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刺眼,将脚下的土地照的如同棉花絮一般虚软,或许不是地面软,而是她的腿太软。
囡囡跌倒在地,爬起来,继续跑。
湖面清圆,宿千阳雨,芦花飞旋。
“蒹葭!蒹葭!救救玉儿!蒹葭!”囡囡如同一个疯子,满头青丝比稻草还要蓬乱,她迷茫着奋力睁眼,头疼欲裂,视线也有些模糊,逆风大喊。
她飞扑向那颗青色大石,疯狂敲击!
几乎是同时,银光破水而出!
囡囡怔怔仰望,她嘶哑哭着伸出手去,立刻被一双柔软温柔的手臂密密收入清凉怀抱!
那怀抱那麽温柔那麽安定,银丝如月,将她一身惶恐安抚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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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冥缘丸之後九天过去,韩玉儿竟然没有死。
晋候信使不可置信的坐在韩玉儿床边。
囡囡紧紧握着妹妹的手,盯着信使的脸色,大气都不敢喘。
韩玉儿靠在姐姐身上,脸色仿佛烛火下透明的玉,虚弱到一碰就碎,但是,她的确活着。
信使摸了摸下巴,淡淡摇摇头,那冥缘丸是他看着这韩玉儿吃下去的,而她竟然没有死,按照北周规矩,只能说明这韩玉儿的确和小四少爷没有冥婚的缘分。
他於是含笑拱手,转身而去,徒留惊喜万分的韩烨和苍白着脸的宋依颜。
雪芍仔细看了看韩玉儿虚弱却红润的脸色,以及平稳的呼吸,神色莫测的皱起眉头────冥缘丹是无解的剧毒,韩玉儿怎麽可能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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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阳湖畔,蒹葭坐在囡囡的小舟上,忍着疼痛将鱼尾上的鳞片一片一片揭下来。
鳞片连身,触动每一根神经,每揭下来一片都带起鲜红血肉。
囡囡哭着蹲在蒹葭身边,哭着看它额头冒出豆大汗珠。
“好了,这十片你要磨碎了分成三天,和菱角汁一起给玉儿吃下去。”蒹葭将手中抓着的,血粼粼的鳞片放入囡囡手心里。
鳞片有铜钱大小,阳光下光彩夺目,相互碰撞间发出清脆的银币声响。
蒹葭的鳞片,就是救回玉儿一命的宝物。
那一晚,它在她的哭喊中听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由分说刮下一把银色鳞片。囡囡急忙赶回家将鳞片打碎喂给玉儿,终於救了妹妹一命。
“可是那种毒丹实在太强,你妹妹的身体又太弱,只吃一次是不够的,你要每天给她服用一片。”蒹葭温柔的说,毫不吝惜的从自己身上撕下一片又一片。
只是拿眼睛看着,也知道它该有多疼!
囡囡颤抖着手,掏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一一抹上蒹葭光的伤口上。
人类的伤药对它没有任何治癒力,但是蒹葭温柔的蹭着她,并不阻止。
它知道这个姑娘心里,已经很苦很苦了。
它怎麽忍心,让她再为自己的疼痛再心碎。
囡囡的手指细细抚摸过它冰凉光滑的尾巴,心疼的咬紧唇瓣。蒹葭每揭下一片,她的心口就像被刀狠狠紮一般,痛彻心扉。然而,她不能不要它的鳞片,那是玉儿救命的东西。
这样美丽的鱼尾,因为少了几排鳞片,再也不复曾经的无暇夺目,光秃秃的伤口如同一颗颗眼,控诉着她的残忍……
“再过几年就长起来啦!”蒹葭笑着蹭她,一的,蹭掉她心底的仓皇。
“蒹葭……”囡囡还想开口,就见蒹葭皱了皱鼻子。“少了几片鳞,你嫌我丑我了麽?”
“怎、怎麽会……”
“那就好,”蒹葭兴奋的掉了个个,美丽的银发在水里打着旋儿,“囡囡,如果等我化龙的时候,这些鳞片还没长起来,你就可以把它们当做一个记号。”
它大声笑着,笑声在蓝天下飞扬。
“囡囡,如果有一天有一只银色的龙来找你,你一定要记得它身上的记号呀!”
那笑声清甜如同梨花树下风吹过的琳琅,带起湖面涟漪圈圈。
“囡囡,你不要认错龙喔!我是蒹葭,变成了龙你也要认得我喔!”
那天风是那麽轻柔,迷离了囡囡的眼睛。
她心爱的鱼神,银发飞扬,笑声在阳光中融化。
蒹葭。
泪水迷离中,她跟着它一起笑,捧着手中满满一捧的银色鳞片。
当然啊,无论你变成什麽模样,我永远都不会认错你啊,蒹葭。
人永远都不会错认自己深爱的,无论你是鲤龙、龙、还是人。
她没有看到的是,远处岸上,悄悄尾随她而来的,一抹鬼鬼祟祟人影,躲在树後。
人影在看到蒹葭的一刹那,细小的眼睛闪过惊讶、恐惧、了然……最终,化作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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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将玉儿放在椅子上,然後推着她来到庭院赏柳。
玉儿极其虚弱,但终究还是缓缓好了起来,只是冥缘丹毒性太烈,虽然有蒹葭的鳞片相救,玉儿的腿却再也不能行走了。
小小的女孩子并没有任何不豫,玉儿甚至没有任何哭闹,静静的坐在囡囡为她制作的木头轮椅上,微笑着为囡囡卷起柳叶吹奏她喜爱的江南小调。
“囡囡,我生在水中,我的鳞片是至阴至寒之物,玉儿吃了以後,在完全康复之前,千万不要受凉,否则前功尽弃,性命难保,你一定要记住,切记切记!”
将鳞片交给她的时候,蒹葭再再嘱咐。
深秋萧瑟,囡囡一刻也不敢疏忽,早早将玉儿给严严实实包了起来,还未入冬就将炭火堆得高高的,惹得小姑娘连连轻笑。
“姐姐,”她摇头笑,制止住囡囡企图再盖下来一层棉毯挡风的手势,“姐姐,再盖,玉儿就要被热死啦。”
囡囡一向舍不得对玉儿摆脸色,只在晚霞的红艳光芒里抚摸妹妹冰凉的脸蛋。
“乖,蒹葭说,你的腿还有治,它一定会帮你站起来的。”
蒹葭说过,要想治好玉儿的腿,需要潜入连它都不曾去过的深渊最底部,去找一种珍稀的珠贝,那种珠贝生长的地方暗流湍急,连它轻易也不敢涉足。
囡囡不愿意蒹葭去冒险,也心痛妹妹就此站不起来,两相撕扯间,苦不堪言。
小姑娘看着姐姐复杂的脸色,将小小的巴掌放入姊姊手心。
“姐姐,我相信蒹葭,更相信姐姐。”玉儿温润的抱着姐姐紧紧环绕的双臂,柔嫩的声音里带着慢慢的抚慰和安定,“姐姐,你告诉蒹葭,不用急着为我找珠贝。等到玉儿身体全好了,我自己去取也没关系,玉儿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也没关系。”
“只要能和姊姊在一起,其他的都没有关系。”
一颗心,随着玉儿的笑声而渐渐平稳跳动。
“那麽,等你的身体好了,姐姐再去和蒹葭商量为你治腿的事,放心,一定会有办法的,我的玉儿一定能够重新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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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你可知道,旭阳湖里面住着一只鱼妖!就是它救了三小姐!”
夜晚十分,宋依颜熄了火烛,哄睡了韩茗儿,召来雪芍一问,顿时大惊失色,“你说是鱼妖救了韩玉儿?”
“可不是!”
想到那珍贵的银色鳞片,雪芍的目光发红,她搓了搓手眯起细长的眼睛,“夫人,你可知道,旭阳湖一直以来都有鱼妖的传说,这种鱼妖浑身是宝,一片鱼鳞比一颗夜明珠还珍贵呢!三小姐的毒,就是大小姐用求来的鱼鳞解的!”
“夫人,若是能得到鱼妖的整条鱼尾,将那鳞片全部刮下来去卖,只怕会富可敌国啊!最重要的是,如果将鱼妖的鱼尾煮汤……就能保证妇女立刻怀上男胎!”
宋依颜犹疑的目光在听到最後一句话的时候,骤然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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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後,宋依颜重病。
她虚弱的躺在床上,无论什麽药端来都是喝了吐,吐了喝,气若游丝的靠在韩烨身上。
韩烨急的不知道如何是好,眼睁睁看着宋依颜如同一朵凋零的娇花,娇喘依依的哭道,“韩郎,颜儿怕是不成了,韩郎,颜儿怕是要先走一步了,韩郎,颜儿说过要陪你到老的,可是如今看来,竟是要留下韩郎一个人了……”
韩烨心痛的目光通红,收紧双臂将宋依颜紧紧抱紧怀中,被她的轻泣哭湿了胸口。
“你们!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连夫人一小病都治不好!我要你们有何用!”他发疯般抽出长剑就要刺向一旁战战兢兢的老大夫!
老大夫吓得尿了裤子,连滚带爬的冲出门去,余留宋依颜在房内连连咳嗽。
“血!”雪芍捧着宋依颜嘴边的帕子哭叫,跪着爬到韩烨腿边,泪珠滚滚,“老爷,是血!夫人咳血了!”
似乎是回应这句话一般,床上的宋依颜又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韩茗儿抱着韩烨的腿依依哭泣,“爹爹,你救救娘亲呀……”
韩烨慌得如同一只无头苍蝇,再也见不到平素沉稳持重的模样,大夫一个一个的找,却又一个一个的骂走,宋依颜的咳血却没有任何起色。
雪芍扶着消瘦的宋依颜,和韩茗儿等人哭成一团。
韩烨觉得气闷异常,眼看怎麽都救不了心爱的女人,却听见雪芍哽咽着说,“或许还有一个法子……”
韩烨一把抓住雪芍的手臂,手劲大的让她惊叫起来,“说!什麽法子?”
雪芍迅速瞥了一眼床上的宋依颜,这才抹着泪水一句句娓娓道来────“旭阳湖里有鱼妖,只要能将它抓来,刮鳞剁尾,投入锅中烹煮,就可熬药救治夫人……”
韩烨闻言皱起眉头。
鱼妖,只是一个传说,旭阳很多人都那它当个故事,哪里能当真?
雪芍看着他的脸色,抹把脸,狡黠一笑,“老爷,鱼妖的事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搜大小姐的房间,她藏了不少鱼妖的鳞片呢!有一日我碰巧去湖边,看小姐和那只鱼妖玩的很开心,关系很好的样子呢!如果让小姐出面,一定可以将那只鱼妖骗上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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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依颜的床榻前,跪坐着血迹斑斑的女孩。
“你去不去!”皮鞭暴雨一样抽打在背上,将她的血肉打烂,将她的心打冷。
“去不去!你姨娘病成这样,你竟然不肯去为她将那鱼妖骗上岸!我真是白养你了!”满室厉吼声如同冬雷嗡嗡。
双拳紧握,女孩目光如同幼狼,闪着嗜血寒光。
“你这恶毒逆子!竟然连自己的姨娘都不救,她是你爹爹最心爱的女人!”韩烨目光红透,举手扔掉抽坏的细鞭,换了一根粗大的木棒,在满屋子惊呼中,狠狠砸下!
骨头断裂的清脆声音传来,韩囡囡发出一声垂死小兽一般的呜咽,扑倒在地上。
白皙的几乎透明的小手缓缓的,冷静抹干唇边潺潺留下的血迹。
韩茗儿跪在母亲床前柔柔哭泣,宋依颜面色苍白的晕倒在床上。
如此惨像,撼动不了囡囡的半分铁石心肠。
“我问你,你究竟肯不肯将那鱼妖为你姨娘捉来?”
韩烨只听到大女儿趴在地上微微一笑,笑的那样冷,那样寒心。
“爹爹,女儿听不懂你在说什麽。”许久的静默之後,屏住呼吸等待答案的韩烨只听到这麽淡淡的一句。
囡囡歪了歪头,目光中的笑意比冬雪更冷,“……鱼妖?爹爹说笑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湖里有鱼妖,更别提见过了,又如何为姨娘去捉?”
“混帐!”话语未落,一大巴掌淩厉扇过来,将韩囡囡刚刚支起的身体掀翻过去!
额角被那巨大的力道扇上了坚硬冰冷的地面,发出惊心动魄的碰撞声。
囡囡气力尽失,捂着火辣辣的脸,缩着身子躲入墙角黑暗的角落,一双眸子如同寒星。
喉头涌上腥甜,她微微抚摸着身上道道扯裂的伤痕,坐在地上无法自已的笑出了声,“娘亲死去的那一晚,爹爹你就这样打过我,如今也是。”她喃喃低笑,衣衫破烂,发丝零散。
“别拿你娘说事!” 韩烨冷斥,拿起桌上的几片银色鳞片,“这是从你房中搜出来的!你说!你如果不认识鱼妖,怎麽会有这鳞片!”
“我不知道。”囡囡气若游丝的靠坐在墙角,眼皮半搭着,就那样淡淡的看着房中的火炭盆,“我不知道。”
韩烨一脚踢去,囡囡疼的捂住肚子,狠狠抹了一把血迹,她疼的声音都还在颤抖,却咬牙切齿只有四个字────我不知道。
“你这贱人!你要害死我娘亲!你赔我娘亲!”跪在宋依颜床边的韩茗儿突然扑过来,牙齿指甲一起上,她揪住韩囡囡的头发,尖利的指甲将她柔嫩的皮肤划出血花。
韩囡囡丝毫不反抗,冷眼看着这个号称第一娇柔纯善的妹妹满脸泪水狼藉的对自己拳打脚踢,任她尖利的指甲将自己抓的没有一处完好。
“是麽?我赔你娘亲?”韩囡囡笑的直咳嗽,语调轻柔凉薄,“你娘生病和我有什麽相干?我又没有害她。”
“可是你见死不救!蛇蠍心肠!”韩茗儿哭的花容失色,抡起拳头雨一样砸在囡囡身上。
“我为什麽非要救她不可?”砸在身上的拳脚对於囡囡而言,仿佛没有丝毫重量,她只是捂着胸口冷笑。“你以为普天之下人人都该为你们母女鞠躬尽瘁死而後已麽?”
“你!你!你的心怎麽恨!韩囡囡,你就该去死!去下十八层地狱!”
话刚刚吼出来,一双冷如寒月刀锋的眸子猛然射过来!
韩茗儿疯狂厮打的动作一停,看着韩囡囡阴影处的脸泛着鄙薄的轻蔑,以及一种决绝的激烈,登时吓得松了手。
“十八层地狱?”轻轻一个重复,韩囡囡轻笑,露出鬼魅一般的笑,“你以为,我现在是在哪里?”
结实木桌被巨掌拍碎,发出震天响动。
韩烨闻言大怒,霍然站起身────“将这不识父母,狼心狗肺的东西给我捆了,押去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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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个壮丁手持火把,拉着踉踉跄跄的韩囡囡,在韩烨和雪芍的带领下向着旭阳湖畔气势汹汹而去。
韩囡囡满脸泪水,焦急的想要吐掉嘴里塞着的棉布,激烈挣扎。
每一个挣扎,都换来一顿暴虐的木棍击打!
蒹葭!
蒹葭!
雪芍给韩烨献策,将她绑来水边诱蒹葭出现……蒹葭,蒹葭,你可千万不要出现啊!
囡囡泪流满面。
被韩烨往死里抽打时,她没有哭。
被韩茗儿踢打撕咬时,她没有哭。
却在此刻,眼泪一颗一颗,仿佛是一场落下的雨,满心满肺地绞疼着。
沾了血的衣衫裹在身上,秋瑟寒风里撕裂出刀割般的痛。
可是这些,都不必上她心里万分之一的焦虑苦痛。
蒹葭,千万不要出来!
囡囡在心底哭喊,泪水苦涩的混着额头腥甜的血水一同流下。
蒹葭,天真纯洁的,快乐的蒹葭,温柔的蒹葭。
它是鲤龙,它在天上早就有了位置,它是要成龙的,它要腾跃而上,!翔天际啊!
那是它的梦想啊!
它不是祭品,不是一个自私女人的补药!