处。远处,黑压压的玄甲骑兵如同静默的黑暗河流,从四面八方静静的涌来。每一匹马的蹄子上都包着布,行走间仿佛地底涌出的幽灵一样安静,铁血金戈。

每一匹马都肌肉饱鼓,仿佛会立刻迸发出踏碎山河的暴烈力量,每一柄刀剑都寒光锐利,仿佛在轻颤鸣叫,要将天撕裂扯碎。

这就是苏倾容的私兵,他们平日装扮成百姓,混迹於各个城镇,但是只要一声令下,立刻从帝国各个方向汇聚过来。

“这麽多年,臣屯私盐,贪军饷,杀了无数商户,走私打劫为他们发饷,亲手带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立功重赏、犯规就敲打鞭笞练出来的兵。”苏倾容淡淡抽回被沉络扯住的长发,冷声轻笑,那红色朱砂仿佛开放在血肉体肤上的小小莲花,妖艳而狠毒,“陛下要是打算治臣的罪,只怕是罄竹难书。”

沉络靠在苏倾容的腰上,抬头,轻声问,“丞相,既然你有这麽强的军队,为什麽当初瓦剌进攻的时候,丞相不把他们派出来?”

苏倾容但笑不语,明显是让沉络自己去想。

沉络天资聪颖,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丞相,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借着瓦剌这一场战争,将京城七大营的兵力全部耗尽?这七大营属於世族一派,收的大约也都是京城贵族子弟,平日走马斗狗,早就没有什麽实际战力。”

所以,乾脆几十万几十万的派去边关,被瓦剌杀个一乾二净拉倒。

这种废物,苏倾容不想要。

“这些贵族兵花费巨大,养着他们几乎要消耗掉国库每年一半收入,这麽一来伤的伤死的死,北周反而甩掉了一个大包袱。”小皇帝说。

苏倾容微笑,淡声问,“还有呢?”

沉络低头思考,手指一根一根伸开数,“还有……朝堂上各派争斗不休,但都是一帮老头子,他们家族里未来的青年才俊几乎都放在三大营里做军官,本来是打算镀个金就好晋升。这下子全数死在了战场,只怕,未来三十年京城许多世家大族後继无人……”正好方便皇帝在重要职位上安插人,而不会受到阻挠。

“陛下还能想到什麽?”苏倾容的语调里溢出一丝笑意。

“还有?”沉络抬眉望向清艳美丽的丞相,心头一动,“还有,父皇被瓦剌人俘虏,也不是巧合吧?”

丞相低头,绸缎一样的发丝随着他轻轻头的动作而荡漾。

“没错。”苏倾容轻笑,“太上皇,是我派人推入瓦剌军营的。”

旭阳城头,湿气寒凉。

“太上皇既然没有治世之才,何苦占着龙椅不放。”他勾着嘴角,仰头看着照耀旭阳湖的血色夕阳“北周和瓦剌迟早会有这麽一场厮杀,臣大约六七年前就开始铺排,陛下登基,也是臣早就计画好的事情。”

“皇位安则朝堂安,朝堂安则北周安,北周安则旭阳安,旭阳安……它才能安生。”最後一句话含在嘴里,沉络没有听清。

“丞相,你为何选择络儿当皇帝?”沉络问。

一痕淡淡笑意滑过苏倾容的眼底,他懒洋洋的抚摸着沉络的发,轻柔的扬起黑色的眉角,弯起月牙一样柔软的嘴角。

“因为,陛下是‘真龙天子’啊。”苏倾容的笑里含着某种奇异的意味,“不用修炼,不用跃南天门的‘真龙’呢!”

某条傻乎乎的鲤龙心心念念的,龙身。

***********

骄阳烈火,寒刃如霜。

傍晚时分,瓦剌首领也先骑着坐骑在大军阵前来回巡逻,下达了总攻令────北周已经如同囊中之物,目前已经没有有力的军队,只要突破旭阳,就能一举冲入帝都────

他许给了各个部族令人眼红的承诺:他只要北周,至於攻下的城镇,女人、财富、奴隶任兵士随意处置掠夺……

粗狂的瓦剌人骑在马上发出狼嚎一般的欢呼,举起肌肉鼓鼓的粗壮手臂,在血色晚霞中举起沉重的弯刀,胯下骏马响鼻乱喷,毛发森立,昭示着兴奋的血腥战意。

同时,苏倾容却连战甲都不穿,依然一身清翠长衫,双手撑在城头上向下看,怀里抱着北周六岁的幼帝。

瓦剌骑兵十分强悍,才用了一刻锺就呼天抢地的奔涌至城下,也先一匹枣红骏马抢先,巨大的红马人立而起,马蹄仿佛踏碎山河!

昭和帝照例被押在军阵前,正面旭阳关城门。

“你们皇帝在此,开门!”也先仰头高喊,回应他的却是一片冰冷沉默。

骤然,旭阳城头火把灼灼燃起,如同银河落九天,一片白昼通明!

也先这才看清,旭阳城头,密密麻麻站着无数黑衣黑甲的兵将,沉重而森冷,整个旭阳关看起来如同一只巨大的妖兽,每一个铁甲战将都是巨兽身上如剑的尖刺,要将瓦剌骑兵的血肉紮穿。

这……

光看这气势,就决然不是也先之前进攻时,稻草人一样柔软的北周军队。

森森黑甲往那一站,连他这个身经百战的瓦剌汉子手臂上都忍不住寒栗起细细疙瘩。

一般的军队,绝对练不成这样百万兵临城下,却没有一丝吵闹,一多嘴的纪律。他们只是沉默的架设机弩,沉默的指剑,沉默的燃起火把,仿佛没有看到旭阳城下的瓦剌大军一样,每个人都有条不紊的做自己的事情,仿佛一条暗暗涌动的黑色河流。

苏倾容和沉络身侧,二三十名黑衣骑兵已经排成了森严的阵列,前排手握长刀微微散开,後排平端弩弓,冰冷的寒芒毫不动摇地指向前方。

瓦剌人愣了,也先愣了,押在阵前的昭和帝也愣了。

他完全没有想到,北周居然还有这麽一支刀光如联,铁骨铮铮的军队!

……这军队是哪里来的?

也先纵然震撼,然而大军已出,不得不发,他腰侧的长刀,指向瑟瑟发抖的昭和帝,对城头上的黑甲将兵们高喊────“你们北周皇帝在此,开城门!”

城头上无数黑甲流水一般让开,露出一抹天青雨色般艳丽的身影。

昭和帝一眼就认了出来,惨叫到:“苏倾容!”

北周第一权相眼光都没有在昭和帝身上扫一扫,双手搭上城垛,露出怀里穿玄色镶金龙袍的沉络。

火光如同白昼,犹如天河倒倾,昭和帝在一刹那眼底反酸,泪水懵了眼帘。

苏倾容怀里的,就是新立的北周皇帝。

他的儿子,沉络。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

也先张大嘴,一时间吵杂的瓦剌军安静下来,月色下城墙上下,似乎所有的光线都集中在苏倾容和沉络的身上。

苏倾容自不必说,北周第一美人,雪肤花貌,天人之容。

而沉络……战火黄沙不掩国色。

饶是见惯了各色美女的昭和帝,一时间也吃惊了瞬间。

废妃曾对他说,沉络长得如同先逝的太後,可是不仅仅如此。他才六岁,竟然有了某种近乎于艳烈的容光,他在苏倾容怀中,犹如艳丽牡丹中心的黑色花蕊,迎风而立,美貌凌厉。

这麽小的孩子,站在倾国倾城的苏倾容身边,竟然没有被他的光芒盖过。

昭和帝看着儿子,而沉络,也在看他。

短暂的沉默过後,北周权相的声音打破寂静。

“瓦剌也先,你看到了麽?这才是我北周帝王。”苏倾容清艳如雪的面庞里带着说不出的残酷,他偏头抚摸了一下沉络的头发,手臂一扬,“至於你那个,已经废了。”

瓦剌大军哗变,阵前就交头接耳不安躁动起来,昭和帝身子一软,跌坐在阵前。

还没有等瓦剌人的反应归位,只听城头三发鸣镝,城门洞开黑色的铁血洪流紧跟着倾泻而下,如同铺天盖地的铁水携夹着刀锋寒芒直直冲向瓦剌大军!

随着黑甲大军的冲锋,苏倾容的声音饱含内力朗朗送出,犹如水银倾洒,白浪滔滔之下,虽然阴柔却犹如一把利刃震的人肺腑生疼!

“冲锋!监军军後督战!但凡有不出城作战者,格杀勿论!”

黑甲军似乎早就习惯了如此残酷的军令,没有一人回头,没有一人後退,狂烈冲杀而至,瓦剌大军顷刻被打散!

苏倾容的声音如同鬼魅回荡在战场上空,回荡在犬牙交错的血肉泥泞中────“守城将士,必英勇杀敌,站端一开,死战到底!”

“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斩!”

“临阵,军不顾将先退者,後队斩前队!”

“私自违抗军令者,格杀勿论!”

这就是北周着名的连坐军法,此法一出,军人们只有拼死冲杀不能後退,自然是破釜沉舟,拼个鱼死网破!

苏倾容的红唇蠕动,声音不高,但是由巨大内力传遍战场每个角落,震的人胃部都发抖,“众将率兵出城,立刻关闭旭阳城门,有擅自放入城者立斩!”

这句话苏倾容不但用北周话喊,甚至还用瓦剌语重复了一遍。

听到这个命令,连杀人不眨眼的瓦剌人也震惊了!这命令意味着黑甲军一旦出城,只能死战退敌才有生路,如果不能取胜,必死无疑!

这个苏倾容,彻底将北周军的性命豁出去了,不胜,就死!

也先大惊!连连勒马後退,却见瓦剌大军被黑衣军冲杀的淩乱四散,整个战场几乎人挤人,瓦剌前队联系不上後队,被乾净俐落的切割成小块。

瓦剌骑兵们惊慌转头喊话,却在嘈杂的声响中失散了联系,满眼只看见一颗一颗血淋淋飞落的头颅和踏碎的马身。战场上最可怕的,不是兵败,而是失联,一旦失联就是全线崩溃!

战马嘶鸣银芒破空,风过天地肃杀,月影流火一般狂烧,金戈铁马,踏碎旭阳水畔晶莹烟火般的水花!

满目都是黑甲军拔刀而起的锋芒,黄沙浩瀚雾茫茫,弯弓时跃马嘶鸣,月下影绰绰,战场上传来瓦剌人凄厉的哀鸣,瓦剌人本来以为能轻轻松松马踏山河,劈断北周江山,哪知道却在这旭阳城下被一支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来的军队杀的溃不成军!

******

撕扯交缠之间,沉络默默的,和血肉堆中跌跌撞撞的昭和帝对望。

太监宁喜在乱军中扶着昭和帝,两人被撕咬绞杀在一处的两军来回推搡,不时发出尖叫。

*******

“丞相,箭。”护卫军为苏倾容递上一把一人高的弓箭。

也先在战场上艰难的转头看去,城头上的修长人影美艳妖异,月光披洒在清湖一般颜色的衣衫上,那纤细白皙的修长指头缓缓拉开那把弓,箭头寒锐明亮,直指他的眉心!

“来人!来人!保护我!”也先浑身寒战,冷脸咬牙嘶吼,可是身侧的护军都被黑甲军冲散,人人自顾不暇,没有人来得及护卫他!

苏倾容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怜悯冷酷的笑容。

下一秒,他轻轻松开指尖,寒光吞吐砭骨侵肌,箭势展开,雪色游龙一般光寒如同後羿射落九日,直冲也先而来!

箭风呼啸凌厉破空迎面而来,也先的呼吸粗重,连滚带爬的闪躲,一不小心跌落马背。

苏倾容的箭擦着他的肩膀射入也先坐骑,震得也先半边身子隐隐发麻,呼哧呼哧的喘气。

他虽然躲了过去,然而这一箭如同雷奔电掣,一举劈裂了他的枣红坐骑,穿透血肉,将穿着铁甲的战马钉在了地上!

森森寒气在肌肤上逼出颤栗,也先抢了身侧另外一匹战马拉紧,刚刚跃身上马,就看到苏倾容微笑着重新拈了一支箭,重新对准他。

“陛下,”苏倾容对身侧的沉络低声笑语,声音传遍整个战场,“臣幸不辱命,将瓦剌首领也先诛杀在御前。”

也先愤怒的抬头!他明明没死,苏倾容怎麽敢如此侮辱他!他哪来的自信将他射杀在旭阳城下?

还没等他破口大駡,苏倾容已经重新拉满弓,雪白手指按着弦眼,黑眸中满是轻蔑和阴冷,“也先,你的命,就是我北周皇上登基的祭品!”

一股大力涌来,掀的也先浑身一阵剧痛,弩箭锐利的尖啸撕破空气,如同一段灼灼发亮的银线,铮然破空。

也先的身体如同纸鸢一样高高飞起,被弩箭带着向後翻飞,死死定在瓦剌高耸的军旗端!

月色如血,瓦剌军顿时失语,整个战场,猛然出现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和安静。

瓦剌人怔然立在城下,停止了打斗的动作,扭头看着他们的首领被钉在旗杆上的,血淋淋的屍体。

苏倾容一箭洞穿也先眉间,由於力道过大,也先头骨碎裂,连眼珠子都被巨大内力逼出眼眶,挂在空洞的眼眶下。

“撤!快撤啊!”不知是谁哭喊了一声,瓦剌大军嘶叫着反冲,不是为了攻城,而是为了逃离这片修罗场!

败局已定,瓦剌人军阵大乱,而黑甲军依然井然有序。

此刻,已经是黑甲军的单方面的定屠杀。

一具具战马倒下去,一个个粗壮的瓦剌将士丢盔弃甲四分五裂,血像是河水一样将无数屍体浮起,在荒凉草原蔓延开来,映得月色一片腥红。

“陛下,”沉络默默注视了一会儿,耳畔就响起苏倾容淡淡的嗓音。

定睛一看,沉络才发现城头上不知何时调集来了数尊大炮,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也先後方营地。

黑甲军不再冲杀,向後撤退,退回旭阳城底,任凭瓦剌骑兵向着远处逃散。

这是苏倾容为瓦剌人准备的最後一个惊喜────神机营。

神机营专司火炮,炮身带着不祥的阴冷光芒,对准四散的瓦剌逃兵。

苏倾容在沉络身侧蹲下,扬起睫毛,雪白肌肤上如同淡淡匀了胭脂,色授魂与颠倒荣华,美绝天下,“陛下,臣之前没有用火炮,是因为火炮无眼,虽然威力巨大,但是一旦使用,很可能会误伤或者误杀太上皇。”

沉络眉目一凝。

苏倾容握着沉络的小手,“陛下,要不要用,只在陛下一句话。”

沉络撑起身体,站在城头上,看着依然在逃兵中踉踉跄跄的昭和帝。

似乎有什麽感应,昭和帝在此时回头,看着儿子的眼眸里带着淡淡的泪。

“络儿……”昭和帝蠕喏。

月下,沉络的脸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

沉络在回忆。

回忆起萧华宫里,冬雪阵阵,所有的食物都冻结成冰,而他太小,克化不动那些冰冷的食物,最终还是废妃含在嘴里暖化了,一一喂给他。

回忆起来,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监,用狗尾巴草为他紮了一个一个的蚱蜢,他粗糙的手掌摸在肌肤上,多麽温暖。

回忆起来,废妃只为了替他要回应有的名分,一头碰死在昭和帝面前。那一天,废妃坐在破旧的妆台上对着铜镜细细涂抹,将他抱在怀里看了又看。

回忆起来,萧华宫里大大小小的太监宫女们,在皇後的廷杖下呜咽断气。

回忆起来,那一颗苍老的梨树,和一地的黄鹂幼雏屍体。

长睫颤动,沉络缓缓睁开眼,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微微一笑。

昭和帝看到沉络嘴唇张阖,笑着说了几个字────父君不父,莫怪儿臣不臣。

江山如同卧榻,岂容他人酣睡?

沉络转过身去,黑眸熠熠,“丞相,开炮。”

苏倾容头。

数十门大炮开始猛烈轰鸣齐发,也先後营立刻陷入火海。

无数人体被炸飞,逃兵们鬼哭狼嚎乱成一团,被这不断从天而降的恐怖火球炸成飞灰。

*****

“陛下不愧是臣的主上。”苏倾容满意的笑道,火球划过一道道橘红色的光,将黑夜照的如同白昼。

昭和帝的身影淹没在火海中,被火焚成骨,灰飞烟灭。

他死在了自己儿子的命令下。

沉络仿佛事不关己,仰头对苏倾容微笑,“丞相,今日朕就算不用火炮,你也不会放过太上皇罢?”

“自然不会,”苏倾容牵着沉络的手,缓缓走下旭阳城楼的阶梯,“如果陛下不用火炮,臣自会下令给宁喜,让他趁乱送太上皇一程。”

宁喜,昭和帝的贴身太监,在瓦剌军营里相互扶持,原来竟然是苏倾容埋下的一颗棋子。

“做得好。”许久之後,沉络转身,手臂环过苏倾容的颈子,埋首在他发间,轻轻的说。

荣华谢後,君临天下。

☆、欺君

幼帝一一成长,年华飞逝,韶华倾覆。

金銮殿上的帝王在脱离开儿童的稚嫩後,一日日抽长,而他身侧的丞相,仍然是一身碧水衣衫,长发如瀑,雪肤花貌的模样。

苏倾容的时间好像停止了。

时光在臣子们的脸上刻画出不容辩驳的痕迹,可是苏倾容,再也没有一丝变化。

不仅仅是容貌,他的每一根头发,每一片指甲,都不再生长,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固,只是那女子一般惊人的美貌,日益艳丽。

帝相日日相处,沉络在丞相的教导下益发现出了圣君之像,北周国力日盛。

只是私底下,有暗流汹涌。

***********

曲江芙蓉池边,御书房内,苏倾容领着幼帝,言传身教,寸步不离。

沉络眉目初绽,终於长成少年。

而他突然发现,丞相的样子和自己幼年时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说起来,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苏倾容生病什麽的,宫里已经有传言说,苏倾容恐怕是个妖物。

苏倾容并不解释什麽,没有人胆敢在他面前嚼舌根。

沉络无所谓苏倾容是什麽,他是人也好,是鬼也罢,於他而言,苏倾容永远都是萧华宫外惊鸿一瞥,将他带出废宫,走出三寸天地的人。

其他官员早在十几岁就成家,而苏倾容在这个年纪,也早就应该儿女绕膝了。

可是,苏倾容仿佛对於女人没有丝毫的兴趣,无论多少高门贵族前来试探议亲,都没有结果。

关於这一,沉络很高兴。

他不喜欢苏倾容娶妻,至於原因,他不清楚。

“络儿,这三人你为何如此安排?”沉络正在出神间,苏倾容淡淡出声。

沉络眉目一整,扭头看去,苏倾容正在逐一检查他批过的奏摺,他手上拿着的,正是关於吏部、户部和兵部的调度。

当初,苏倾容拥立沉络登基,许多人都以为苏倾容会趁机篡权,将幼主当个傀儡。哪里知道几年过去,苏倾容逐渐将大权向沉络转移,毫不藏私,皇权渐渐集中。

他倾尽一切,教导着沉络。

沉络只是不明白,苏倾容想要的是什麽?

他於权势无意,对财富无望,但谁也不能说他生性淡泊,苏倾容所做的一切,都有一个极强的目的性。

他想要得到一样东西。这样东西,谁也不知道,沉络也不知道。

“丞相,”沉络过去,倚靠在苏倾容的身侧,他指头白皙修长,指尖有常年习字练剑留下的茧子,“这三个人的调度有什麽问题麽?”

“没有,”苏倾容神色不变,但是眸底带了一笑意,“臣只是想知道,陛下为什麽如此安排?”

沉络看向奏章。他将户部交给晋侯江华,将兵部交给飞虎将军,将吏部则交给了一个曾经没落的世家进士。

“络儿是想,管钱的、管人的、管兵的,一定要完全隔离,这三家在朝堂上势力向来不曾交融,而且各自有罅隙,吏部尚书更是朕一手从底层提拔上来的,绝对不可能结党,动摇御座。”

有钱的没有兵、有权的没有钱,有兵的没钱也没权,无论谁有异心,皇帝都可以立刻联合另外两派势力打压其中一个。

兵部尚书他更是选择了一个老将军,过几年就会告老还乡,到时候妥妥的换一批自己的心腹上去。免得选个年轻的上去,一把椅子坐到死,要拈下来还得费工夫。

至於户部尚书的人选,则是他在朝堂上和一派世族们拉扯了好几个回合之後的折衷选择。

北周最令人头疼的便是这一群高门世族,个个都有百年的根基,不是一时半刻能够拔除。这些世族自诩百年望族,连皇帝都不怎麽放在眼里,抵御外敌的时候比老鼠还胆小,内斗的时候倒是一个比一个精神。

户部交给江华,则是他左思右想之後下的决定。晋侯江华原先一直活跃在兵部,掌管了京城的七大营。数年前瓦剌一战,七大营死的死残的残,而目前北周的主要军队都是由苏倾容私兵发展起来的,沉络自然绝对不会允许晋侯接手这些军队。但他也不好驳了晋侯的面子,於是将他由兵部挪到户部,算是平调。

苏倾容头,整肃衣冠,突然在沉络面前单膝跪下。

“丞相?”少年天子一头雾水,连忙起身去扶,只见苏倾容别开他的手,仰头笑道,“看来制衡、用人,陛下心中已然有乾坤,将会是我北周的明君圣主。”苏倾容目光明亮清淡,看的沉络一阵沉默。

“陛下,臣已经没有什麽需要教你的。”

“从明日开始,臣不会站在皇上御座旁,臣将和百官一样,立於丹陛之下,听凭皇上差遣。”

沉络握住苏倾容的手,丞相的手指冰凉而清冷,看那一头青丝乌檀木般,睫毛如同呼吸的蝶翼一般轻颤。

*******

沉络登基十年後,摄政丞相走下御座,独留少年帝王在皇位上俯瞰。

那相伴了十个春秋的丞相,转身下了丹陛,和百官一起对他跪拜折腰,如同高洁傲然的鹤。

沉络坐在上方,能看到丞相低垂的额头,一丹红朱砂,美貌凉薄。

属於苏倾容的那种远山淡绿色,像一团薄薄的烟雾一样,拖曳在地上,只是一层外衫,遥远而模糊。

比雪还要白皙的的锁骨被他耳畔低垂的黑发轻压,蝴蝶振翅一般,苏倾容漆黑的眼睛微微弯折,清幽而媚惑,他抬起头,对着御座上的帝王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沉络觉得冷。

从此身侧,再也没有悄悄伸过来的手指,再也没有耳侧的低声嘱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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